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忠民道:“還小呢,才十四歲。”
千裏香道:“十四歲還算小?我算是見識了新鮮事,想當年我開臉才多大?十一歲!依我看,你們換親最好,我幫你去物色一戶人家。”
張忠民道:“謝謝媽媽的好意,如果是這樣,我寧願打一輩子光棍也不願把妹妹牽扯進來。”
千裏香道:“這又何苦呢,俗話說‘女大不能留’,她遲早是別人家的,能為你們張家做點犧牲,也算是你父母沒有白養她。”
張忠民道:“我妹妹是個苦命人,幾歲喪父,俗話說,‘長兄為父’,我不疼她誰肯疼她?再說了,凡好人家誰會換親呢?我豈不是害了妹妹。這事斷然不成!如果媽媽那裏有合適的,贖一個最好,隻是二百兩銀子太貴,小地方的粉頭哪值這個數。”
千裏香道:“聽你的口氣好像有錢,既如此我幫你留意就是。今天就說到這裏,有消息我會告訴你的。”
張忠民道:“我還想打聽一件事,我想給爺爺立個神位,隻是一直不知道他的生辰八字。”
千裏香道:“這就難辦了,他無父無母,哪來的生辰八字?”
張忠民道:“隻是估算一下,我想盡量估得準確一點。”
千裏香道:“他是嘉慶十年農曆七月十五出的道,這一天後來就成了他的生日。那時老劊子手去衙門造冊時把他定為十六歲。據他自己說他的實際年齡至少有二十歲,隻是他長得文靜加之個子小,老劊子手就把他的年紀估小了。如果按這樣算的話,他應該生於乾隆五十五年左右,今年快七十了。你跟了他這麼多年,難道連這些都不知道?”
張忠民覥顏道:“慚愧,我是個不孝的孫子。”
千裏香歎道:“他是個好人啦,好人怎麼偏偏要去幹壞人幹的事……好了,我不打攪了。”
張忠民從口袋裏掏一百文錢道:“媽媽這是車馬費,可能少了點。”
千裏香叉開手擋住了張忠民:“車馬費柒老頭早就替你付了,我還以為你待他有多孝順呢,原來也不過如此!”
張忠民羞愧得麵紅耳赤。千裏香走後,他猛然記起今天還沒去點卯,要是在王守仁手裏,那是非扣俸錢不可的。鄭正文雖然好說話,但最起碼也得跟他打聲招呼。張忠民急急趕到衙門,除了守門的,已經空無一人,正懊悔,鄭正文從一條小巷裏出來並向他打招呼道:“張忠民,我正要找人喝酒,肯賞臉嗎?”
張忠民道:“老是讓你做東,怪不好意思的——我此來向你請罪,今天一早去給柒爺爺上墳忘了點卯。”
鄭正文道:“我知道你家中一定有事,偶爾一兩次關係不是很大。”
張忠民道:“鄭主事是個大好人,如能長期當我們的頭那就是大家的福分了。”
鄭正文道:“天下哪有此等事,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什麼時候萬知州一走,我也得跟他走——那時你可得小心,別叫新主事把俸錢給扣了。”
兩個人在衙門外的路邊酒家喝酒,眼見日將西沉,張忠民才辭了鄭正文回到日升街。不知是不勝酒力還是別的原因,張忠民一回到家中就困意上來,剛躺下,就看到柒天武立在床前。張忠民一個鯉魚打挺般爬將起來,叫道:“爺爺我正在找你!”柒天武見狀,抽身要起,張忠民一把拽住他,“你不要走,我有話要問你。”
柒天武停下來道:“有什麼話你快點問吧。”
張忠民道:“我有很多話要問你,你坐下來咱們爺孫倆慢慢細敘。”
柒天武仍然站立不動:“我不能在此久留,你還是快講為好。”
張忠民未言先淚流:“我問你,為何要給我留下那麼多銀子?”
柒天武道:“那是你應該得到的,我沒有資格讓你白白照顧。”
張忠民道:“就算我照顧了你,較勁起來也不值那個價。”
柒天武道:“你認為不值,那是你賤估了自己,但我得憑良心付報酬。”
張忠民又問:“臨死之前你為何要說出那番話來?”
