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願別人知道他的感情,甚至是她。如同過去的十年,他不曾認清自己。而她,固執得不肯靠近,一味討厭他,恨他。她恨和他發生過的一切,更恨此刻他不肯成全的一點點自由。
“我自己回家!你放開我!”她哭了,絕望的看著戴陽,卻在下一刻被城寺帶進懷裏。
“回家自己和你哥說,現在,給我走!”聲音冰冷,眼光嗜人。她耗光了他的耐心,也讓他在外人麵前的隱忍達到了極限,“看看你自己的臉,跟我走!”
他不知道那是嫉妒,擔心,還是失去理智,總之挾持著她的身子就往門外走。身後戴陽的聲音,置若罔聞。
他要帶著她離開這塊是非之地,他不許她陷進去。
“我……”她踉蹌的被急速扯到樓道裏,被迫跟著他的步伐下樓,慌亂的呼吸間吐不出一個句子。
他生氣了,她知道。但是,她就是要他生氣,因為她更生氣。
不肯聽話,換來腕上更野蠻的力量。走到一樓拐角的時候,她突然停下抓住欄杆不再順從,他隻管往前走,一個用力撕扯,封嫣直直從樓梯上摔了下去。
有一秒,她感覺自己趴在地上,腕還被他攥著,胸口悶悶的疼,臉上的傷撞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甚至忘了疼。身子被扶起來,直直撞到他深邃的黑眸,才從懵懂裏醒過來。
鼻息亂亂的,喉裏的異感一陣比一陣厲害,像被人扼住了呼吸。眼前模糊了,才知道自己又哭了。
他摸著她的頭,又拍拍臉,看著她呆呆坐在黑暗裏,眼中的倔強蒙上了一層淚意,眼淚一滴滴滾了下來。
他又欺負她了,如同之前的很多次。似乎有一種輪回,屬於他們,糟糕的回轉。他的暴力,她的委屈。
終是在她的眼淚裏妥協,把她護在懷裏,可能是摔疼了,半扶半抱著,她也沒掙紮。剛站直身子,她就不正常的劇烈的喘了一下,蒼白的小臉漲得通紅,他低頭察看的一瞬,一陣劇烈的咳嗽衝了出來。
他放輕了力道拍著她的背幫調整氣息,臉上沒有一絲波紋,口氣卻放軟了,“回家,咳得這麼厲害……”。
她那夜淋雨之後一直咳嗽,他知道,所以給她買了藥。現在看來,她並沒有吃,即使吃了,也不見效果。
她哭著搖搖頭,更多的淚珠滑下來,落在腮邊的傷處,看了讓人心疼。
“回家!”低沉的聲音,像是蒙了細紗的瓷。
她沒力氣再躲,咳嗽亂了本就脆弱的勇氣。勉強抬頭的時候,眸子全沁在淚水裏,可憐兮兮的臉上掛著薄汗。胸口真的很疼,想著發生在戴月身上那些可怕的事,在這樣的冷夜,不寒而栗。
任命的低下頭,眼睛慌亂的藏著悲傷。他扶著她重新起身,盡量放慢了腳步。
走出小樓的時候,她頓住腳步,慢慢回身看了一眼頂樓亮燈的房間。他依然緊握的手,讓她不禁蹙眉。
回家吧,也許這就是她的歸宿,就是哥哥的安排。
戴陽抓著封嫣的外套追到樓下的時候,正看見那輛銀色的跑車從眼前一閃而過。
……
她進了門不肯說話,走回屋裏倒在床上,床腳整齊擺放的那些禮物碰也沒碰。對著床裏疲倦的閉上眼睛,胸口卻還在一疼一疼的跳。
他就站在床邊,看著她落寞的背影,那些難以取悅她的禮物,和她偷偷藏起的傷心。他也很累,但至少她安然到家了。
良久,他退了出去,她聽見他在客廳裏講電話,不知道是打給哥哥,還是別人。眼淚終於敢傾瀉,落在枕上沁透了滿心的酸楚。為了戴月,戴陽,也為了自己。
“不要愛上不該愛的人。”
“姐姐……沒想打你。”
“你,跟我回家!”
