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衙門“龍陽君”(1 / 3)

話說鹹豐八年農曆十一月初六是張忠民的大喜之日,張桃紅竟然沒有到場,這讓張忠民母子十分不安。因放心不下,張忠民決意去雲山妙尼寺看望妹妹,正好衙門裏準了他這幾天不用去點卯。

十一月初七,王逸紅天未亮就起來做飯,張忠民吃罷飯,王逸紅又遞給他一包幹糧,送他出門。這時陳氏才從床上起來,吩咐兒子一定不要責怪妹妹。

張忠民來到妙尼寺,他看到了妙香和另外幾個尼姑,獨獨不見張桃花。接待他的仍然是上次那位小尼姑,經打聽,才知道她的法名叫妙翠。妙翠把他引到客堂,沏了茶,就陪坐在一旁。張忠民耐住性子坐了一陣兒,終於忍不住了,道:“妙翠師父,麻煩你把妙香法師叫來,我有點事情想和她談談。”

妙翠道:“有什麼事和我說也是一樣的,妙香法師今天法事太多,可能抽不出時間陪你了。”

張忠民道:“我妹妹張桃紅自從上月下旬來到這裏,說好馬上回家的,可是至今沒有她的消息。”

妙翠淡淡的道:“你妹妹那天來到這裏就皈依了佛祖,按我們這裏的規矩暫時是不許回家的。”

張忠民驚道:“她就出家了,為何不跟家裏人打聲招呼呢?”

妙翠道:“出家人最怕見到生離死別的場麵,那對修行是十分不利的。你妹妹不聲不響就像平日出門那樣離家,這樣最好了。人活著本來就為離愁別恨所累,為何非要弄得一家人哭哭啼啼愁腸寸斷呢。”

張忠民道:“妙翠師父說的也有道理。可以讓我和張桃紅見見麵嗎?”

妙翠道:“我們這裏隻有妙湛師父,沒有張桃紅。妙湛師父已經外出。”

張忠民問道:“她去了哪裏,什麼時候能回來?”

妙翠道:“出家人四海為家,不知道她去了哪裏,至於她什麼時候回來,實實很難說準。”

張忠民道:“她走之前留下什麼話沒有?”

妙翠道:“就交代了兩件事,頭一件說十一月初六是你的大喜日,她不能到場慶賀,要我捎口信給你,免得你牽掛;第二件說是她寫了兩首詩,你若過來看她,就請你指點一二。”

張忠民問道:“詩在哪裏?”

妙翠手指牆壁道:“這裏便是。”

張忠民看時,才發現上次曹一夔的《雲山》已經不見,換上的字正是妹妹的手筆,其內容雲——

茅庵何寂寞,壁鮮生紅斑。

寒鳥吟枯木,苔碑臥野營。

樹陰滿地水,雲影一天山。

古佛如相識,拈花後笑顏。

滿地潮痕濕,雲根出石頭。

柳枝閑入室,櫚葉亂遮樓。

獨坐除書蠹,隗斟對野鷗。

空山人跡少,高詠倩誰酬。

張忠民反複吟頌、玩味,竟然不得其妙,他還要再問時,妙翠已不在身邊。張忠民也算是作詩的高手,就詩品而言,妹妹這兩首寫古寺的五言詩雖不是妙手得來,卻也工整、有品韻,但無論如何,都看不出內中藏有何種玄機。

枯坐了不知多少時辰,有尼姑送來齋飯,張忠民吃罷,就入殿內去尋找妙翠,結果不光找不到妙翠,連妙香都不見了。他心裏明白,今天是無論如何也打聽不到妹妹的下落了。時辰不早,他隻好打道回府。

出得庵來,已是山色昏蒙、亂雲撩亂,滿天霜色生寒意,四麵冷風透體,正所謂“孤鳥飛處蒼山闊,落霞西墜遠山低”。路上已少有人跡,張忠民一邊急著趕路,一邊又想著妹妹的那兩首詩,下了山已是天黑。再走八九裏平路,到家時母親和妻子正在家中挑燈等著他吃夜飯。

是夜無話,次日一早,張忠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妹妹的兩首詩,當玩味到“柳枝閑入室,櫚葉亂遮樓”二句時,猛然記起妹妹的窗後正好也有棕櫚樹和柳樹。他趕緊起床進入後室妹妹的房間。此時天已大亮,張忠民果然看到一長長的柳枝從窗外伸進來,尾端被壓在一個梳妝盒底下。

這是一個紅木梳妝盒,是母親從羅溪帶過來的,已經十分老舊,但被妹妹擦拭得非常幹淨。張忠民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的最上層赫然出現一張疊好的紙條,打開後,竟是妹妹寫給他的信——

哥:請饒恕妹不辭而別之罪。妹用這種方式離家實為無奈,若妹告知皈依日期,娘親必哭得肝腸寸斷,哥亦傷感。與其彼此傷懷,不如像平常出門一樣分別不亦樂乎?哥大喜臨近,妹囊中羞怯,惟平日省儉薄金購置小物送給嫂嫂,望不嫌禮輕。哥,我走了,娘親就拜托你和嫂嫂了。桃紅

張忠民看罷信,再打開梳妝盒內的一塊紅絹,原來內中放置了一對金燦燦的耳環……張忠民趕緊回到自己房裏,先把信給王逸紅看了,然後才把耳環給她。

王逸紅把耳環拿在手中端詳了半晌,道:“你妹妹才十幾歲,這對耳環的錢她是如何攢下來的?”

