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鹹豐八年八月二十日,中秋剛過,重病的柒天武回光返照,把張忠民叫到床前傳授“秘笈”。秘笈授畢,柒天武突然大笑不止,把張忠民驚得不知所措。
張忠民問道:“柒爺爺,你如此大笑是為哪般?”
柒天武止住笑,得意地道:“我這個老混蛋活到今天值啊,死也瞑目了!從前我走在大街上,就有為數不少的人咒我——柒劊子手啊,你要多積德,否則會有報應的!想想你老了以後怎麼辦?到時候屍身爛在床上無人收拾呢。嘿嘿,你猜我是如何回敬他們的?”
張忠民搖頭:“忠民愚頑,不知爺爺如何應別人。”
柒天武道:“當時我就回敬說,我柒天武的事不用別人操心,別以為你們有兒有女,卻不聞‘癡心父母古常有,孝順兒孫誰見了’?將來伺候我柒老頭的人不會比你們的親生兒女差!他們果然沒咒贏我,鹹豐五年我們去新寧斬欽犯,我耍了個小聰明串通了匡海鴻、李師屠演了一曲雙簧,言我有傳世法寶,想不到你小子果然上當。哈哈,你死心踏地伺候我多年,親兒子也沒有你稱職啊!”
張忠民麵紅耳赤,確有被愚弄的感覺,為了挽回麵子,就道:“你在說胡話了。”
柒天武冷笑道:“我沒糊塗,我撿了個大便宜能不高興嗎?”
張忠民再也忍不住了,說道:“就算你真是耍了我也不用明著說嘛!”
柒天武爭辯道:“我就是要挑明,你心裏有氣,現在也莫奈我何了,反正我不再需要你贍養。拿我的臭皮囊發泄好了——扔到野地喂野狗或是扔下河中喂王八,這都是你的權力。”
張忠民無限屈辱地道:“你太令我失望了!”
柒天武歎了口氣,語氣認真起來,道:“古人雲,‘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有一事還要求你幫忙——我睡的這張床下有七塊上等的杉木板,是早年老公差借給我的,如今還得物歸原主,老公差已經死了,麻煩你把木板還給他的兒子。我也沒給你留下什麼東西,那把洪武刀已經被我換酒吃了,還剩一個刀鞘拿回去等將來有了兒子給他當玩具。”
柒天武交代完了兩件事,然後安然離去。
張忠民原打算一旦柒天武逝世,就當親爺爺一樣安葬,如今一想起他臨終前的表現,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頗不是滋味。說實在的,就因為最後的那番話,張忠民鄙視他,因為一個稍有腦子的人都是不會那樣的。
張忠民到河灘坪的壽材鋪花八百文錢買了一具最劣等的棺材,也不給柒天武買妝屍衣,請了幾個在城裏靠背屍討生活的閑漢將柒天武入殮,再打發六百文工錢就不再過問了。
八月二十一日,張忠民一早去到衙門點卯,主事的鄭正文見到他就道:“聽說柒天武已經死了,昨晚上萬知州經過停屍間聽到裏麵有響聲,不會是有人睡在裏麵吧?”
張忠民道:“誰腦子有毛病,會去那裏睡覺?他聽錯了吧。”
鄭正文道:“那麼聲音是如何發出的?我是不信鬼的。”
張忠民想了想道:“可能是老鼠,屋裏沒人了,老鼠就要翻天。”
鄭正文點頭道:“我也是這樣想的,八成是屋裏還有破棉爛絮老鼠搶了去築窩。你不妨今天把它打掃幹淨,免得衙門裏的人走夜路不敢從那裏經過。”
張忠民答應了,點完卯就在衙門左闕的石凳上找到李政光道:“柒天武說他床上的七塊木板是借你父親的,方便的話去拿一下。”
李政光道:“嗬?你原來是柒爺爺長、柒爺爺短的,怎麼人家一死就直呼其名了?你也太勢利了吧!再說,借我家的東西還得自己去拿,天下哪有這樣的規矩!”
張忠民心裏窩了火,就道:“不成你讓柒天武送到你家裏去!”
李政光道:“你是他徒孫,他借的東西就該由你去還!”
“我算他哪門子徒孫?伺候他這麼多年,得過他一文半文好處?”
李政光笑道:“原來是柒老頭沒給你留下東西,你有火氣也不要衝我來嘛,總之你也沒有孝敬過我。那幾塊木板是劊子手用過的,上麵有晦氣,我才不要呢,喜歡的話你拿走吧!”