三張不同的臉交織在眼前,心卻擰痛的無以複加。夜色與冷風糾纏,那命運呢?為什麼生活總不能有個平衡與安穩,為什麼,該得到的得不到,不該得到的,卻又無法擺脫?
伸手遲疑的碰到那件禮物,冰冰涼涼的,像顆碎了的心。
那是給她的,是哥哥,還是他?
淚水裏,她收緊手臂,把那塊嫣紅的琉璃牢牢握在掌心。
那是她命數裏的兩條小魚,卻注定遊向不屬於自己的方向。
她的方向在哪裏?她不知道,也沒勇氣知道。
那天,風吹了一晚,是北京入冬最冷的一夜。
她睡著了,臉上紅紅的掌痕印在他的瞳孔裏。
他坐在她床邊,看著她的淚和她的小魚,默默守著。
……
第十五章 分離
醒來時看見了哥哥,疲倦的躺在沙發上睡著。拿出毯子給他蓋,盡量的輕手輕腳,卻還是吵醒了。
眼裏充血,眼角都是辛苦,封青拉著她的手並排坐在沙發上,“嫣嫣,答應哥一件事好嗎?”
她靠在哥哥懷裏,點點頭,不知道要答應什麼,但是她會聽話的,哥讓做什麼她就會照辦。
“以後,別去看戴月了。”哥哥聲音那麼落寞,卻隱藏著她不知道的秘密,愛憐的撫著她的頭,“聽話,別去。”
她抬頭看著那布滿血絲的雙眼,不忍的點點頭,眼裏又多了淚,趴在哥哥懷裏,“哥,她發生了很可怕的事嗎?我害怕。”
封青攬著她的肩,長長歎了一口氣,“嫣嫣,長大就知道了,別想了。”看著她淡淡的臉上掛著傷感,他不知道還能怎麼把慌圓過去,他還有更殘忍的事要告訴她。
淩晨進門時城寺一個人坐在客廳裏,似乎一夜沒睡,聲音沙啞,臉色黯淡,隻說了一句話就離開了。
“別讓她知道,千萬別讓她知道。你的事,盡快告訴她!”關門聲震碎了黎明微暗的光,也震碎了偽裝的太平。他們不能讓她知道,那對她太殘忍了。但有些事,他們瞞她太久。所以,他準備告訴她。
“喜歡嗎?禮物。”他看著她頸間晶瑩剔透的紅色琉璃。他本是求個護她的器物,城寺找到了這個再合適不過。但願,真的庇佑她以後的日子平安。順著她的發,和母親談好了,以後不再勉強她留短發。
那些禮物?她還沒有拆開,但是那條魚,她很愛。低頭才發現,已經掛在頸上,潤潤的襯著白白的皮膚,烏黑的發,她的小魚,紅的漂亮,清透而美麗。她點點頭,嘴邊掛著難得的笑。
“哥,為什麼給我買這個?”她不明白,為什麼突然帶這麼多禮物給她,她的生日還沒到,而聖誕,也似乎太隆重了。那些口袋裏,裝的禮物會把她寵壞。
畢竟要說的,他想了些日子沒勇氣說出口,看著她姣好的小臉寫著疑問,真的舍不得看她難過,但是,不能不做了,城寺說過之後,他下了決心。
“嫣嫣……哥……要搬出去了。”他摒著呼吸,輕輕的句子,心裏卻沉重異常。感覺姣軟的身子僵了僵,臉上柔柔的線條突然繃緊了,她退開他的懷抱,不敢相信,睜大了眼睛。
“我不要它,”突然動手扯頸上的掛墜,她使勁讓它離開自己,她不要它交換哥哥,她什麼禮物都不要了。眼淚順著腮邊滾落,頸上的絨繩卻慢慢收緊,“我不讓你走!”她抱住他的胳膊,也不再去扯那個吊墜,像是失了依靠的孩子嗚嗚哭出聲。
她什麼都沒有,隻有哥哥,他不能走,不能把她一個人丟下。
還是不舍得她這麼傷心,攔著她扯著絨繩的小手,把她抱在懷裏,像是當年那個落淚的小娃娃。
“哥不是走,隻是不住在家裏了,周末還會回來,平時有空也會。”他遍遍保證,她隻是搖頭,淚浸透了他的衣袖,無法撫平傷感。
“我不要,我要和你一起走。”滿臉的淚,她沒想到這種事會落到自己身上。
“你也可以來哥的家,唯一姐姐也住那兒,你想來,每天都能來!”他的保證,沒有絲毫效果,“哥現在也不是天天回家,搬走後,和現在一樣的,哥保證!”