張忠民道:“她從十歲開始織鞭炮、編草鞋,別的小孩子有了錢都喜歡吃零食,可是我從未見過她亂花一文錢。”

王逸紅雙眼發潮道:“真是個難得的小姑,可惜我沒有福氣消受。”

張忠民亦哽咽道:“是她命不好,錯生了家庭,若嫁人,必定沒有好人家,她這樣是最好的歸宿。”

王逸紅道:“我就是出生在了好家庭又能怎樣?也落得比她還慘的境地。歸根結蒂,是這個社會太腐敗,貪官汙吏貪得無厭,百姓的日子過不下去了,當然要反抗,這已經成了一種惡性循環。每朝每代,開國之初,官員們都能廉政自律,少有貪贓枉法者,社會呈現出公平、公正的繁榮景象。可惜這樣的時間不會延伸太久,官場很快就成了一個利益圈子,性質也變了,他們不再是百姓的父母官,而是對立階級。幸喜還有絕對公平、公正的科舉考試,讓成千上萬的庶民成為統治階級,所以這樣的製度能夠延伸千年。如果科舉考試再摻雜一種‘麵試’製度,而且讓這種製度能夠起到決定性的作用,那麼官場就會成為一種變相的世襲製,這是極不利於社會和諧的,時間一長,會給將來帶來極大的隱患。我的父親應該算社會的強勢階級,但那又怎麼樣,弱勢階級過不下去了,就會走向極端。”

張忠民道:“逸紅,你想得太寬了,這些問題不應該是我們這樣人家的人去想的。”

王逸紅道:“你說的也是,像我這樣的人,原先整日無事,不去瞎想,日子怎麼打發呢?加之自幼也讀了點兒書,多少明白一些事理,這樣反倒不如什麼都不知的好。好比一頭豬,它不知道長大、長肥後就會被人宰了,所以一天到晚睡得香、吃得好,甚至在臨宰的那一天還能有極好的胃口,有時候‘無知’也不失為一種好事。”

王逸紅說完就把紙條遞了回去,張忠民道:“以後家中的所有物品都歸你保管,對了,我還有一樣東西要還給你。”張忠民從箱子裏尋出給了王逸紅——卻是王逸紅的“賣身契”。“這東西你自己把它燒掉吧。”

“這東西確實害得我很慘,我曾經做夢都想著毀掉它,但現在我不這樣了,我要好好留著它,讓子孫後代記住這段屈辱!”王逸紅說著就把“賣身契”和張桃紅的字條一並收好。

張忠民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什麼事情都要往好的方麵去想,你總算脫離了苦海。能有今天你應該感謝一個人——不知道那位好心收留了你的堂叔王堃義還在不在。”

王逸紅道:“對於堂叔,其實我始終懷著感恩的心,自從被賣後,我一直不知道他的情況。你也知道,怡春院的姑娘都沒有人身自由,我能夠做的就是把這份情藏在心底。如今已是年關將近,不然真該去看看他。”

張忠民道:“這事你不用操心,我先抽空去打聽清楚,他若健在,過年我們一起去拜年。”

王逸紅感激地道:“難得你如此懂理,這事就放在你身上了。”

張忠民道:“我們已經是夫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張忠民婚後三天就開始去衙門點卯。到了年關,他又向鄭正文告了兩天假,帶上幹糧去城東六十裏外的高沙王家坊尋人。經打聽,果然找到了王堃義。

王堃義已經十分蒼老,聽王逸紅說,他應該隻有六十歲左右的年紀,但現在看上去是七老八十的樣子。剛見麵他就警惕地打量張忠民,然後搖搖頭道:“客官,我不認識你,你來找我有何事?”

張忠民道:“不是什麼要緊事,想向老人家打聽一個人。”

王堃義道:“我一介村中野老,很少出門,不認得誰。”

張忠民道:“我要打聽的人名叫王堃仁,上了年紀的都會記得。”

王堃義道:“這個人我倒認得,他是個短命鬼,放了知縣卻沒福分消受,把一個女兒留在家中,還把我害慘了。”

張忠民問道:“他女兒如何把你害慘了?”

王堃義歎道:“此事說來話長,當初王堃仁外出時把一個女兒寄養在他弟弟家中,他哥哥倒沒得話說,他弟妹胡媚瑤最是個厲害婆娘,不給侄女飯吃,隻要她去山上摘食樹葉、野果,我看不過眼,就說了幾句公道話。誰想到這婆娘就放起刁來,要把她侄女放在我家裏養。我一時鬥氣,就答應了。這女孩在我家做了幾年好人,人也變得好看了。誰想到突然有一天小姑娘就不見了。我聽了一些風言風語,說是胡媚瑤把她賣了,我信以為真,就去問她。結果這一問捅了馬蜂窩,胡媚瑤一口咬定是我把女孩弄死了,向我要人。她丈夫王堃炎不明真相,也向我要人,揚言還要見官。我找不到證據,隻有吃啞巴虧,在族中長輩的說服下,我賣了田,賠了三百兩銀子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