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張凱年第二次正式出場是二個月後的光緒二十六年十月。這次斬首的是都梁著名的殺人狂“柴刀大哥”。
柴刀大哥的父親苦茶道人是都梁名士。苦茶道人本為讀書人,係鹹豐年間舉人,也曾混跡官場。官場是個名利場所,黑暗且複雜,一介書呆子置身勾心鬥角的環境注定了是要吃虧的。他在官場的日子用“水深火熱”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這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酸儒於一個偶爾的機會在一本雜書上讀到了一首詞,這首詞會他產生了強烈的共鳴,其詞曰:
觀棋柯爛,伐木丁丁,
雲邊穀口徐行。
賣薪沽酒,
狂笑自陶情。
蒼徑秋高,對月枕鬆根,
一覺天明。
認舊林,登崖過嶺,
持斧斷枯藤。
收來成一擔,
行歌市上,易米三升,
更無些子爭競,時價平平。
不會機謀巧算,沒榮辱,
恬淡延年。
相逢處,非仙即道,
靜坐講《黃庭》。
這首詞猶如濁世中一條雨後潔淨的小路,引他到了清新寬廣的境地,在這裏,他似乎找到了理想中的樂園。幾千年來,中國的讀書人如果沒有成為真正的官僚,都或多或少有一點陶淵明式的避世情結,不過像苦茶道人這麼執迷的人卻是少見。在某一天,苦茶道人果然就棄官不做,率妻兒來到終日雲遮霧罩的楓木嶺搭棚而居。其實等待他的遭遇是早就注定了的,在這裏他得到的不是“非仙即道”的逍遙,而是現實的殘酷。一家人的吃喝用度讓他焦頭爛額。他也試過“賣薪沽酒”,山民們挑著大捆大捆的柴健步如飛到了街上確實能“易米三升”,而他用盡吃奶的力氣挑著少得可憐的一點兒茅柴“行歌市”,別人給一個包子錢還有點嫌貴。他隻恨自己未能成仙得道,七情六欲的俗事折磨得他苦不堪言。更兼他雖逃離了官場中的虎狼,卻置身真正野獸的包圍之中。有時半夜時分柴扉被拱得“哧哧”作響,醒來看時,外麵全是野獸燈籠似的眼睛……
苦茶道人也意識到自己錯了,他後悔不該一時衝動住進深山,但讀書人餓死事小,麵子事大,為了這在別人看來一文不值的臉麵,他在山裏硬頂。頂了沒幾年,他和妻子終因貧病交加而撒手西去,留一個外人不知名字的兒子在山中砍樵度日。這無名男孩長到十八歲的那一年,一個獨行客因錯過了路程與同伴失散,借宿他家中。清晨,獨行客去茅廁解手,他發現枕頭邊有一包袱,打開包袱,裏麵有不少銀子。他這個無名漢是樵夫,一擔柴從山上砍下來再挑到街上賣需要花兩天時間,到手的收入是幾十文,這麼多銀子,那得砍多少柴啊!於是,他決定把銀子據為己有。獨行客回到屋裏見無名漢表情扭曲地抱緊他的包袱,一場爭執就不可避地發生了。二人扭打成一團,他被逼到了絕路,從床底下抽出柴刀幾下子就把獨行漢砍死了。他殺了人一開始還有點害怕,擔心死者的親人尋仇,後見並沒有誰來找麻煩,心中就釋然了。有了銀子,他才不願再砍樵,當銀子花光後,他又盯上了驛道上的其他獨行人。久而久之,他迷上了這一行,專用柴刀在驛道上襲擊獨行商客。被人稱之為“柴刀大哥”,他的“威名”嚇得出門人都不敢從楓木嶺上路過。這難不住他,他又選了其他地點犯案。由於他殺人無數,終至成癮,到了後來若是半個月不見人血就像大煙鬼犯煙癮一般全身不舒服,且症候日重,非要殺了人才能恢複常態。官府費了好大一翻周折才把他緝拿歸案。
處斬柴刀大哥是都梁有史以來最轟動的大事,方圓數十裏的百姓都來看熱鬧,有些離州城遠的,頭一天就等在“一家坪”了。
其時衙門主事王紅貴已經去世多年,這位置由他的兒子王一堂接替。王一堂在處斬柴刀大哥的頭一天來到“一家坪”,見那裏人山人海,就向知州報告。知州害怕出事,臨時改變主意把王城坪設為法場,並囑王一堂不要走漏消息。
也就在前一天的晚上,張忠民父子也商量開了。張忠民不打算讓兒子出場,他認為像柴刀大哥這樣的大惡人張凱年恐怕駕馭不了,蓋時圍觀的人一定很多,萬一有什麼閃失不好交差。張凱年才殺了一個人,心裏癢癢的有點兒躍躍欲試,父子二人爭執了好一陣,張忠民最後說服了兒子。張忠民的理由是:張凱年要殺人今後機會多的是,殺柴刀大哥這樣的惡人萬一出現意外,在心裏會留下陰影。還有一個原因張忠民沒有說出來:他就要封刀了,如果把殺柴刀大哥作為收山之作,在他的劊子手生涯中算是有了一個圓滿的結局。
次日巳牌時分,兵勇、公差如期押著死犯從衙門出來。柴刀大哥果然是一位大惡人,遊街示眾時昂首挺胸、全無懼色。遊了沒多久,後麵就跟了一大堆看熱鬧的,所到之處大街小巷都擠滿了人。
遊行隊伍到了濟川門突然就不朝東走了,而是抄日升街經文廟直上王城坪。到了處斬地點,那裏早就守滿了兵勇,因見後麵源源不斷地尾隨了大批看客,張忠民想早點結束——但柴刀大哥卻不肯下跪,睜圓一雙牛眼惡狠狠對張忠民道:“老東西,給老子砍準一點,不要拖泥帶水——記住老老實實給我活著,十八年後我把你的頭割下來當夜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