她哪裏肯聽,拍在背上的手再溫柔,也不能抹平心裏的疼,嗚咽愈演愈烈,她又哭又咳的喘不過去,被他強迫著抬頭。
淚水裏,看不清哥哥的麵容,隻是心裏好疼,好疼。
“嫣嫣,哥不是不要你,別哭了,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他知道這麼說有多差勁,但是還能怎麼說,他的未來不能圈在這個家庭裏,但是妹妹讓他不忍放手,不是因為她,他兩年前就離開了。“要答應哥哥,不許哭!”
她抽泣著,搖著頭,又點頭,說不出一個字,這一生受的那些委屈沒有此刻疼,她恨自己長大了,哥哥不要她了。
很久以前,他說過不離開,之後,他說他不能跟她一輩子,那時,她就該知道,遲早有一天會發生,隻是時間問題。
“哥,你別搬走,嫣嫣以後聽話,嫣嫣以後什麼話都聽,聽……爸媽的話,唯一姐姐的話……城寺哥哥的話……你別走。”她咬著嘴唇保證著,尋求著哥哥的回應。
那帶血的雙眸裏隻有無奈和心疼,卻又不會錯看的堅定。那是哥哥做了決定的眼神,她知道晚了,什麼都晚了。
突然從哥哥懷裏逃開,奔回自己的房間,重重撞上門,把自己埋在那堆禮物裏。她聽到敲門聲,聽到哥哥叫她的乳名,之後,放聲慟哭。
她不讓他走。
哥哥不要她了。
……
哥哥送她上學,旭姨接她放學,那些天,因為突來的“噩耗”,爸媽甚至沒有為難她在餐廳一起吃飯。好幾天裏,封青每天回家,想哄著她開心。但是她躲著他,不和他說話,甚至不看他一眼。心裏想著哥,以為這會有用。
封青搬走前,她夜夜在客廳站到半夜,守著門,就怕他突然帶著行李離開。好多天,甚至沒有時間去想戴月戴陽的事。每晚像受驚的小動物,蹲在屋角,守著她和哥哥共同的領地。
她給唯一打電話,聲淚俱下的央求著,唯一哭了,答應了,終於換她一笑。隻是,笑的很短暫。封青在第二個周末的早晨,她還睡著時,帶著行李搬離住了二十二年的家。
她獨立最殘忍的一課,切膚之痛,他還是做了。走出大門的時候,他站在她門口,給她留了一百朵小紅花。
那天,封嫣站在大院的樹下,呆呆的望著大門,喊著封青的名字,一直等到夕陽西下,也沒見他。
晚飯的時候,她不要命的吃東西,把哥哥那份都吃了,吃完,躲在衛生間裏哇哇大吐,眼淚悲痛,還能剩什麼。
旭姨把她接走了,好多天裏不眠不休的陪著她,看她不好好吃飯,不好好睡覺,偷偷掉眼淚。雖然封青不得不在旭姨家暫住陪著她,但是十六年建起的堡壘一夕坍塌,她承受不了那麼多。
她從心裏想著哥哥,看見他卻一直躲他。似乎,她越傷心,越生病,哥哥就可以留在身邊越久。她恣意揮霍著自己的健康,看著鏡子裏蒼白的人影。
聖誕夜,新年夜,壓抑裏竟然一個接一個的節日,讓人更形傷感。任性的讓自己病懨懨,甚至不去關心考試和學習,她相信哥會回心轉意。
寒假就要來了,她要讓哥哥回來,一定要回來。
寒假最後一天,她在路口看見了熟悉的銀色轎車,她躲著,還是被硬拉進車裏。
他載著她,到了從沒去過的地方,離家很遠很遠。
他們好久沒見,從那晚他強迫她回家開始,她已經忘了他的存在。
“封青不是為你活,不要那麼自私,你已經十六歲了,”他抽著煙,悶悶的煙氣讓她喘不過氣。
“我哥會回家的。”她像個頑固的鬥士,堅守著自己的最後信仰。
“他不會了,封嫣,”他嫌少這麼叫她的名字,扔掉煙頭,轉過身看著她,這種分離真的那麼疼嗎?她片刻不願離開封青,那他呢?以後的四年呢?“麵對現實吧,你不可能和你哥生活一輩子!”
