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豐九年,末春,石達開在新寧遭遇湘軍將領劉長佑的頑強抵抗,轉而於農曆三月十六日(公元1859年4月18日)午牌時分,率一萬餘眾圍攻都梁,其時都梁守軍不足二千人,外加未來得及離城的市民萬餘。萬廷一一幹官員極力煽動市民,稱“石賊”早以揚言攻入都梁屠城七晝夜,定叫都梁城內血流成河。市民害怕遭石達開屠殺,遂與守城官兵同仇敵愾、生死與共。
三月二十七日,天亮後萬廷一站在城樓上觀看太平軍陣營,見其勢眾,恐難以長期堅守,遂命鄭正文挑選一個機敏膽大者向駐紮新寧的湘軍將領劉長佑求援。張忠民為家人的安全,請纓前往。
二十七晚戌牌時分,石部從西門攻城,都梁軍民仍是奮力抵抗。其時,張忠民扮做腳夫模樣,懷揣萬廷一致劉長佑的求援書,被鄭正文用繩索從北門閘吊下。
張忠民趁夜向南疾走,於農曆三月二十八日午牌時分到達新寧。張忠民先在縣衙門找到同仁匡海鷹,再由匡引薦見到了曾國藩的愛將江忠義。江忠義看罷萬廷一的求援信,即書回函交給張忠民帶回。因為是軍事機密,張忠民也不敢私看,當下便離開了新寧縣城回到都梁。
二十九日醜牌時分,張忠民順利回到都梁北門城牆下,他向城樓發出暗號,鄭正文知道是張忠民回來了,遂放下軟梯接他上來。江忠義的回函很快就送達萬廷一手中。萬廷一看後當即告訴守城軍民一個喜訊:江忠義已率五千精兵援兵馳往都梁。
其時,城上的軍民連續熬了四天四夜,早已疲憊不堪,聽到這個消息都為之一振,其時,石部正好從東門發起進攻,來勢之猛,兵勇之眾非往日可比。都梁軍民冒死抵禦,將太平軍氣勢壓了下去。
三十日太平軍營內了無動靜,萬廷一估計石達開正在醞釀新的攻城計劃。
鹹豐九年農曆四月初一晨牌時分,江忠義率援軍抵達都梁,駐北門與石達開部對峙,城內之急減緩。
四月初二晨牌時分,石達開部的營帳已拆,兵卒正井然有序地向東北方向撤離。至此,所有守城軍民長長地鬆了口氣,都梁被困七日已經解圍。
末牌時分,萬廷一設宴款待江忠義。宴後,江忠義得劉長佑軍令返回新寧。
四月初三,避亂市民開始返城,大街小巷都是彼此的問候之聲。及至午牌時分,都梁城又是車水馬龍,恢複了往日的繁華,各類商販亦爭先恐後進入做頭茬生意。
四月初五,石達開在新寧木山大敗劉長佑,旋又北上圍攻寶慶府,一路征糧、征兵,向百姓募捐。
萬廷一深知太平軍不會再回頭來啃都梁這塊硬骨頭,即開始整飭社會治安,尤以徹查太平軍圍城其間是否有人充當“長毛賊”的奸細、幫凶為重。
四月初六,雲山妙尼寺尼姑妙翠下山化緣,她代妙湛帶回兩副佛珠,一副送給母親陳氏,另一副送給未蒙麵的嫂嫂王逸紅。張忠民向妙翠打聽妹妹的近況,妙翠隻說“妙湛法師一切均好”,其他都不願多說。
有消息傳來,太平軍在途經高沙時,當地有人捐款、捐糧,甚至還有人參加了太平軍。
四月初八,張忠民、李政光奉鄭正文之命赴高沙調查。其時,負責修誌的史官在《大事記》上寫道——
四月十八日,賊分股犯州。警報至,知州萬廷一始與局紳議城守,求援於楚軍將領劉長佑別部江忠義。江以書白長佑,身率所部來援,營於北門。總兵翟國彥亦維至,申令守陴。賊乘夜梯城,炮發斃數十人,賊技窮,遁走。凡七日解圍。自賊入境恣殺掉數千人,城南及東鄉尤甚。
張忠民與李政光出得城來,卻見東鄉景象並非史誌所述,沿途房屋無隳,路邊偶有莊稼為馬所食,畢竟破敗無多。至高沙,亦是市肆井然,無兵過之慘象。唯一讓人知道有太平軍過境的表征是沿途多有太平軍的宣傳標語。
張忠民來到王家坊,見胡媚瑤家牆上書有一首詩雲——
手提三尺定三河,四海為家共飲和。
擒盡妖稚投地網,收殘奸窮落天羅。
東南西北敦皇極,日月星辰奏凱歌。
虎嘯龍吟光世界,太平一統樂如何。
李政光道:“別人家牆上寫的都是標語,還署有‘太平天國’字樣,這家人牆上寫的卻是一首詩,張師傅,這上頭是些啥子內容?”
