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王堃義死後,張忠民向王生燕打聽他是否還有嫡係親人。王生燕道:“我父親和他是親兄弟,我就是他最親的人。”
張忠民道:“聽逸紅說,我幹爹原來是有老婆孩子的,莫非都死了!”
王生燕道:“叔叔原來是有老婆和兩個女兒,但不是他親生的,他敗家後,我那嬸娘就帶著兩個女兒遠嫁他鄉了,至今都沒有任何音訊。”
張忠民道:“既如此,你我兄弟二人一起安葬他。他餘下的所有資產都歸你,如何?”
王生燕為難道:“這事我做不得主,還得和老婆商量,再是叔叔自從敗家後,也沒剩餘什麼資產。”
張忠民歎道:“那就不為難你了,我一個人安葬他。我在這裏脫不了身,辛苦你上我家裏去逸紅手裏拿拾兩銀子過來。”
王生燕見脫了幹係,十分歡喜,當即就答應下來。
次日一早,王生燕就去了都梁,張忠民留在高沙忙著給王堃義請道士、訂購棺材。下午,王生燕果然從城裏帶了拾兩銀子回來,張忠民拿了錢先從棺材店抬回了壽材,斂屍時卻發現王堃義手中緊緊攥著一張發黃的文書。
張忠民費了好大勁才從死人手中取了文書,展開看時,竟是一紙“賠償契文”其上雲——
茲王堃炎侄女王逸紅托本族王堃義護養,由王堃炎支付膳衣銀兩。後因王堃義不盡看護之責,致王逸紅丟失,經多方訪尋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藉此,王堃義自願賠償王堃炎銀錢五百兩,他日無論王逸紅有無著落,王堃炎概不退還王堃義五百兩銀錢。口述無憑,特立此據。
畫押人:王堃義佐證人:羅富生王藝迅
張忠民看罷契文,又遞給王燕生看了,問道:“你叔叔不識字?”
王燕生點頭:“我叔叔沒讀過書。王堃炎兩公婆太黑了,竟然昧著良心幹出這樣的勾當!”
張忠民又問:“證人王藝迅是誰,這契文你叔叔沒給你看過?”
王燕生道:“王藝迅是族長,已死去多年,叔叔隻說胡媚瑤許諾隻要找到王逸紅就退回銀錢,他收了契文當寶貝似的藏了,從不示人。”
張忠民感觸道:“我也提出要看契文,他竟對我起了疑心。我估計,前些天訟師要看契文,他才拿出來的,沒料到正是這一紙契文要了他的命。”
王燕生道:“也難怪,這麼多年他靠著這東西支撐著活了過來,一旦發現是這樣的結果,誰都會崩潰。”
張忠民歎道:“他是個苦命人,王逸紅說了,今後就由我們為他養老送終,想不到他竟然沒享我們一天福。”
按照都梁習慣,凡六十歲以上老人死亡後,在家至少得停厝三天,這三天之內日晝不停地進行“辭堂”、“繞棺”、“咒苦”、做道場,請“地仙”擇墳地,都是些花錢的活計。張忠民帶來的拾兩銀子很快就花完了,又將王堃義的所有資產變賣得銀十一兩,勉勉強強才辦了喪事。
正月二十三日,張忠民回到都梁。二十四日早晨,張忠民又如往常般去衙門點卯。在一僻靜處,王紅貴跟上來悄悄告訴他:“你去高沙的這幾天胡媚瑤和一個名叫羅富生的人來找過我,說是他手裏有你嶽父欠銀的證據,想打官司向你索要。”
張忠民隨意問道:“你是如何對他們說的?”
王紅貴道:“我費了好多口舌,好不容易才勸通他倆打消這個念頭。”
張忠民道:“那就謝謝你了。”
王紅貴道:“不用謝,你我兄弟之間用不著客氣。”張忠民心下懷疑王紅貴絕不會如此好心幫他,但往深處想,胡媚瑤這裏畢竟是一大隱患,說不定某一天她真拿著那一紙死無對證的借據見官。按照“父債子還”的規矩,王逸紅確有替父親償還債務的義務。
近段時間,大街小巷都在議論“長毛”之事,都說“長毛”首領石達開很快就要進犯湘省。
鹹豐九年正月三十日,張忠民在衙門點卯,被通知當日不能回家,知州大人有重要事情宣布。
巳牌時分,萬廷一將全衙門的人都集中在王城坪,鄭重地宣布:“長毛”首領石達開已於正月二十八日自江西進犯湘省,不日將抵達都梁,因此,他要求所有官員、公差、丁卒,除了做好迎戰準備,還要下鄉宣傳,提防百姓助桀為虐勾結石賊反抗朝廷。萬廷一做了訓導後,就由鄭正文具體布置任務,所有衙門裏拿薪俸的人員,都要出動宣傳。張忠民和捕快蔣秋生負責高沙片。他二人住在高沙街上,每日白天打著兩麵銅鑼走村串戶喊《禦賊令》——家有人投賊,滿門抄斬!為賊通風報信者,斬!替賊效力者,斬!向賊提供食宿者,斬……每天,他們重複著相同的口號,從早到晚,喊得口幹舌燥,漸漸的,見並無旁人監視,就偷起懶來。
一日,二人來到王家坊,蔣秋生指著一座豪宅問張忠民道:“這宅子你知道是誰的麼?”