那眼神裏的篤定和現實刺穿她脆弱捍衛的殘夢,很久以前,他說過同樣的話。她為此加倍恨他,討厭他!
“他會!他會!他會!”她嚷著,在猛然撲倒她的懷裏拚死掙紮,她不許他破滅那最後一點點希望。
“他不會!”他止住了她的手腳,把她嚴嚴壓在身下,呼吸眼神威脅著她脆弱的抗拒,然後在崩潰的哭泣前,剝奪了她唇中最後的呼吸。
車外很冷,車內,他要把她吞噬的熱氣凝結在車窗上,她哭著,啞啞的喊著,隻是換來更徹底的掠奪,他不肯放過她,扯脫了她厚厚的冬衣,貼在涼涼的皮膚上,咬著她頸間最細嫩的肌膚,留下一串驚人的痕跡。
她不想輸,隻是最後在他的力氣和委屈中慢慢失了自己,也淡了意識,她太累了,不要和哥哥分開的努力耗盡了她的氣力。
最後的景象竟然不是他,淚冰涼到心裏,和哥哥好像好像的麵孔,手臂把她抱起,輕輕柔柔的貼在她耳邊說著什麼,然後,那麼心疼而珍惜的收納了她唇邊最後的歎息。
那是誰?
她安靜下去,嫣紅琉璃回到她頸間,他不得不深深吻他的小魚。
……
第十六章一年
她不得不接受,不得不哭。但鬧再多,鬧再久,既定的事實,她無能為力。總之,哥哥走了,城寺也走了。
她十六歲生日在二月底,最後一次見麵是他和哥哥在聚會上喝酒。那是為她慶生的聚會,朋友來了幾個,她多少落落寡歡,長了一歲的快樂沒看出來。
哥哥搬走後,按著承諾經常回家,但是她畢竟感覺不同。父親本來讓她搬進哥哥的房間,但是她拒絕了,隻是留著哥哥住時的樣子。一個人悶的時候,想他的時候,就去屋裏坐坐,在哥哥的床上迷迷朦朦睡一覺。
哥哥走後,她從抽屜裏拿出那個手機,開始用它和哥哥聯係。打開,才發現很多從沒讀過的短信,竟然都是城寺發的。
那段日子他在香港,讓她報平安,她音信全無,他卻固定會問她,口氣依然很凶。她看了,想刪,又猶豫了。
生日那晚,他送了她禮物,他親手做的建築模型,煙雨江南般的小巧庭院,哥哥說花了大半年的時間,彰顯他未來設計師的深厚功底。
她站在哥哥身邊接過禮物,禮貌的笑笑,說了謝謝。聚會後,那模型被放到哥哥房裏,在那遊蕩的時候偶爾看看,那隻是個模型,固然精細,還是模型。她的生活,也被圈在個小小的模型裏,這個家,這個房子,還有爸媽,隻是已經沒有哥哥。
城寺走後,她無需擔憂害怕。偶爾照鏡子,能看到頸邊留下的小小咬痕,竟然久久消不去,想著他對她做過的事,想哭,想到他離開,長長出了一口氣。
她常常歎氣,那些發生過的,就當成噩夢吧。噩夢總有醒的時候,現在算是醒了嗎?
