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子道:“你說的也沒錯,但是今天你可以例外,聽人說我嶽父對你有恩,他如今有難,你應該幫他!”
張世煌道:“你嶽父是誰我並不認識,哪怕是我的親爹娘犯了王法我也救不了。”
漢子見求情無用,痛哭不止:“我苦命的丈人啊,你我翁婿一場,我不曾盡半點孝心,你就這樣走了……”
其時,兵丁、役卒押著三名死犯已踏入“一家坪”地界。張世煌見李政光挑了一擔石灰走來,為了躲避死犯女婿的糾纏,便道:“李公差你幫我接人,我去解個小手。”
待張世煌在荒涼處拉完尿,三名死犯已經過了“接人橋”,李政光和兩位公差正在強迫死犯下跪。這時,號聲雖停,但追來圍看的人群卻在大聲喧嘩,場麵很亂,張世煌害怕出現意外,急忙緊了緊褲帶衝上前去,一口氣就削下了兩顆人頭。由於太急,也來不及躲避,人血濺滿了他一身,刀上也粘滿了人血。刀上血汙太多,張世煌趁喘氣的空隙從腰上取了抹布拭血。他正要一鼓作氣削下最後一顆人頭,沒想到意外卻發生了,那死犯回過頭來——當四目對視,張世煌驚呆了,脫口叫道:“漢清叔,怎麼是你?”
劉漢清一見故人,即刻淚如雨下,道:“世煌呀,我冤枉啊,求求你看在過去的交情上刀下留人。”
張世煌萬分為難道:“漢清叔這個忙我幫不了,是官府下令要斬你,我隻是個執行者,能夠幫你的是準一些、快一些,讓你去得利索,少受皮肉之罪。”
劉漢清哭道:“你理解錯了,我不是怕死,千刀萬剮我都不怕,惟恐一生清白就這樣毀了,身負這口黑鍋去死,我無臉去見列祖列宗!世煌,你我雖不同姓,但我素來把你當親兒看待,如今你兒子在我處學徒,我亦毫無保留……今天你一定要高抬貴手,救命之恩,當含環結草以報……今天隻有你一個劊子手,你用刀背在我脖子上一抹,我佯裝倒斃,自有族人來救我……過了這道關,待上寶慶府為我伸冤的族人回來,我的不白之冤定能洗清!”
張世煌道:“漢清叔,你這是逼我犯法,眾目睽睽之下放走死犯,我也是個死罪……再者,就算我放了你,今天你已經過了‘接人橋’——你一死難逃啊!”
劉漢清道:“既然如此,我也不為難你,隻求你在我伸冤之日設祭壇相告。”
張世煌道:“區區小事,定會照辦。”
這時,丁兵、公差齊聲呐喊:“張世煌時辰已過,還不動手更待何時?”
張世煌提了提神,一橫心,一道白光在劉漢清的脖子上閃過……此時此刻,他本該抽身遠去,千不該萬不該本能的憐憫心驅使他回過頭——劉漢清冤屈、憤怒如燈籠般的眼睛正與他對視……由於愧疚和心虛,張世煌在氣勢上當場就敗下陣來,他心裏“咯噔”一下,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
張世煌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一家坪”的,一路上滿腦子都是劉漢清臨死前哀求的眼神……走著走著,冷不防有人叫他:“張師傅,今天‘掛了紅’還買肉麼?”
張世煌定睛一看,才知道已經過了玉帶橋,橋頭的屠戶都認識他。過去,每逢從“一家坪”回來,他都要買兩斤肉讓全家人打打牙祭,但自從欠了債,他就不敢亂花錢了。可是今天他看到還捏在手裏的三個“紅包”,竟然有了罪孽感,隨之一股酸酸的味道從心底湧起,令他頗不是味道——這錢是用朋友的性命換來的呀!
他沒有說話,隻苦笑著衝屠戶搖搖頭,然後繞道去了另一個地方。
這地方是化龍寺,整座廟宇都建在橋上,正門廊柱上貼著一副對聯,道是——
禪心朗照千江月,
真性清涵萬裏天。
寺裏香火旺盛,煙霧彌漫,張世煌把三個紅包全扔進“功德箱”,點上三炷香跪在菩薩像前懺悔……走出廟門,他竟然記不清向什麼菩薩懺悔了什麼。
張世煌回到家裏一言不發,陳氏見他這副模樣,隻當他在衙門裏受了氣,也不當回事。到了下午,張忠民扛著被鋪回了家,陳氏問道:“忠民,不跟劉爺爺學徒了?”
張忠民把鋪蓋扔在地上,沒好氣地瞪著父親道:“我還能在劉家呆下去嗎?”
陳氏看看張忠民又看看丈夫,道:“你們爺倆今天是怎麼了,一個半死半活,一個像吃了硝藥似的。”
張世煌似乎感覺自己做錯了,他望著張忠民,半晌才道:“忠民,爹對不起你,做我的兒子是你投錯了胎……”說著說著,就泣不成聲起來……
見父親哭泣,張忠民也消了火氣,亦流淚道:“爹,這事也不全怪你……我知道你是個有情義的男人,也懂得報恩……劉爺爺是你的恩人,你知道嗎,道光二十五年二月的一個深夜,劉爺爺把你從漁塘救上來,他衣服給了你,自己卻受了寒,回去後一病就是十幾天……可是他病了想著的還是你,病好後頭一件事就是來看你……”
張世煌記起來了,正是從那一次劉漢清開始給他酒,及後又提議讓張忠民去他家讀書……張世煌惱悔不已:“他病了為什麼就不告訴我呢!”
張忠民哽咽道:“這正是他的人格魅力所在……他是個真正的好人……他出了事,全族人都在保他。”
張世煌慟哭道:“是我對不起他,老天啦,你為何要這般捉弄我?嗚——”
陳氏終於聽明白了,垂著淚默默走開。張忠民見父親痛哭欲絕,回過頭勸道:“爹,你也不要過分自責,這是沒有法子的事,怪隻怪劊子手這個職業……”
張世煌好不容易止住哭,然後看著兒子,發狠道:“忠民,爹發誓,這輩子絕不讓你當劊子手!”
張忠民點了點頭。
過了三日,張世煌一早就到了衙門,見同事們圍在一起喋喋不休地議論著,一開始他並不在意,因為衙門裏常有新奇事供他們做談資。點完卯之後,他準備去停屍房看師父,路過走廊時,正在議論的同事發現了他,談話隨即戛然而止。張世煌一愣,意識到他們在議論自己,又見他們都用異樣的目光看過來,就大聲問道:“你們在說什麼,鬼鬼祟祟的說我壞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