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老師剛走,沅江縣第二氮肥廠下來招工。
沅江縣第二氮肥廠原來是南縣氮肥廠,因為建在沅江的地盤和年年虧損等諸多原因,廉價賣給沅江縣。沅江已經在縣城瓊湖鎮辦了一個氮肥廠,買來南縣氮肥廠後,原來的稱之為第一氮肥廠,新買來的取名第二氮肥廠。
沅江二氮位於赤山,四麵環水。湖南省第一監獄就在附近,其看中的可能就是這四麵環水,交通不便,在押犯人不容易逃跑,逃跑了也容易被及時抓回的地理條件。
南縣氮肥廠的工人全部撤走,沅江接收的工廠需要招收幾百新工人。工人編製屬於縣集體,地方糧票,換個地方不能兌現。也就是說,二氮工人想調回長沙是不可能的。
當時,回城的大潮開始湧動,公社幹部發下話來,金南公社的老知青這次可以優先解決。據說,按這樣每年幾百人的招工進度,需要十年才能將下放沅江縣的知青全部招完。
沅江氮肥廠仍在農村的包圍之中,去那裏隻是當工人而已,不是回城。但饑不擇食、慌不擇路、貧不擇妻,人到了那個份上,哪還有擇的餘地。萬一再拖個三年五載,唉,不敢再往下想。
當時的牛角岔大隊隻剩下二隊的“大哥”和我,曾經近五十名知青的大隊,如今隻剩下兩人,而且這兩個人也準備啟程。記得當初有不少立誌紮根農村幹一輩子的知青先進典型,但到了這個時候,人人都在積極想辦法離開,似乎找不到一個願意留下來的。
大哥是洪老師的老公,年齡並不大,可能與我同年,不知什麼原因大家都叫他大哥。
知青結婚之後即不再招工,結婚便成了是否願意紮根的試金石。這時知青結婚後不能招工的規定並沒有改變,但執行起來已經不甚嚴格,有時可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哥填招工表時真逗,盡管他和洪老師的兒子已經上小學,他在婚姻狀況一欄上仍然瀟灑地填上未婚二字。未婚當然符合招工條件,金南公社剩下的全部知青,包括大哥,都進了這家工廠。
氮肥廠分為鍋爐、造氣、脫硫、變換、壓縮、精煉、合成、碳化等車間。生產工藝大致是:鍋爐車間提供蒸汽,造氣車間用蒸汽和燒紅的煤生產水煤氣,脫硫車間將水煤氣中的硫磺分離出來,變換車間主管氣體的變換,精煉車間將氣體進一步提純,合成車間將較為純淨的氫氮氣合成氨,壓縮車間是因為合成等工藝需要將氣體壓縮,碳化車間用氨生產出氮肥——碳酸氫氨。碳酸氫氨沒有尿素好,但小氮肥生產工藝隻能生產碳酸氫氨。
我最初分在精煉車間,後來正式學習時又改到了合成車間。曾經參加高考被初選的背景,使我在幾百工人中小有名氣。盡管沒有錄取,但畢竟初選了,沾了點大學味,在沒有大學生的小廠似乎屬於知識分子,有人因此戲稱我為黃大學。合成屬於氮肥生產工藝的核心,做氮肥的要害所在,黃大學當然應該安排在核心要害崗位上。
我們廠還有一名高考初選但未被錄取的知青,名叫牛沛焦,也是考外語,據說七八年高考成績比我的好許多,但卻沒有人稱他為牛大學。興許,這些人喜歡與我開玩笑,或者,因為我賊心不死,仍在繼續做我的大學夢。
遇到了一位誌同道合的人,我當然非常高興。以後自學有了一個伴,可以一起練口語,還可以共享學習信息和資源。兩個人共同學習,互相幫助,互相鼓舞,其學習效果與一個人閉門造車相比,肯定事半功倍。我將這個想法告訴他,他很爽快地答應了,積極性似乎比我更高,承諾過幾天就開始我們的學習計劃。
確實,剛進工廠的時候,一切都沒有頭緒:工廠的環境需要熟悉,生產的原理需要了解,領導和同事需要溝通,就連單身宿舍的幾張床如何擺放都頗費一番周折。沛焦說要過幾天,把這一切理順後再開始我們的學習,蠻有道理的。
但我就是這麼一個急性子人,今天想做的事情不希望拖到明天。進廠第一天的全廠大會,我就將英語單詞本帶進了會場。廠領導在台上轟轟烈烈地介紹氮肥生產的意義、原理和設備,我在下麵靜悄悄地背我的英語單詞。其實,越是亂哄哄的時候,越適宜我這種低調的學習,因為大家都忙,誰也沒有注意到你在幹什麼。
不是說一位老前輩為了鍛煉自己鬧中取靜的意誌和能力,專門跑到喧囂的茶館中看書嗎?我不用專門去找茶館,開會的時候就行,不管大會還是小會。
氮肥廠的機器二十四小時不停,工作實行三班倒。白班上午八點到下午四點,夜班下午四點到晚上十二點,早班零點到八點。上白班是最好自學的,下班後可以精力充沛地一直學到深夜,但夜班特別是早班就差多了。上完夜班或早班,白天的精神狀況比較差勁,暈暈乎乎的。
別人上夜班,可以一直睡到第二天中飯時間,我則是起來吃早飯;下早班,別人一直睡到起來吃晚飯,我中飯之前就起床了。每天隻睡四五個小時,必須強製性地起床,這對貪睡的我來說,不能睡到自然醒,且天天如此,確實比較辛苦。
一次下完早班,我快步趕回宿舍,搶聽早上八點開始的業餘英語廣播講座,打開收音機,翻到教材相應的頁碼,隻聽了幾句就坐在那裏睡著了。半小時後,講座結束,我一下子驚醒。唉,我狠狠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難怪,古人要搞懸梁刺股。我的頭發這麼短,沒有辦法懸梁,我也舍不得刺股,隻好加大萬金油的使用力度。
那樣學習,其實很危險,氮肥廠到處都是高溫、高壓、易燃、易爆、有毒的設備或物質,稍有不慎,後果不堪設想。現實中就是如此,一幫新工人上崗,技術和責任心均不強,險情常常發生。如一個新工人在臨澧氮肥廠培訓期間操作儲氨槽失誤,弄得液氨外泄,汙染了半個廠,生產受到極大損失。
我盡管一心二用,可能是運氣好,生產上從來沒有出現事故,但生活上卻未能幸免。記得那時電台播放劉心武的小說《愛情的位置》,其中的男主人翁總是在上下班搭乘公共汽車時學英語。我崇拜那樣的學習精神,自然也模仿那種學習模式。
記得年底又有一次擴招,我乘車趕回黃茅洲區補填誌願,一路也是那麼如醉如癡地記英語單詞。結果到了目的地,一摸口袋,錢包不見了,損失慘重,連回程的路費都沒有。
學習時間不容易擠,學習場所更不容易找。二氮地處偏僻,遠離城鎮,大家都住集體宿舍,幾個人一間。自學隻能悄悄地進行,不能張揚,否則可能被廠領導認為不安心工作。我隻好躲在蚊帳中或趁室友不在時或溜到附近老鄉的山地竹林裏看書,那地下工作做得真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