三月,哥哥電話裏說起他,爸媽在飯桌上感歎又向往,她聽了,隻是安靜的聽了,什麼沒說。他在香港停留個把月,之後飛美國。大家講了他很多好話,美好的前途,而哥哥更多是為了失去這個朋友扼腕,心裏悵然若失。
她於是去他們的小公寓坐坐,和唯一姐學學做飯,平靜裏難得開朗了些,呼吸暢快自由。沒有他的影子,她敢放開的笑,放開的任性。
雖然,和哥還是有些小小的疙瘩,她沒去解,就那麼係著,讓哥哥有些小內疚。她帶著那對紅色的小魚,那是哥哥給她的。其實從心裏已經原諒他了,默默的希望他和唯一姐姐每天都好。
一個人站起來真的好難,日子一步步過來,好在,身邊還有幾個朋友。
敏舒已經完全把圖書館的大權交給了她,她比過去忙些,錄入整理資料慢慢讓她安靜,也享受著一個人獨處的方式。不再獨自加班,哥哥囑咐過,她和音樂社團的幾個女孩結伴回家,偶爾也是有說有笑的。
葳蕤和校刊都很上軌道,她這個編輯也做得有聲有色,偶爾編稿子的時候發發呆,想想心事,隻此而已。看著自己弄好的文章發表在校刊上,體會細膩文字裏的味道,是一種成就感,也因此結識了一些校園人物,交情沒什麼,但多少是認識了。
上千人的女校,竟然,有那麼多她從不知道的故事。而她的心事,別人也不了解。她沒敢和誰說,尤其是哥哥。因為她答應哥哥的事,沒有完全做到。她還是見了戴陽。
再去那座小樓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頂樓的鐵門已經牢牢鎖住,他們不再住那裏似乎好久了。可能那晚之後,就搬了。
她坐在頂樓的樓梯間,想著那個晚上看到的一幕,經曆的那些事情,一切都那麼不真實,那麼慘酷,好像很遙遠,其實卻很近。
她留了戴陽的聯絡方式,哥轉院專攻神經外科更加忙碌以後,她才敢偷偷和戴陽取得了聯係。他在校門口和她見了一麵,那時他大學的課程也越來越忙,停留的時間不長,隻是把那本譜子還給她。
“謝謝。”他的笑容裏還是那麼淡淡的傷感,人也似乎消瘦了。沒敢問戴月的事,更沒敢提辰辰,隻是打開那譜子,尋找著她熟悉的筆跡。
二十頁之後,跳到二十三頁,她抬頭,看著戴陽,準備聽他的解釋。
“我需要那頁,抱歉。我可以賠的!”他的嘴角流露出一絲請求。
她搖搖頭,也不再追問,把書放回了圖書館的藝術書架,偶爾去翻翻,卻看不見她熟悉的那頁了。她還記得那裏寫過什麼,記得很清楚,把它寫在了日記裏。
春天過得很快,高一就那麼匆匆的一天過了一天。初夏的時候,在校門口看見那個曾經畏懼的人,他一身疲憊,推著一輛自行車,好像在陽光下站了很久,臉上的傷疤沾染著灰塵。
她躲在放學的人潮裏走過去,裝作沒有看見,他推著那輛車一直跟著她,跟她到大院門口,就站在那裏看著她進去。
一次,兩次,三次,每個星期有兩天,他推著車固定出現在路口。一路跟著,從沒上前,不像他以前做的那樣。
開始,還是怕,步子都亂了。久了,竟然沒有那麼怕,任他遠遠的跟著。那麵容上的傷疤看了依然刺眼,但是,不再那麼恐怖。
她畢竟大了,現在沒有哥哥在身邊,也常常料理自己的一切。有時,甚至幫旭姨操持家裏的事情。
暑假裏,哥帶她去旅行,她拉著唯一的手,像小尾巴那樣跟著他們,臉上終於展露了笑顏。他們去了沙漠戈壁,也去了海邊。回程的路上,哥哥和唯一給她買了一隻貓,梨花色,還沒滿月。
她給貓取名叫格格,裝在小籃子裏帶回了家,每天照顧著,好像自己突然多出了小妹妹。世界變了顏色,她抱著格格,和她說話,給她梳妝,摟著她睡,夢裏不再都是可怕的事。
對哥哥搬走的傷痛慢慢愈合著,秋日,她升上了高二,掛著她的小魚,走在校園裏,暖暖的風撫著發。頭發已經長了,漫過了肩膀,柔柔的,像她臉龐現在的表情。
