張忠民剛出去,卻聽到外麵有人敲門,張世煌聽出是劉漢清的聲音,趕緊去迎接:“劉師傅快進屋,你弟媳出去了,我這就去喊,吃了飯再走。”
劉漢清道:“我才吃過飯,也沒有別的事,順路過來看看你——那天你沒事吧?”
張世煌連聲道:“沒事,沒事,挺好的,謝謝你救了我。”
劉漢清道:“舉手之勞,沒有你說的那麼嚴重。”
張世煌扯住劉漢清的衣襟道:“進屋坐,哪有站著說話的。”
劉漢清道:“不坐了,我得去收幾筆賒賬,難得碰上他們,今天是約好了的。”
張世煌道:“你有事就不敢耽誤你了,哪天有空我要請你喝酒。”
劉漢清道:“喝酒就免了,如果有需要幫忙的,隻管開口。”
張世煌道:“還真有事求你呢,如果方便的話,麻煩你每個月送兩缸燒酒過來。”
劉漢清笑道:“你是有意幫襯我的生意吧,做酒的人隻要有人買酒就是好事。過幾天有一缸好酒,我給你送過來,失陪失陪。”
劉漢清剛走,張忠民把陳氏叫回來了。張桃紅已經哭得雙眼紅腫,仍不停口,張忠民從桌上的菜碗裏尋了一塊肥肉塞入妹妹口裏,張桃紅立馬就止住了哭。
過了幾天,劉漢清果然送來了一缸好酒,自此後,每過一段時間,他都要送酒過來。
劉漢清在張世煌家走動了幾次,見張忠民總是呆在家裏,關心地問:“張師傅你兒子為何不讀書呢?”
張世煌何嚐不想讓兒子讀書,也曾經把他送到學館裏讀了幾天,但那裏的學生知道他是劊子手的兒子,聯合起來欺侮他,今見劉漢清問起,張世煌也不好言明,就道:“是該讓他讀書,這孩子頑劣,沒有好先生管不了他。”
劉漢清道:“這就巧了,我那裏有個很好的先生,再頑劣的孩子經他調教,都變得文質彬彬。如不嫌棄,讓他住我家裏,我會把他當親兒子看待。”
張世煌喜出望外,他正愁這樣的環境裏不利兒子成長,劉漢清此舉可謂是幫了他的大忙。
道光二十五年春,八歲的張忠民上了學,就讀於東鄉劉家學館。窮人家孩子早懂事,張忠民在學館讀書極為刻苦,加之天資聰明,學業突飛猛進。
道光二十六年,都梁風調雨順,境內安泰。
道光二十七年,都梁又換新知州。
道光二十八年,天大旱。
道光二十九年夏,都梁大鬧饑荒,每鬥米由年初的二百文漲至五百文,四鄉農民臉呈菜色。凡通往城中山道,每有背米路過者,皆被藏匿山中的饑民搶走。為穩定局勢,知州重點整治,搶米或偷盜者斬無赦。“一家坪”斬首不迭,張世煌雖收入劇增,也僅能勉強度日。
道光三十年,旻寧皇帝崩駕,文宗皇帝登基,次年改年號為“鹹豐”。
鹹豐二年,都梁又換知州,八月,洪秀全進攻長沙,都梁戒嚴。
鹹豐三年,都梁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米價為每鬥八十文錢。八月,舉童子試,年僅十五歲的張忠民得中,成為都梁年歲最小的秀才。放榜之日,舉城皆驚,張世煌欣慰之感莫可言狀,含辛茹苦多年,他總算看到了希望。
張世煌成了神童之父,一夜間他由烏鴉變成鳳凰,周圍的目光也起了變化。
這天他從衙門回來,街坊老人周天賢找上門來道喜:“世煌,令郎高中,該擺酒席慶賀慶賀。”
周天賢已有多年未登張家門,過去在路上遇見,張世煌主動打招呼,也是愛理不理。幸好張世煌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為不吉之物,即便他不打招呼,人家也不怪罪。不光是周天賢,所有的街坊都是如此。如今老人主動登門,張世煌受寵若驚,忙道:“是該設宴,恐怕沒人來。”
周天賢道:“這事包在我身上。忠民這孩子,從小我就看好他,才十五歲就中秀才,前途無量啊!這不僅是你張世煌的光榮,也是整個日升街的光榮。好吧,事情這麼定了,先查個黃道吉日,回頭給我一個信兒。”
張世煌於是去到止戈亭袁瞎子那裏查了日期,定在農曆九月初九重陽節那天宴客。張世煌剛從止戈亭回來,周天賢後腳跟進屋裏。隨後李青萬、張拐兒等鄰居也過來幫著出主意——諸如請哪些人,定在什麼地方、宴席的規格等等,鄰居們已經替他想得十分周到。
當時的童子試都在秋季,放榜在八月下旬,離九月初九也就十來天時間,張世煌自從來到都梁從未辦過喜宴,他心裏明白過去想辦宴席除了衙門幾個相知的,也不會有人來。如今不同了,兒子中了秀才,但他心裏仍然沒有底,不知道有多少人來。地點定在止戈亭都梁酒店,張世煌預交了訂金,但具體桌數還不好定。
張世煌的顧慮沒有持續多久就打消了,街坊們當天晚上都提前送來了“份子”,日升街八十一戶人家全部到齊,他們出手也大方——每戶十吊銅錢,這個數目比正常人家宴客多了一倍。
張世煌已經與群體遊離了很多年,如今突然有了一種“回歸”的感覺。是啊,人隻要還活著,誰不希望與周圍融為一體呢?他的這份感受,沒有經曆過的人是永遠也不會明白的。
次日,張世煌去到衙門點卯,柒天武把他叫到一邊:“王主事說了,準備給你換一個差事,我還得去物色一個徒弟接替呢。”
張世煌問道:“不知王主事給我換什麼差事?”
柒天武道:“不曉得,反正是既體麵俸錢又多的那一種。你小子行啊,我以為你這輩子別想甩掉這把馬刀了,誰想到,沒幾年你就熬出了頭!想想也正常,神童的老子當然不能當劊子手了。”
師徒二人正談著話,李政光向張世煌招手:“張師傅有點事跟你談一下,”
柒天武道:“什麼事不能在這裏說麼?”
李政光道:“也不是什麼秘密事,反正要公開的——王主事要我問問張師傅喜歡幹哪一種差事。”
張世煌道:“我也不清楚哪種差事好,不如你幫我拿主意。”
李政光道:“依我看,最好的差事是管茅廁——別看這差事名聲不好聽,都梁城裏二十六座茅廁就是二十六個錢莊,這年頭種菜種田,農民每天起早排隊買糞還是放空的多。再說了,你隻管收錢,具體掏糞的事務也不用你管。我想這事對你來說也是暫時的,等兒子中了舉人、進士什麼的,當老太爺進京享福好了。”
張世煌道:“八字還沒有一撇呢,哪敢想那好事。”
“還有一事——”李政光看看張世煌又看看柒天武,欲言又止。
柒天武生氣道:“你小子一點也不地道,我和你老子什麼偷人做賊的事不在一塊講,偏你滿腦子的齟齬!”
李政光道:“不是我要跟你齟齬,是王主事吩咐不許外傳。也罷,反正你也不會出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