張忠民猜道:“莫非就是胡媚瑤的?”
蔣秋生點頭道:“正是。去年王捕頭帶我去過她家一次,那份熱情啊,真是能把生鐵熔化了。後來王捕頭單獨和她搭上了線,她再見到我時就十分冷淡了。”
張忠民道:“這很正常,你應該沒有什麼想不開的,這女人心黑手辣,賺上這麼大一份家當,不讓她受到報應,天都難容!那個什麼羅富生住在哪裏你知道嗎?”
蔣秋生道:“知道,他住羅家衝,翻過前麵那座山就能看到。”
張忠民道:“你帶我去看看,那個羅富生也不是什麼好貨色。”
張忠民跟著蔣秋生去到羅家衝看了羅富生的屋子,回頭張忠民說起王紅貴規勸胡媚瑤不要告他的事。蔣秋生冷笑道:“他的話你也信?”
張忠民道:“他是這麼說的,反正胡媚瑤沒有告官,我也沒有理由懷疑。莫非你知道內情?”
蔣秋生道:“為了你,反正我是豁出去了,內情我確實知道,不光是我,還有不少捕快都知情。那天胡媚瑤和羅富生帶了你嶽父的借據找到王紅貴,許諾官司贏了後一半銀子歸他。王紅貴悄悄地把胡媚瑤叫到一邊,說如今的張忠民有鄭主事罩著還動他不得,先忍一忍等到萬知州一走再打官司不遲。”
張忠民倒抽一口冷氣,罵道:“這個王紅貴,當麵是人,背後是鬼!”
蔣秋生道:“他家祖祖輩輩吃的是衙飯,這號人最是沒有人性,別看我們這些捕快當麵對他客氣,背地裏都恨不得他倒大黴。張師傅,這件事非同小可,五百兩不是個小數目,一旦萬知州真要調走,鄭主事也會跟他一起去,那時的衙門就是一片黑了。”
張忠民道:“我心裏有數,謝謝你及早提醒,要不大禍臨頭之時我還蒙在鼓裏呢。”
社會上風聲越來越緊,二月初三,石達開部全軍進入湘省;二月初九日,石達開占領了寧縣,並以此地為據點四處擴大戰果;二月十一日,石達開占領柳州;二月十三日至三月二十二日,石達開占領了桂陽、嘉禾、新田、臨武、永州、祁陽、道州、寧遠等地。
三月二十六日,石達開威逼都梁屬下的新寧縣,湘軍將領江忠義率部頑強抗擊。因時局緊迫,萬廷一召回所有丁卒、衙役及公差。
張忠民從高沙返回州城時,城中多數居民都攜帶細軟、鍋灶紛紛出城避亂去了。陳氏、王逸紅見張忠民這個時候才回來就埋怨道:“你還記得回來啊,有人說,石賊一旦攻下州城就要屠城,如今日升街就剩我們一家沒走了。”
張忠民道:“我何嚐不記掛你們,隻是公務在身,時間不能由自己做主,現在還來得及,我送你們出城,先回羅溪躲一段日子再說。”
王逸紅婆媳二人和張忠民的想法不謀而合,細軟都已收拾停當,張忠民當即就領他們出城,但事不湊巧,此時城裏正好實行戒嚴,四處城門緊閉,沒有知州親令任何人不得出城。
張忠民去衙門向鄭正文求情,鄭正文為難道:“其他的忙我可以幫你,這事卻難辦到,城裏已戒嚴,另知州有令,所有吃皇糧的人及親屬都不能走,要齊心協力與州城共存亡。”
張忠民知道無望,心中暗暗叫苦,回到家中,王逸紅反過來勸慰他:“這事不能怪你,一切皆是命,我和婆婆早知道會戒嚴,不等你回來一樣也可以出去。再說都梁城牆固若金湯,數百年來還沒有哪一支軍隊攻下過,‘石賊’亦不會有通天能耐。”
張忠民道:“既如此,也隻能這般想了。但也要做好最壞的準備,萬一石賊攻進來,我的性命無所謂,我們張家總不能斷了香火。”
陳氏道:“逸紅已有兩個月身孕了,我母子不妨在這屋裏挖一個地道,讓她躲在裏頭。”
張忠民覺得這是個最好的辦法,自此他白天去衙門參與公事,晚上回到家與母親挖地道,不出數日,就挖好了一個十分隱蔽的地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