她進了文科班,成績優異,小蕾選了理科,雖不同班,中午依然常常在一起。
冬天裏,賴在旭姨身邊竟然學會了織毛線,慢慢一針一線勾著。聖誕時,哥哥多了圍巾,唯一有了手套,就連她的咪咪,也有了冬日出遊的華麗毛衣。
時光溜走了,算算日子,城寺走了一年了,十七歲生日時,接到他寄來的禮物,才發現一年就沒了。禮物沒有拆開,直接放到哥哥房間的角落裏。
她躺在床上,聽著屋外家人忙碌的聲音,心情淡淡的。
伸手找著頸間的小魚,潤滑的琉璃沁人心,哥哥一直說那東西有靈性,她不信,但這一年真的很順利,什麼也沒發生。
頸上那個痕跡褪淨了,心裏也清了。閉著眼睛,她從來沒這麼平靜過。
她不知道,大洋彼岸的一幢老房子裏,他對著一窗月光,思念著他的小魚。
第十七章兩年
“城寺,稿子過了,老妖找你!”同窗的陳楚從台灣來的,腔調總是怪怪的,人卻不壞,還給導師起了“老妖”的綽號。
建築係裏亞洲麵孔不少,他們兩個算是格外要好些,住的也近,都在校外的那條街上租了一套老公寓。
剛到美國的時候並不順利,好在幾個同樣的新生之間互相幫忙,身在異鄉黑發黑眼的朋友格外難得,雖然大家來自不同的地方,家身背景也各不相同。
“你的怎麼樣?”放下繪圖工具,伸展下酸疼的手臂,熬夜趕圖慣了,肩上也留了小小的傷。
“老妖還要我改!”陳楚沒好氣地坐在自己的桌前,繪圖室裏放著輕音樂,除了他們,還有幾個本科的學生在討論畢業設計。
“今年聖誕做什麼?”已經到美國這麼久了,學業也按部就班的沒出什麼差錯,陳楚是心寬的人,學的好,當個頂級設計師,學不好,總能回去渾份工作。他在台東的家在當地很富足。
“沒想好,總之不會國。”已經囑咐聖寺明年假期務必回家看看,過個春節,他手邊的事情比較多,在校外的設計公司開始幾分合作項目,暫時沒什麼打算。“你呢?”
“萬聖節想和計算機係幾個同鄉開車去東海岸,聖誕以後才回來吧。”陳楚嘴裏叼著筆,在繪圖紙上製定著假期計劃。“西雅圖確實好,但是太冷清了,至少要去趟紐約和新澤西,在那裏過聖誕和元旦吧,你不出去轉轉嗎?估計東岸會下雪,一定比這裏有意思。”
“也許吧。”起身準備去教授那裏,穿過建築係的經典老樓,已經成了學校的一景。其實伯朗明教授對他很好,研究所第一年做的都是師兄第三年才做的。他很認真刻苦,在係裏的口碑也不錯。
教授推薦的幾個公司項目很鍛煉人,隻是有時太過忙碌。第二年了,除了春節打個長點的電話,和家裏聯係的並不多。
反而是和封青常常網上聊聊。他在醫院忙的不行,雖然和唯一住在一起,但是聚少離多,唯一去了上海小半年,有意畢業以後轉到藥劑專業。封青雖然支持,但是分離畢竟不好受。他轉了醫院以後,大半的時間住在醫院,回家的時間也很少。
他時常給封青寄一些北美的醫藥刊物,尤其是關於神經外科的。封青會給他找一些國內的資料,雖然沒有北美的超前,但是有不同的風格和感覺。國內掀起的複古潮流,對他日後的設計也有很大幫助。
常常抱著一堆國內的資料,和陳楚幾個人比比劃劃。歐美的設計師對中國風感興趣多於實際了解,多是泛泛而談,而他們對中國風的理解,因為少了中國背景,很是淺淡。雖然和陳楚幾個人見解也不甚相同,但是至少有一樣的文化背景,一樣的鄉音。討論起來格外熱切。
“寺,下周去東岸。”伯朗明教授放了一疊資料在他手邊,“全美青年建築師大獎賽,今年在東岸。先去大都會轉轉,找找靈感,我上完本科生的課就過去,今年會當裁判。”
“主題是什麼?”他在教授身邊坐下,翻看著手裏的資料。
“文化與建築。”教授縷縷自己的胡子,看著眼前挺拔俊朗的門生。
“年底比賽嗎?”那時候全美都在放假,時間看看並不充裕了。
“十一月,聖誕假期前。”教授豎著手指,“寺,你還有一個半月準備!”
