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鹹豐三年,年僅十五歲的張忠民舉童子試中秀才。一夜間名滿都梁,成了令人矚目的神童。他的得中幾乎改變了一家人的命運。豈料,天有不測風雲,就在張世煌設宴止戈亭時突生變故——這數年間被張世煌處斬的死犯親人聯合起來抗議。這本來是毫無由來的無理取鬧,科舉在中國已經存在兩千年,以惟才是舉、公平公正見稱,從不問應試者門第、出身或從事何種職業。更不曾規定劊子手的子弟不許參加科考。奇怪的是,死犯家屬一鬧,都梁官府竟然予以重視。經主管科考的學監和知州商定,竟然貼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公告:查考鹹豐三年本州秋試童生張忠民乃試卷謬誤茲予勘正。
公告貼出,鬧事者即刻平息,消息不脛而走,都梁人誰都知道這一紙公告純屬顛倒黑白,但事不關己,沒有人會替劊子手的兒子鳴不平。
其時,都梁酒家的二十桌酒宴的菜肴都已出鍋。那些送了禮的客人不知何故,竟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逃避,可憐張世煌白白損失三萬文錢。張家曆此變故,可謂因福變禍。張世煌父子都知道,“試卷謬誤”此類事情是誰也說不清的,何況自家勢單力薄,沒有背景。一家人痛苦過後隻能認命。
張忠民終於明白,對他來說書讀得再好也沒有用,這輩子他再也不能指望通過科舉考試出人頭地了。隨後就有謠言傳出,張忠民落到這樣的下場是他得罪了衙門王主事,王主事有意挑起那些死犯親屬去學館抗議。這事是否屬實,張世煌已經沒有精力去追究了,當務之急的是眼前的債務。他拿出家中所有的積蓄去退賠禮金,這樣仍然欠下都梁酒家一萬文銅錢。這一萬文錢按三分的利息,一年後該還一萬二千文。利息雖不高,但足夠把張世煌壓得透不過氣來。兒子已經十五歲,不能讓他呆在家裏吃閑飯。張世煌對他的期望不高,隻要不當劊子手,幹什麼都可以。以他的學問本可以開館收學生,但是誰會把孩子送到一個考試“作弊”的人的門下呢?官府那一紙公告算是把張忠民徹底給毀了。
劉漢清見張家是這樣的狀況,就對他道:“世煌,萬一忠民無事可做,不如我把釀酒秘方授給他,做酒雖然發不了財,糊口還勉強,我也認為他不能做劊子手了。”
關鍵時刻又是劉漢清伸出了援手,這會張世煌稱謝不迭。就這樣,張忠民跟了劉漢清學釀酒,那一場科考對他來說就像是一場秋夢。
張忠民去了東鄉,張世煌除了背負一身債,一切又複歸原樣。
鹹豐四年,地方五穀豐登,米價每鬥八十文。是年春,白焦團瑤民楊燕山聚三千餘眾起兵,州營全力以赴剿之。
四月初八,張世煌點了卯回到家中不到一個時辰,李政光急急趕來通知說衙門裏有三個死犯必須馬上斬首。
張世煌也不多問,知道多事之秋不擇時辰斬人也十分正常。他跟著李政光來到衙門,老遠就看到高高的牌樓下聚集了很多人,他們舉起巨大的“冤”字牌跪在那裏喊叫。張世煌道:“正門擋住了,我們抄後門吧。”
李政光和張世煌繞道後門,一邊走一邊道:“人都進了衙門,還喊什麼冤,就算真有冤,哪個廟裏沒有屈死的鬼!”
張世煌道:“聚眾謀反,與朝廷為敵,乃是誅九族之罪,捉住了斬首有何冤枉!”
李政光道:“今天斬首的人不是謀反案,是民間一般的命案,案子才破,因有人鬧事,知州害怕夜長夢多發生意外,就提前斬首了。”
張世煌道:“我還以為是白焦團楊燕山那夥人呢,原來是民間命案。”張世煌聽說是民間命案,不再多問,對即將處斬的人,越陌生越好。人是有感情的動物,一旦對某人有了了解,便會產生感情,這對劊子手來說是最忌諱的。
二人從後牆進了衙門,辦好相關手續後,李政光便去大牢提人。張世煌不打算跟著隊伍走,因為他知道凡民間命案死犯的親屬大多失去了理智,在遊街途中襲擊劊子手的現象時有發生。特別是他也不想聽親屬的哭訴,那無非是死犯怎樣怎樣冤枉,聽了會在腦海裏留下別人冤屈的印象,從而影響情緒。
張世煌呆在“孤屋”抽了幾袋煙,就聽到嗚嗚咽咽的號聲越來越近。隨後李政光也到了“一家坪”。李政光從孤屋的瓦缸裏撮出兩簸箕化成粉沫的石灰做準備,押送死犯的人群也很快進入了玉帶橋。張世煌掮著馬刀走出孤屋在“接人橋”西頭站好。
從玉帶橋到“一家坪”不到一裏路程,這時一個身披白喪服的漢子奔將過來,白喪服的前後都書了一個巨大的“冤”字。張世煌要躲避,冷不防那漢子撲通跪下抱住了他的雙腿,哭道:“張師父,我嶽父冤啊,求你刀下留人!”
張世煌情知不妙,但人已跪在身前,要回避也不可能,隻好勸道:“快起來,拜我沒有用,我幫不了你。”
漢子隻是不肯起來,道:“馬刀在你手中,你不下手我嶽父就死不了,求求你不要殺他。我嶽父無兒,隻有三個女兒,我是他的大女婿。老人家今年六十七歲了,一向安分守己,想不到禍從天降,數日前,有一八歲女孩下身大出血,她母親硬說是我嶽父幹出來的。那女孩一開始沒指認我嶽父,後來禁不住她娘的哄騙,便說是我嶽父幹的。我嶽父喊冤,請動族上出麵調停。族人亦認定我嶽父不會幹出此等蠢事,於是族上開會幫忙洗刷冤情。眼見冤情快要真相大白,第二天那女孩就死在嶽父家裏……我住得遠,平常很少在嶽父家走動,聽到消息趕來時,嶽父已經被官府捉拿。經衙門驗屍,那女孩是吃了摻砒霜的飴糖中毒身亡……這案子實在蹊蹺,族上男女老少都不相信老人家會幹那種事,都自發去衙門喊冤,可是衙門裏偏偏不聽,還要提前斬人。”
張世煌不願再聽他囉嗦,打斷道:“你和我說都是白費口舌,我是個劊子手,沒有權力為你嶽父開脫,我的職責是把人頭削下來,其他一概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