張忠民道:“晦氣的東西就給我?你沒安好心啊!”
李政光知道張忠民有滿肚子氣,也不與他計較,道:“吃了虧沒關係,相信天理吧,他真要是欠了你的,下輩子當牛做馬也會還給你。”
張忠民離開了李政光,想起已經答應了鄭正文的事,就有點後悔答應得太快,因為他內心極不願意再進停屍間的門。他又想到了那些背屍漢,忖道:那幾塊木板就送給他們當柴燒,停屍間的衛生也由他們打掃了。這麼想著時,一路走到濟州門外的城牆腳——這裏是背屍漢們經常聚集的地方。
很奇怪,今天城牆腳下沒有了背屍漢,隻有一個看八字的袁瞎子在打盹。袁瞎子是個瞎子,口水流得老長,有人到了身邊仍渾然不覺。張忠民大聲問道:“袁瞎子,譚國民他們上哪裏去了?”
袁瞎子這才醒過來,翻動著白多黑少的雙眼,目雖不見,耳朵確靈得驚人:“你是張忠民,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張忠民抬頭望望東邊的太陽,道:“大約是巳牌時分。”
袁瞎子道:“你再等一個時辰才過來,昨晚他們在外麵‘剝鬼皮’(盜墓)忙了一個通宵,這個時辰正在哪座破廟裏睡覺呢。”
張忠民道:“他們昨天才從我手裏拿了六百文錢,怎麼又要去剝鬼皮?”
袁瞎子道:“你那六百文一頓就吃光了,他們這些人都是天生的賤骨頭,給金山銀山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命。你找他們有何事?”
張忠民道:“柒老頭過世後在停屍間還留下一些東西,我不打算要了,誰幫忙打掃衛生誰拿走。”
袁瞎子道:“他能留下什麼東西?聽說他連一把古刀都換酒喝了。”
張忠民道:“也不是什麼值錢的寶物,無非是幾塊木板、一點舊棉絮。如果他們回來了,麻煩轉告一聲。”
袁瞎子道:“這個容易,我轉告就是。”
張忠民說完就往家裏走,反正今天他是不打算去衙門了,萬一譚國民他們不去停屍間,明天再收拾也不遲。因為鄭正文跟王守仁不同,他好說話多了。
張忠民走到日升街街口,突然記起袁瞎子剛才提到古刀的事,轉念又想起柒天武特意提到那個刀鞘,暗忖:莫非刀鞘裏還隱藏了什麼秘密不成?想到此處,張忠民趕緊折回了衙門。
張忠民又來到停屍間,果見柒天武睡過的床上有老鼠在築巢,棉絮被咬破,床上還遺下新鮮的老鼠屎。應該承認,柒天武還算是愛幹淨的,臨終前雖然重病在床,停屍間裏還是沒有那股常有的黴臭味,隻有一股淡淡的中藥清香。
記得柒天武在世的時候那個刀鞘就掛在床頭的牆壁上,現在居然不見了。張忠民十分納悶,又在四壁尋了一遍——仍是沒有。莫非刀鞘已經被人拿走了?想想他又覺得不可能。因為衙門裏的人都不怎麼喜歡和老人打交道,平常從不入停屍間,更何況他剛剛去世,無論是誰都躲之唯恐不及。
既然沒有人來過,柒天武臨終前又特意提到這古董,張忠民更在意了。時近午牌,再過一陣譚國民他們或許就要過來了,萬一刀鞘被他們尋去,說不定那裏頭還真藏了秘密呢。
張忠民靜下來四處看看,床底下也尋了,最後隻剩下這張床了。他把床單、舊棉絮一層一層地提出來扔到門外,床上露出了一層墊床的稻草。張忠民小心翼翼地把稻草抱走,一個很老舊的刀鞘赫然出現在鋪板上……張忠民抓住刀鞘,感覺很沉重,搖動時似乎有金屬相互碰擊的聲音……也正在此時,外麵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並夾雜說話的聲音,張忠民探了探頭,發現是幾個背屍漢,走在最前麵的正是譚國民!
譚國民一眼見到了張忠民就大聲叫道:“張師傅,你才跟袁瞎子說了的,為何一轉眼就反悔了?不是說這裏的東西歸我們?”
張忠民道:“我沒有反悔,在這裏等你呢。你們來了正好,這裏就交給幾位了,要打掃幹淨一點,不要留下任何東西,免得衙門說我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