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隻重聽王郎歌,不須再把昭文痛。
張忠民聽後說道:“看樣子鄭主事也讀過不少的書,連吳梅村的曲子都會唱。”
鄭正文紅臉道:“慚愧,我一共隻讀了四年私塾,家裏窮,讀不下去了,連童子試的資格都不夠。關於吳梅村,也僅僅會唱這支曲而已,還是萬知州教我的。不知張師傅還知曉吳梅村其他詩作否,教我幾首也好。”
張忠民道:“吳梅村存世的詩作有不少,含此風內容的也有幾首——”
輕靴窄袖柘枝裝,舞罷斜身倚玉床。
認得是儂偏問姓,笑儂花底喚諸郎。
一馬雙童出野塘,論文蕭寺坐匡床。
花移喉鼓青油舫,月映行廚白石廊。
漫叟短歌傷老大,散人長揖恕清狂。
細將朋舊從頭數,落落申生與沈郎。
張忠民背罷詩,小包房裏變得異乎尋常的寧靜,鄭正文雙眼定定地看著他,竟忘了兩個人是在喝酒……張忠民最先清醒過來,也記起了自己的使命,他趕緊給鄭正文斟酒,又給自己斟滿,道:“鄭主事,喝!”
張忠民一仰脖幹了,鄭正文仍然在看他,眼神裏透出異樣的光芒,很久終於開言道:“張師傅,你知道得真多!”
張忠民明顯感受到了對方熱辣辣的目光,低著頭道:“知道一點點而已。”
鄭正文道:“在常人的觀念裏,此類事乃荒唐之極,少有人問津,你知道的東西如此之多,顯然是經過一番深入研究的,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為何對此事有如此大的興趣?”他見張忠民欲言又止,極為難的樣子,遂鼓勵道,“沒關係,無論你是怎樣想的,都可以直說。”
張忠民道:“實不相瞞,自從你的事件出來之後,我也奇怪,認為你是‘妖人’,內心很難理解。到後來,你做了我的頭,相處久了,才發現你和常人並無二樣,再聯想到幼時讀書接觸過‘龍陽’、‘斷袖’之辭,再重新翻閱,才發現此類現象古已有之,並非隻有你一人。那以後,我讀書時就多留了個心眼。”
鄭正文聽後不免失望,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為你也有此好呢。另外,我想問一句,你對此類事情是何看法?”
張忠民道:“我持中立,隻要不損害他人,應該屬於你個人的私事。”
鄭正文點頭:“我明白了——今天我們就說到此處。”
張忠民道:“我的事……?”
鄭正文站起身想了良久,開言道:“現在我還不能答複你,給我一點兒時間可以嗎?”
張忠民急道:“這事對你來說不難,隻須跟萬知州說一句,可是對我們來說卻是天大的事。”
鄭正文衝著張忠民笑了笑,道:“你真是個聰明人,聰明得在你麵前我不敢藏私心——明天,明天我答複你好嗎?”
張忠民的心懸了起來,點頭道:“那就明天吧。”
張忠民回到家中,把他與鄭正文喝酒的事向王逸紅說了。王逸紅的心也跟著懸了起來,道:“鄭主事不肯當場答複你,顯然是另有所圖,求人辦事要給回報,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你應該向他透透風,說我們不是那種過河拆橋之人。”
張忠民道:“我向他透露過了,憑我的預感,他需要的恐怕不是銀錢。”
王逸紅見丈夫十分焦慮,遂勸道:“不論他需要什麼,明天會見分曉。”
次日一早,張忠民便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衙門,點了卯,又等到巳牌時分,鄭正文才把他叫到衙門外的雲山茶室。茶博士沏罷茶離去,包房裏隻剩下二人,卻彼此各懷心事都不說話。兩人喝了好一陣兒悶茶,鄭正文望著張忠民終於打破了沉默:“張師父有句話其實我已經憋了很久,這幾天不敢說,就怕你反感我是乘人之危,就是這一刻,我也不知道該說還是不該說。”
張忠民已經預感到鄭正文想說什麼,心跳得特別厲害,他希望鄭正文不要說出來,但自己又不便明說,想了半天才道:“鄭主事是我的上司,可你從來不把我當下人看待,我們的關係倒像是兄弟,你幫了忙,我是永遠不會忘的。”話說出來了,仍感到辭不達意,或者根本就是廢話。
鄭正文聽到他把自己稱作“兄弟”,內心十分高興,道:“你說得對,我們是兄弟!在我的眼裏,你不僅是我的好兄弟,還是我最愛慕的人——你很俊朗,貌不亞於潘安,才不遜於宋玉……我今天說出這番話,你應該知道我已經是豁出去了……”
張忠民雖然早有心裏準備,但一聽鄭正文的表白,還是感到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很害怕鄭正文接下來會動手動腳——萬一如此,他不知道該如何收場……好在鄭正文並沒有這樣,憑著他的敏感似乎也察覺到了張忠民本能的反感和拒絕。很快,他也恢複了常態,笑了笑道:“我失態了,你不會因此而瞧不起我吧?”
