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忠民道:“我知道,妹妹是出家人一切皆要聽從佛的安排,我也不指望你非要回來。”
妙湛問道:“凱月可曾識字?”
張忠民道:“能識一些,她有點像你,悟性頗強,小時候我抽空教他兄妹讀‘四書’,幾遍就會。”
妙湛點頭道:“這樣就好,能識字就不是瞎子,能看清這個世界的清濁。”
張忠民起身告辭道:“我知道妹妹佛事繁忙,就不多打攪了。”
妙湛道:“還是吃了齋飯再走吧,哥哥來這裏一趟也不容易。”
“多謝了,還有路程要趕,出門時凱月給我備了幹糧,你幫我弄點茶水即可。”張忠民說著從腰上摘下一隻葫瓜製成的水壺遞給妹妹。
妙湛走後,張忠民打量客堂,見擺設雖儉樸,卻纖塵無染,壁上隻掛一幅對聯,再無多餘之物,顯得簡潔而有雅趣。張忠民認得對聯的字跡是妹妹的,道是——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張忠民發現妹妹的字已經進入到返璞歸真的境界,她也徹悟了生死。他想起俗世中有那麼多的達官富人在紅塵中苦苦掙紮過得並不輕鬆,心裏就替妹妹高興。
稍後,妙湛打來了茶,連同一包剛出鍋的齋粑一並交給張忠民:“哥,我就不送你了,年紀大了要多保重。”
張忠民道:“我的事你不用牽掛,不要影響你的修行。如今你侄女也嫁人了,等你侄兒接了我的班,我這一輩的大事算是完成了。”
張忠民離了妙尼寺,回到家裏少不得要為女兒的婚事做點兒準備。
卻說光緒二十五年十月初十是張凱月的大喜之日。還在頭一天,新郎匡委民就按照都梁風俗送來了五桌酒席的“上門菜”。所謂“上門菜”,即女方宴請親友的酒、菜應歸男方負責,收得的“賀禮”由新娘帶走。張忠民辦喜事,少不得要勞動衙門裏的幾位同事幫忙。蔣秋生早聽說匡海鷹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匡委民剛一送來“上門菜”,他就拿了稱去稱重量。都梁辦酒宴以豬肉為主,最低的為每席八斤,大方的達每席十二斤之多。蔣秋生一稱完豬肉的重量就氣衝衝地跑到堂屋裏問張忠民:“張師傅,明天的宴席你準備幾斤肉上桌?”
張忠民見蔣秋生這副模樣,就道:“不是說好了用八斤肉嗎?”
蔣秋生憤憤道:“你說是八斤一桌,你女婿帶來的隻有三十五斤,還有五斤莫非他在路上生吃了?你女婿呢?把他叫來,我要問他,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忠民一聽心裏就明白了幾分,道:“他是個年輕人不懂事,都是他父親做主。”
蔣秋生道:“我知道是他父親做主才生氣,人家養大一個女兒不容易,水都要喝幹幾塘,他倒好,連五斤肉都舍不得,再小氣也不在這上麵。我這就找匡篾匠論理去。”
張忠民攔住道:“這事就算了,短了的肉我來添上,接了親就是一家,沒必要計較這點小事。”
蔣秋生冷笑道:“你把他當成自家人,他會像你一樣想嗎?”
張忠民道:“他是否和我一樣想都無所謂了,我女兒都給了他家,還在乎這幾斤豬肉?”
蔣秋生這才消了氣,道:“你自己都不計較了,我還能說什麼?我總覺得你和這樣的小氣人家結親,總會有吃虧的一天。”
張忠民也不多說,走到肉鋪臨場又有了變化,自忖道:我隻有一個女兒,一輩子在凱月身上就辦這一件喜事,每桌八斤肉不太像樣,不如每桌再添二斤,湊個十斤的整數,讓親友們高興高興。張忠民於是又割了十五斤豬肉。回到家裏,蔣秋生又告訴他,匡海鷹帶來的酒水也不夠,隻有十五斤。張忠民知道他的客人多為衙門裏當差的,一個個都是海量,老早就放出話來要吃凱月的喜酒。張忠民放下豬肉,二話不說又去巷子深酒坊買酒。才出門不久,就見一個尼姑進了他的家。張忠民知道是妹妹妙湛回來了,因已出門,也不便回去,反正家中有凱年、凱月照應。
張忠民從巷子深買了壇酒回來卻不見妹妹,遂問張凱月:“你姑姑呢,她就走了嗎?”
張凱月疑惑地望著父親:“姑姑她回來了嗎?我怎麼沒看見。”
張忠民道:“我出門時明明見到一個出家人進了屋,那不是你姑姑又會是誰。”
張凱月道:“我還奇怪呢,原來是爹爹沒看清。那出家人是妙翠師父,姑姑來不了,托她帶東西回來。”
張忠民道:“我也沒作指望要她過來,她給你帶什麼東西了?”
張凱月道:“一串佛珠,一本經書,說是送給我的。”
張忠民似有所悟道:“難怪那天我去妙尼寺,她特意問我你識不識字。”
張凱月道:“這經書多是梵文,妙翠師父要我有空常去找她。”
張忠民道:“到了婆家要以家務為主,頌經的事要等有了空閑再說。”
蔣秋生見張忠民買了好酒回來,就不再說閑話,和幾個公差忙著給豬肉褪毛、漂洗然後焯煮,為明天的早宴作準備。都梁人辦婚宴分為兩個時段,辰牌在女方家,宴後新媳上轎,到午牌就在男家宴客了。因此,需要宴請的親友都要在初九晚上到場。張忠民的族人遠在羅溪不能過來,唯一的親人妙湛也不能來了。到酉牌時分,衙門裏的公差都送來了“份子”,隨後“怡春院”也來了幾個人——花字輩的來了春花,紅字輩的月月紅、映山紅、小桃紅都來了。張忠民見到妻子的這些姐妹,少不得要問候一番。春花說,花字輩的姊妹隻剩下她了,荷花、桂花、雪花都已作古,說了幾句,少不得要感歎一番歲月的滄桑。紅字輩的姊妹見到張凱月兄妹二人已經長大成人,言語中流露出對王逸紅的無限羨慕。她們都是五十歲上下年紀,也早不在怡春院幹了,這些年來為了生計顛沛流離,可謂嚐盡了人間苦難,而最令她們感到悲哀的是,老來淒涼,身邊沒有一兒半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