柒天武道:“那些話我已經憋了幾年,我不說出來難道要我帶到另一個世界還背負包袱?”
張忠民道:“你這一句話不打緊,讓我草葬了你,這在我身上難道不是包袱?事已至此,悔之無及,我隻求你指出葬身處,我要為你立碑,子子孫孫上墳祭掃。”
柒天武道:“我是個無根無本的人,讓我回歸到無聲無息之中是最好的結果。你不要枉費心機了,無論如何你是找不到我的墳墓的。”
張忠民淚流滿麵道:“爺爺,你是我的親爺爺,你我祖孫一場,你難道連這一點機會都不給我?”
柒天武不為所動:“我說過你不要枉費心機。你我並非嫡親祖孫,不過是萍水相逢一段緣分。如果你覺得我這個人還算好,那無非是我憑良心沒有虧欠你而已,這是我應該做的,如果你要因此而感恩戴德,你就是要置我於不仁不義的境地。你最好的報效方式,就是把我忘了——這正是我不讓你找到墳墓的原因!”
張忠民雙腿一軟跪了下去:“爺爺,你的要求太苛刻,我做不到,無論地老天荒、海枯石爛,我也忘不了你!”
柒天武道:“我今天正是為此事而來,我給你想了個辦法——找一個老婆,生一堆孩子,然後我就會在你的腦海裏消失。我約了個人,他立馬就到。”
門“吱呀”一聲開了,走進來一個妖豔的女人,卻是千裏香。她一進來就揮動粉拳打了柒天武幾下:“老不死的,你好為難老身呀,你這個徒孫是劊子手,我手裏的粉頭沒有誰願意嫁給他。你說,這該怎麼辦?”
柒天武橫蠻地道:“我不管你怎麼辦,我隻要你給忠民娶房妻了,你答應過的,辦不到我跟你沒完!”
千裏香道:“我物色了一個,是半邊街的,當家的原是棺材匠,去年害黃病過世了,留下一兒一女。那女兒是姐姐,真個是如花似玉,心靈手巧,繡的花在都梁無人可及。更難得的是,她還是位大孝大義的懿德賢女。她為了延伸娘家的一脈香火,毅然放出話來要與人換親。”
柒天武問道:“她的那位弟弟如何?”
千裏香道:“容貌很不錯,玉樹臨風的樣子。隻是腦子有點不太清白。”
張忠民問道:“不清白到何種程度?”
千裏香道:“他不太認得人,他管姐姐有時叫姐姐,有時喊媽媽。”
張忠民生氣道:“明明是個十足的傻子嘛!”
千裏香道:“傻子有啥不好,你妹嫁過去就能當家,沒有小姑欺,不受婆婆淩,自自在在做人。”
柒天武問道:“劊子手家庭她願意麼?”
千裏香道:“她不問職業、家境,也不論男方是傻子、瘸子,隻要能夠延伸娘家的香火,下地獄她都樂意!”
柒天武讚道:“真是位難得的懿德賢女,忠民這是好事啊,得動作快點,讓人搶了先,後悔莫及!”
張忠民道:“這明明是把我妹妹往火坑裏推嘛,我不幹!”
柒天武勸道:“忠民啊,你要想清楚些,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那個店,別忘了你是劊子手,你妹妹是劊子手的女兒。就算你心疼妹妹,難道你忍心張家斷子絕孫?”
張忠民窩上火了,梗著脖子道:“斷子絕孫有什麼大不了的,你不也是沒有後代麼!”
柒天武生氣了,罵道:“你個忤逆不孝的孽障,算我看走眼了,一個連祖宗都不顧的人,你有何麵目言疼你妹妹?無非是找托辭罷了!我看你十有八成不是個真男人,不懂得行魚水之樂,不然哪有此等道理!”
躲在一旁的張桃紅聽說要把她嫁給一個傻子,便嚎啕大哭起來。張忠民被妹妹哭毛了,一覺醒來,卻是一場夢,奇怪的是妹妹果然在內室哭泣。不知張桃紅為何哭泣,下文定見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