張忠民道:“這首詩乃為洪秀全所作,名為《吟寶劍詩》,這戶人家把詩寫在牆上,顯然是向石達開示好,難怪這麼大的宅子竟然毫發無損。”
李政光驚道:“這可是件大事,我們來高沙正愁沒功績回去交差,總算逮了一條大魚!張師傅,你守在這裏別讓主人把詩給擦了,我立馬回州裏帶人過來。”
張忠民道:“先別急,今天時辰不早了,再走走看。”
二人繞著宅子走了一遭,又發現門首上亦有石達開的五言詩一首,道是——
大盜亦有道,詩書所不屑;
黃金若糞土,肝膽硬如鐵。
策馬渡懸崖,彎弓射胡月;
人頭作酒杯,飲盡仇讎血。
李政光道:“簡直是反了,這樣人家不嚴懲,衙門哪裏還有威信可言,不行,我還是要回去向知州報告!”
張忠民不再阻攔,由著李政光回州城,其時已是辛牌時分,張忠民送走李政光就到王燕生家中借宿。
次日午牌時分,李政光帶著鄭正文及一班衙役來到王家坊,先把詩抄錄下來,因房主不在家,就派人在暗中守候。張忠民又帶著鄭正文去了幾個村子,最後又在一戶人家的門首上發現洪秀全的另一首詩——
萑苻滿地紛披猖,民如螻蟻官如狼。
攜幼扶老屬道旁,相逢但說今流亡。
君王宮裏猶歡宴,貳臣俯首趨金殿;
回望同胞水火中,聞如不聞見不見。
哀哉大陸昏沉二百秋,不作人民作馬牛。
英雄一動氣將絕,何時劍濺匈奴血!
鄭正文看罷大怒,提足踹門。這家人正在吃飯,一群衙役湧入後將老幼齊齊縛了。這家的老人反抗道:“青天白日無辜綁縛良民,你們還要不要王法!”
鄭正文罵道:“逆賊,你也配談王法,給我閉上鳥嘴!”老人還要爭辯,鄭正文哪裏肯聽,令衙役將他一家八口押出村子。經查實,這家人姓羅,當家的名羅富生,一早進大山幫他的情婦胡媚瑤搬東西去了。張忠民本欲留在高沙將胡媚瑤、羅富生捉拿歸案,鄭正文道:“我正要差人叫你回去,這些日子大牢裏關滿了人,等著你辦。不光是你,所有公差都要各就其位,捉人的差事交由營兵、捕房。”
張忠民回到州城,次日衙門果然斬人,斬十數人之多,都是些通賊嫌疑者。這年頭皇帝江山要緊,百姓命賤,隻要有人舉報,管你真假,先斬了再說。
及後,營兵和捕快天天在外捉人,張忠民亦天天有人殺,少則三五個,多則十數個,他也不問來曆,隻認定過了“接人橋”都是要斬的人。
鹹豐九年五月初三,石達開兵分十數路圍攻寶慶,寶慶大戰開始。“亂世擬用重典”,其時,都梁飭治“通賊罪”正如火如荼。端午臨近,大雨如注,郝水暴漲,初五這天天氣放晴,陽光灼人。張忠民一早來到衙門,發現這裏的氣象與往常不一樣,那些麻木了的公差一個個強打起精神,表情格外緊張。更奇怪的是,除了衙門裏的公差、獄卒,還多了不少營兵。
李政光見張忠民來了,迎上來道:“今天跟往日不一樣,恐怕要多備一些烈酒才行。”
張忠民道:“我又不是頭一回上法場,什麼惡人我沒見過?在我的刀下,管他哪路英雄豪傑都是軟骨頭。”
李政光道:“這樣就好,就怕出錯。”
張忠民見李政光雙眼布滿血絲,打趣道:“昨晚又去怡春院了?幹那事悠著點兒,別傷了身子骨。”
李政光道:“誰去那地方了?我昨晚在衙門裏一宿未睡呢,忙到現在還在忙。”
張忠民問道:“你忙啥?”
李政光欲言又止:“這個你莫問,反正我已經提醒你今天跟往日不一樣。”
張忠民聽出李政光話中有話,正欲追問時,李政光被另一公差叫去了。張忠民暗忖:今天要斬的人莫非很特別?隨後有人在那邊大聲提醒:“張師傅,你可以去做準備了,別忘了多帶酒!”
又是有人提醒他多帶酒,張忠民偏是不聽,去到公廨取了馬刀提前去了“一家坪”。
張忠民磨好刀走出孤屋,才一炷香功夫,就發現一家坪周圍站滿了看客,且四方八麵的人正源源不斷湧來。他感到納悶,因為自從太平軍過後,“一家坪”殺人已成常事,百姓的心已經麻木,不再好奇,今天來這麼多人觀看,必有特別之處,稍後,大隊營兵趕至,如臨大敵般守護法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