張忠民心裏一緊,知道所求之事要落空了,急道:“沒什麼,人各有所好,隻要不——”他意識到失言了,趕緊打住,沒想到鄭正文十分敏感,把張忠民後麵的話說了出來:“我知道,我的所好隻要不冒犯別人就可以了,事實上我已經冒犯你了——對不起,我向你道歉。”
張忠民更急了:“鄭……鄭主事,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鄭正文笑了起來:“你焦急的樣子比平常更好看,沒關係,像我們這號人是很脆弱的,因為脆弱所以都自尊,絕不會強人所難。”
張忠民額上滲出了汗珠:“鄭主事我所求之事……”
鄭正文斂起笑,認真道:“我正要告訴你,王逸紅的嬸娘也聽到了風聲,昨晚來找過知州。”
張忠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她找知州說了些什麼?”
鄭正文道:“昨晚我有事外出也不知道她和知州說了些什麼,要不你在這裏稍等片刻,我去問清了再來告訴你。”
望著鄭正文離去的背影,張忠民立即省悟過來——他是借故離開雲山茶室,不會再回來了。縱如此,張忠民還是耐心等待。約過去了半個時辰,終於有人過來——但不是鄭正文,而是李政光。
“張師傅,鄭主事沒空,他讓我捎話給你。”李政光一屁股在張忠民的對麵坐下說。
張忠民給李政光斟了茶,道:“我知道了,他讓你捎了什麼話?”
李政光一仰脖把一盅茶喝了,又把空盅伸到張忠民麵前:“你的事麻煩大啦,那個胡媚瑤說你嶽父的官是捐的,向人家借了五百兩銀子,王逸紅實際上是抵押給了人家的,別人有賣她的自由。”
張忠民又給李政光斟滿一盅道:“這個女人實在是太狠毒了,我老婆既然是抵押給了人,為何賣她的卻是胡媚瑤?”
李政光又喝幹一盅:“胡媚瑤說她是擔保人,對方隻向她要債,還寫了文書把王逸紅轉押給了她。”
張忠民聞訊十分憤怒,但知道怒亦無用,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問道:“我嶽父借了誰的銀子?”
李政光道:“好像是一個名叫羅富生的人。聽胡媚瑤的口氣,她好像還要找王逸紅索要那五百兩銀子的本息呢。”
張忠民望著李政光:“如果真要見官,這官司我能贏嗎?”
李政光道:“難講。你也是衙門裏的人,知道王法其實都是假的,關鍵是要上麵有人。你的事隻要鄭主事肯幫忙,應該還是可以擺平的。”
張忠民問道:“主事還跟你講了什麼?”
李政光道:“鄭主事除了講這事,還要我問你看過《晏子春秋》沒有。”
張忠民道:“《晏子春秋》我很熟,這又怎麼了?”
李政光道:“他說《晏子春秋》裏有一個晏子勸齊景公的故事。你們讀書人的事我不太懂,但我估計鄭主事既然如此鄭重地提出來,必定事關重大,說不定還牽扯到是否要幫你的忙。張師傅,這到底是個什麼故事?”
“這個……”張忠民一時語塞。
李政光不依不饒道:“看你不願說的樣子,必是有難言之處,既是如此,今天你非要說給我聽不可!”
張忠民道:“如果我不說給你聽呢?”
李政光道:“那就是你不把我當兄弟,我們之間的情分到此了結。”
張忠民歎道:“既然你把話說到這份上,我就隻能說了。但在說出來之前我要告訴你,這件事你還是不知道為好。第一,這故事說出來誰都不會很舒服;第二,鄭主事既然沒有告訴你這是個什麼故事,他內心也不願意讓你知道;第三,——”
李政光道:“叫你這樣一說,變得更複雜了,你還是把故事說了吧!”
張忠民道:“那就用個比喻吧——比如你娘與人有了私情,你願意知道還是不願知道?”
李政光吃驚地望著張忠民,欲知晏子勸齊景公是個怎樣的故事,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