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過路人看了張凱月一眼,突然笑出了聲:“你就在這裏等著看殺人?知州大人如今投靠了革命,不再興做這一套了,殺頭已經改作槍斃,劊子手張忠民已經在旱西門教場坪槍斃了!”
張凱月如五雷轟頂,一路哭著來到教場坪(張忠民是都梁第一位被執行槍決的“犯人”,從此教場坪成了都梁的專用刑場,一直延續到解放初)。蔣秋生迎上來對她道:
“你怎麼現在才到,我們等了你好久,張師傅知道你要來,不肯吃衙門為他準備的酒菜,一定要吃你送來的東西。”
“我……我去了‘一家坪’……”張凱月囁嚅道。
“看樣子你們父女真是沒有緣分,‘一家坪’是過去的舊法場,知州大人投靠革命,要用教場坪作刑場。你來了正好,張師傅就交給你了。”
張凱月不再與蔣秋生說話,她一眼看見躺在血泊中的父親,就不顧一切撲上去,連那包食物掉在地上都渾然不知:“爹,女兒對不起你,你養我這麼大,沒有得到半點回報,連最後的上路食都沒吃上!”
張凱月哭夠之後,聽到消息的狗砣也趕了過來。夫妻倆望著張忠民的屍體竟然一籌莫展,直至幾個背屍漢過來談生意才想起該讓死人入土為安。為了實現父親的遺囑,張凱月低聲下氣地跟丈夫商量:“狗砣,我哥哥正在逃命,爹的喪事歸我們辦好嗎?”
“你說喪事怎麼辦呢?”狗砣的表情很不自然。
張凱月本想買一具劣等棺材,再請幾個道士簡單超度一番,她看見丈夫的臉色很難看,就在心裏打消了念頭:“我爹是個知趣的人,他隻求一床草席裹屍,請幾個背屍漢葬在亂墳崗。”
狗砣不再多說話,就與背屍漢討價還價起來。背屍漢以張忠民是劊子手煞氣重為由,漫天要價,竟揚言沒一兩銀子寧願回破廟睡大覺。正爭執不下,匡海鷹怕兒子吃虧特地從家裏趕來“掌本”。他一聽就大罵背屍漢:“你們這是趁火打劫,埋一個死人要一兩銀子,我們也是幹苦力活的,憑什麼這些錢要給你們白賺!”
匡海鷹本想嚇唬他們,以達到砍價目的,豈料背屍漢以為他們真要自己幹,就走開了。這狗砣急了,埋怨父親道:“這下好了,真要自己幹了。”
“賤骨頭,天生要飯的命!”匡海鷹認了真,衝著背屍漢的背影啐道,“自己幹就自己幹,我去山上挖坑,你兩口子把屍身抬到‘一家坪’去。”老匡說著就要回去拿鋤頭,才走幾步又有所顧慮地對兒子道,“狗砣啊,槍斃的人晦氣重,我看你還是不抬為好。”
“我不抬誰來抬呢!”狗砣沒好氣地道,末了又向凱月發牢騷,“你爹就是瞧不起女兒,連死都想著不給他的兒子添麻煩。”
本來一直在忍耐的張凱月再也忍不住,哭道:“我爹不用你們管,我自己背到山上去埋。”她一咬牙,果然把父親的屍體背上了肩。但畢竟是個女流之輩,沒走幾丈遠又放了下來。這時,狗砣看看妻子又看看父親,正左右為難,兩個道士走過來拉生意:“要做法事麼?花點小錢亡者在陰間少受苦難。”
匡海鷹不耐煩地揮著手道:“去去去,連背屍漢都請不起,哪裏還有錢請道士。”
道士討個沒趣,才離開幾步,就被張凱月叫住了:“兩位師傅留步,我要給亡者做法事。”
匡家父子吃驚地看著凱月,狗砣見父親給他使眼色,就道:“你瘋了?做道場得花很多錢。”
“這是我們張家的事,你們放心,我不會花你們的錢。”凱月用不屑的口氣對匡家父子道。
兩位道士交換了一下眼色,其中一位走過來用不信任的口氣問她:“這位當家的說得對,做道場得花錢,你拿得出嗎?”
“我敢請你們,我的事自然不必你們操心。”張凱月在身上摸了一陣,最後摸到頭上,取下一對金耳環示給道士,“這個夠了嗎?”
“夠了,還要不了這麼多,”道士跟凱月說話,眼睛卻看著匡家父子。
“你們不必看別人,這金耳環是亡者給我的陪嫁,我現在要還給他,”凱月說著就哽咽了,“我還欠他很多已經沒辦法還了,隻望二位師傅盡心作法,讓他早登仙界早享福。”
“一定,一定。”兩位道士異口同聲道。
張凱月為父親買了一具不算很差的棺材,又在刑場就地紮了一個靈棚,然後向父親生前的朋友發了喪訊,披麻戴孝在父親靈前做了三天簡易道場。
出殯的前一天晚上,蔣秋生及一班公差、衙役前來吊喪,匡家父子也來了。張凱月接待了蔣秋生一幹人等,卻退還了匡家的“奠儀”。
張忠民入土為安後,張凱月搬回了娘家,狗砣來接過她幾次,都吃了閉門羹。喬家大院的老人告訴他,張凱月去雲山妙尼寺找她姑姑妙湛師父去了,平常很少歸家。狗砣知道凱月不會回心轉意了,為了挽住麵子,他主動寫了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