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鹹豐八年八月二十二日,張忠民與鄭正文在衙門外路邊酒店喝罷酒回到家中,剛剛上床,柒天武就出現在身前,隨後千裏香也來了。柒天武與千裏香一唱一和,勸張忠民兄妹與半邊街一對姐弟換親。張桃紅聽說與她配對的男方是個把姐姐認做娘親的傻子就哭了起來。這一哭把張忠民驚醒了,方知是夢一場,但奇怪的是妹妹果然在內房哭泣。
其時已是寅夜,妹妹的哭聲聽起來格外淒涼,他喊道:“妹,你為哪般哭泣,有委屈何不告訴哥哥?”
張桃紅聽到哥哥的聲音就不哭了,但還是抽泣不止,陳氏勸道:“這樣哭對身子不好,不如哭出聲來痛快點。”
張忠民聽母親這樣說,就知道妹妹遇上傷心事了,他起床走進內房,見母親和妹妹還在凳上打草鞋,妹妹因為抽泣,整個身子在劇烈地抖動。她見張忠民進來了,掩了麵躲到後堂去了。
張忠民向母親打聽妹妹為何悲哭,陳氏將原委詳盡地說了出來。原來張桃紅因為是劊子手的女兒,自小沒有玩伴,十分孤獨,後來哥哥去東鄉劉家讀書,她總算有了個玩耍的地方,她不僅在那裏結識了玩伴,還跟著哥哥識了不少字。可是好景不長,自從劉漢清死後,她又回到了原來的狀況。正百般無聊,有一天一位名叫妙香的尼姑來她家化緣,二人一見如故。更令她感動的是,妙香知道她的身世之後,不僅不嫌棄,反而更為親密。在妙香的影響下,她開始信佛,每逢初一、十五,都去妙尼寺燒香吃齋。信了佛的張桃紅如魚得水,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園。佛教與殺生是背道而馳的,為了替當劊子手的父親、哥哥減輕罪孽,她發誓終生不嫁,侍奉母親,一旦母親仙逝,她就削發為尼與晨鍾暮鼓相伴一生。今天,千裏香來為哥哥說媒,她躲在後堂點點滴滴聽得明明白白。哥哥走後,她與母親商量事情該怎麼辦為好。陳氏也知道女兒的誌向,更清楚一旦換親她就等於陷入無邊苦海……可是,如果不換親,兒子就得打光棍,張家就要斷香火。當然,最好的辦法是去怡春院贖一個粉頭,可是家中才買了房子哪來的餘錢?張桃紅想到最後一咬牙就決定犧牲自己,為哥哥換一個嫂嫂回來。決定做出來,想起日後在俗世將要承受的無邊苦難,想起就要離開朝夕相伴的娘親,想著想著,就悲哭起來,但又不想把哥哥驚醒了。
陳氏說罷,也是淚流滿麵。她抹去淚,邁著一雙三寸金蓮從一個木匣裏拿出一摞紙道:“你妹妹自小靈性,你在東鄉讀書時,她也跟著識了不少字。這些東西正是她寫的,也不知道寫的是啥。”
張忠民拿著湊到燈下觀看,卻是一些詩句,內容都與佛家有關,更難得的是平仄、押韻居然也十分齊整——
西來秘旨本非訛,如之大道無偏頗。
空諸色相離生魔,六根五蘊皆消磨。
靈台長氣森嵯峨,大千世界群包羅。
六元珠慧相交摩,姻縵大化涵天和。
虛明朗照除煩苛,皎如皓月懸銀河。
淨若青蓮出素波,今我皈依禮釋迦。
金剛一卷長誦哦,南無佛法阿彌陀。
天上菩提薩婆訶,此中揭諦本無多。
冥心妙契通意哦,金鳥玉兔如流梭。
行功正果毋蹉跎,西方樂土樂如何。
張忠民看罷,不禁失口讚道:“好一個‘淨若青蓮出素波,今我皈依禮釋迦’,妹妹果然蘭心慧質,早已有了誌向。”
張忠民翻看了一遍,尤喜一首五言詩,道是——
世態窮千變,禪機總一空。
勞生紛夢幻,佛性妙光融。
浩浩恒河白,荒荒劫火紅。
百年真瞬息,天地在壺中。
張忠民不忍多看,把詩稿還了母親在原處藏好,又囑母親把妹妹從後堂叫來,他摸著張桃紅的頭道:“委屈你了,你做了我的妹妹是你前生造孽投錯了胎,哥哥不僅沒讓你過一天好日子,還連累了你……”
張桃紅此時已經恢複了平靜,她見哥哥傷心反過來安慰道:“哥你放心吧,我沒事,有哪個女子長大了不嫁人呢。遲早是嫁,能給你換個嫂嫂回來,也算是報答了父母的養育之恩。”
張忠民道:“哥知道你的誌向,心裏也很支持,你到寺裏燒香頌佛為父親和我減輕罪孽也是盡孝,哥哥的事不用你操心。”
張桃紅道:“哥,你不要聽娘瞎說,好好兒的女人誰不慕兒女情長呢?我主意已定,明天就去和千裏香說。如果你非要不同意,妹妹也沒有法子,隻能一死明誌!”
張忠民哽咽道:“妹,不是我不同意換親,實在是怕吃虧,萬一我娶的是傻子,你嫁的是瞎子,又如何是好?”