“好,還有誰參賽?”
“你和Ken去,西岸還有幾個學校都不錯。東岸參賽的學校實力很強,聽說有個中國男孩,叫濤的,很出色,代表哥倫比亞參賽,我見過他以前的作品。”
看著教授遞過來的設計稿,確實讓人折服,走的歐美主流的風格。起身,收好那些材料,慢慢的對白胡子老人笑了,“西岸會更強些,放心吧。”
離開的時候,從教授桌上拿了兩個多納圈,在校園外賣機要了杯咖啡,稿子剛通過,看來又有的忙了。
回到公寓就是收集資料,國際設計大賽不是沒參加過,越發頻繁的賽事讓人疲憊,但是全美比賽仍然充滿誘惑。不為獎金,而是為明後兩年籌謀。三年的研究所設計課程,他兩年內就能拿下來,往後的兩年,想在美國工作,之後再做回國的打算。
從接到任務到飛東岸,總共就幾個星期,到了那邊,馬不停蹄的一家家博物館跑,看著前人的設計作品收集信息。教授到了以後,一起去了普林斯頓,住在一個師兄那裏,也是從西岸去的。兩年前在東岸落下腳,換了學校,好多事從頭開始。
“寺,你和Ken各做個的,組委會強調不用硬性組隊。”教授忙著賽前的準備,見麵的機會不多。“有事讓Alex幫忙,他對這邊熟。”
埋頭在普林斯頓的工作室,熬了不知道幾個日夜,總算有了設計初稿。東岸今冬很冷,賽前下起了雪,讓他想到了北京的冬天。那個老院子,那些老房子。
開著車跑到紐約,在皇後區繞了好久,一個人在中央公園的長椅上看書,哈出一團團白霧,圍著湖邊跑上幾圈。
再回新澤西,已經成竹在胸。在工作室裏修改初稿,三天三夜。走出來時,雪停了,跑到中餐館飽餐一頓,給封青打了電話,用家鄉話聊著,幾口酸辣湯,慶祝自己二十四歲生日,人生兩輪了。
賽製並不複雜,評獎用了兩個星期,他先回了趟西岸,在西雅圖準備論文和畢業設計。陳楚的假期計劃落空,於是兩個人開車去了舊金山,在唐人街上荒荒唐唐的過了個萬聖節,陳楚穿成了超人,他卻不知哪裏找來了中國的鬥笠和蓑衣。
酒吧裏,漁翁和超人喧喧鬧鬧的被熟識陌生的人敬酒、罰酒。大家鬧得厲害,他便一個人跑到街上,看著南瓜做的街燈一盞盞亮著。
Trick or
treat?
孩子們經過身邊,妖魔鬼怪的伸著小手,他除了一身道具和酒氣,半塊糖也沒有。一個人從唐人街一直走到暫住的旅店,進門收到門童遞過來的郵件。
“李城寺先生,您的作品國劇院獲得本次全美青年建築師大獎賽一等獎,獎金一萬美元,請速返東岸領獎。”組委會的信箋,寫著意料當中的結果。收好信,回了房間,站在噴頭下淋了一身濕冷,酒醒了幾分。
搭著第二天的航班回了東岸,和教授回合。在機場看著他的笑含著太多的榮譽和自豪,走過來就是深深的擁抱。
領獎當天,東岸天氣不錯,他開車到了組委會大樓,準時踏進了會議大廳,看著另外幾個相仿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