張桃紅道:“不換親那又有何法?”
張忠民道:“我已經想好了,準備去怡春院贖個粉頭。粉頭除了出身苦,都聰明貌美,生下的後代也對得起列祖列宗。”
陳氏道:“你說得好聽,可惜怡春院的粉頭不會白白給你,那是老鴇花錢買來又一把屎一把尿撫養大的。你還是答應妹妹吧,事情就這麼定了。”
張忠民道:“娘,我說過要贖粉頭,當然不會是瞎講,兒是有準備的,不信兒給你看一樣東西。”
陳氏母女疑惑地看著張忠民走進他的房裏,回來後拿了一個老舊的牛皮刀鞘往妹妹床上一倒,竟是一大堆白花花的銀子……母女倆驚呆了,張忠民道:“你們不要擔心這些銀子來路不正,這是柒爺爺一生的積蓄,特意留下來給我娶親的。我原打算要晚點告訴你們。”陳氏母女聽後,不約而同的哭了起來,張忠民說:“不要哭,如果我們要感謝他,等妹妹修成正果一並超度了他。”
張忠民見時辰不早了,便藏好銀子並囑咐母親、妹妹去睡,自己也回了房。
是夜無話,次日一早,張忠民想起昨晚的夢甚覺蹊蹺,趁著時辰尚早,有意繞道來到半邊街打聽,果然這裏有一戶要換親的人家。這家人姓夏,父親是棺材匠,正好才死了不久。這家的女兒叫夏侍蓮,確實聰明能幹,但早在幾天前已經與同街的匡姓人家換親了。這姓匡的是世傳的篾匠。張忠民驚訝不已,覺得這世上的事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他離開半邊街又到衙門點了卯,然後馬不停蹄地去尋找譚國民。來到濟州門外,老遠就看到一群背屍漢圍著袁瞎子在說些什麼。
張忠民走近了,朱能成最先發現了他,道:“張師傅,你又來幹什麼?”
張忠民道:“還是那事,你記性不好,找幾個記性好的——譚國民在嗎?”
朱能成道:“你自己看吧,我說了你不會相信。不過我要告訴你,今天是不會有人跟你去的了。”
張忠民問道:“這是為何?”
朱能成道:“你還是自己問他們吧,我說出來你會懷疑。”
張忠民撇開朱能成去人堆裏尋找,卻不見譚國民在場,他揪住一背屍漢問道:“譚國民呢,他上哪裏去了?”
背屍漢沒好氣道:“我們也在找他呢!”
張忠民道:“你們不是常在一起麼?”
背屍漢罵道:“沒得好死的譚國民,他一個人跑到雲南、四川享福去了。前天我們大夥去柒天武住過的停屍間拿東西,拿回來後,發現那七塊木板上鑲了二十兩銀子。本來說好了昨天分給大家的,他故意拖延,說是找袁瞎子掐算過,八月二十二不宜納財,要等到今天。誰想到他早就起了歹念,昨晚上子牌時分一個人攜了銀子跑了。”
袁瞎子插嘴道:“我什麼時候跟他說過八月二十二不宜納財了?他明明是耍你們,這麼多人被他一個人耍了還好意思在這裏說。”
張忠民總算聽明白了,就對袁瞎子道:“你不是會算麼,何不‘起水’查出譚國民躲藏之處?”
袁瞎子道:“我已經給他們‘起水’了,掐算出譚國民逃在西方頭上,尚未出城——武陵井的怡春院正好在西方頭上,譚國民有了銀子不去找粉頭,他還能去哪裏?”
朱能成道:“我們已經去過了,可是老鴇知道我們沒錢不讓進去,那裏有守門的打手,會把人嚇死的。”
張忠民聽後十分驚震,知道那二十兩銀子是柒天武留給李洪有的,李洪有死了,他兒子李政光卻沒福氣消受,就道:“老鴇不讓進門我帶你們進去,回頭你們幫我把柒師傅的墳墓找到。”
一群背屍漢一窩蜂似的跟著張忠民離開濟川門外。
張忠民對怡春院本來也不熟,但他已經與千裏香認識,相信她會給自己一點麵子。一群人到了怡春院門口,果然被打手攔住了,張忠民道:“我有事找千裏香媽媽,麻煩你通報一聲,我是她的侄孫子。”
守門人上下打量張忠民,道:“你是媽媽的侄孫子我怎麼不認識呢?走吧走吧,等剝了鬼皮賺了錢再過來!”
張忠民道:“我住日升街,他前天還去了我家呢。”
守門人猶豫片刻,道:“你可以進去,這些人都要留在外麵。”
張忠民轉身對朱能成一幹人道:“各位在外等一等,有了消息我馬上出來告訴你們。”
一背屍漢道:“告訴我們有什麼用,就算他在裏頭,我們進不去也奈何不了他。”
張忠民道:“沒關係,我把他揪出來交給你們。”
張忠民進入到怡春院,隻見裏麵一個個花枝招展的妓女正與嫖客們狎戲取樂。那些沒有生意的,就向他大拋媚眼,大膽的粉頭還上前拉扯。
張忠民很不習慣,正不知如何脫身,幸好千裏香過來了,她叱退妓女,把張忠民領到一間小客廳,落座就問道:“你性子真是夠急的,前天才說了,今天就來催問,贖粉頭哪有你想象的那麼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