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廊坊二樓臨街的屋簷下掛著幾隻黑黢黢的黑陶風鈴,雖沒有如今陶瓷風鈴那別致的外觀,可臨風而動時發出的鈴音依舊清脆動聽。
進了鈴廊坊,阿蝶領著尹妧熟門熟路地走到結賬的櫃台前,一個穿著淡黃色曲裾深衣的女子正低著頭撥動算盤,仔細地點算賬目。
“木樨姐姐,生意還好麼?”阿蝶熟絡地喚了那女子一聲。
那女子聞聲抬起頭來,看見喚她的人是阿蝶立刻站起身來,隔著櫃台熱切地握著阿蝶的手,打趣說:“阿蝶,幾月不見,長得可越發水靈了!”
阿蝶知道木樨在打趣她,嗔道:“姐姐慣會取笑我!”
木樨跟阿蝶又聊了幾句,才瞧見了跟著阿蝶一道來的尹妧,上下打量了尹妧一番,最後目光停留在尹妧的臉上,微笑著問尹妧說:“小姑娘是新來的麼?以前沒見過你呀!”木樨顯然知道阿蝶是宮中之人。
尹妧也看著木樨,木樨的容貌算不得明豔動人,但也絕不是醜陋,她梳著未出閣姑娘的簡約發式,發上簪著幾支木樨花葉樣式的簪子,麵容淡雅可愛。尹妧此時站在離她五步遠的地方,隱隱約約能聞到一縷幽幽的木樨香氣。
尹妧隻看了一眼就能依稀感覺到木樨是一個待人平和性子溫婉的姑娘,也就不怕生了,大大方方地說:“見過木樨姐姐,妹子名字喚尹妧,木樨姐姐若不見笑,喚我小妧或者妧兒都成。”
桑芷也見過木樨,兩千多年後的現代,木樨早已是嫁作人婦了。
木樨本是絳華夫人親手栽種的一株木樨樹,百年機緣造化修得了人形,為報答主人的澆灌之恩,就作為侍女一直跟隨在絳華夫人身邊了,後嫁給了一株也是成了精的黃金禮花菊為妻,婚後跟夫君伉儷情深,琴瑟調和。
桑芷小時候跟著奶奶一起住,奶奶的家在青梅鎮。青梅鎮坐落在偏僻的深山裏,人工開發的痕跡比較少,四周山巒綿延起伏,山中瀑布高懸,水花飛濺,溪流蜿蜒,林木繁茂,鮮花遍地;太陽還未升起,百鳥就開始爭鳴,待月至中空,有昆蟲小動物啾啾和鳴,高山流水,美不勝收……
青梅鎮風景如畫,饒是交通不便,也吸引了不少的劇組來此地取外景,旅遊業便成了青梅鎮重要的經濟支柱之一。
桑芷第一次踏進的鈴廊坊,便是絳華夫人在青梅鎮時經營的鈴廊坊,那時的她還是一個體弱多病的小丫頭。算算時間,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鈴廊坊在青梅鎮時是一家中藥坊,桑芷小時候是個病秧子,動不動就感冒發燒,小病不斷。這樣的體質,西醫束手無策,經常吃西藥對小孩子的身體更是百害無一利,而中醫講求的是固本培元,桑芷的奶奶就領著桑芷去了鈴廊坊,讓絳華夫人配一方子的中藥,想著用中藥把孫女的身體調養好。之後,桑芷才知道自己老愛生病,並不是因為自己天生體質弱,而是因為區區人類血肉之軀根本承受不了與生俱來的強大靈力才會如此。
用過了絳華夫人的藥後,桑芷的身體果然大有好轉,之後便一直用著那個方子。
中秋日,家中的藥剛好用完了,桑芷就去鈴廊坊再抓些藥。鈴廊坊平日裏隻有絳華夫人和女夥計繁縷兩人在打理,絳華夫人外出未歸,抓藥的活自然就落在繁縷的身上了。薄暝時分,繁縷已將中秋的團圓飯置辦妥當,桌上全都是素菜,色香味俱全,還沒進到坊內,在門口就聞到一股美食特有的香氣了,絳華夫人和繁縷平素都在鈴廊坊的正廳用飯,這樣的話有病人前來求醫求藥都可以知道,隻是今日的桌上卻多出了兩套碗筷。
桑芷的藥方裏有幾味藥是正廳百子櫃裏沒有的,繁縷就讓桑芷在廳裏隨便坐,她去後屋去取那幾味藥來。桑芷乖巧地在正廳裏等著,一個人對著桌子上的菜肴垂涎欲滴,眼巴巴地幹看著,真是煎熬啊!
繁縷還未出來,就有穿著唐朝衣飾的一男一女走了進坊裏。
桑芷看了那男子一眼便目瞪口呆了,如今回想起來,隻恨當時“土豪”一詞還未流行,男子的衣飾打扮可是一個實實在在、從裏到外、從上到下,如假包換的土豪!
男子信步走進正廳,金燦燦的襆頭,金燦燦的襴袍,金燦燦的腰帶,金燦燦繡著雲紋的靴子,手上搖著一把扇麵金燦燦的折扇……坊內燈火柔和,但桑芷還是險些被那一身的金燦燦反射的光晃瞎了眼睛。
男子走在前頭,看見了桑芷後“啪”的一聲將折扇合上,臉上滿是驚喜之色,走近桑芷身前說:“啊呀!誰家的小娘子,長得這般軟糯可愛?”
桑芷的眼睛被那身金燦燦晃得發疼,下意識垂眸躲開那男子。
“夫君,別嚇著人家小姑娘了。”語氣很是溫婉,說話的是跟在男子的身後那一個婦人。
婦人的衣飾看上去十分樸素,斜披著一條淺綠的披帛,一身半臂淡黃的襦裙,裙角邊上繡著幾綴素雅桂花枝葉,她梳著已婚婦人的發髻,發上簪著兩支款式樸素的桂花簪頭步搖。
這個鎮子常有拍戲的劇組進出,經常可以看到穿著戲服閑逛的演員,看多了也就自然能分辨出每個朝代服裝的樣式,桑芷雖初到青梅鎮,可也是見怪不怪了,就以為兩人是某個劇組的普通演員。
男子道:“是在下失禮了。”從袖子裏掏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紙包,遞與桑芷:“一些小點心,權當賠罪之禮,望小娘子笑納。”
桑芷不知當不當接,想著,這古裝演員說話文縐縐的,肯定是入戲太深了!
“木樨做的點心還不錯,小芷你就收下罷!”
倏爾暗香浮動,桑芷回身便入眼一襲曳地的緋紅長裙,一段曼妙窈窕的身姿。緋衣的女子發如香墨長瀑,膚似三月春雪,柳眉秀致,一雙睥睨天下的紫眸,那是用傾國傾城也不足以形容的絕代風華,確是鈴廊坊的坊主,絳華夫人。
男子和藹一笑,順勢把紙包塞到桑芷手中,然後和木樨行禮作揖,異口同聲地說:“給夫人問安。”
絳華夫人徑自坐在了圓桌的上首之位,略略地向那對夫妻點了點頭,“你們倆遠道跋涉而來,想來也是累了,甭站著了,都坐罷!”
繁縷這時也抓了藥出來,看見絳華夫人和木樨夫婦都在,先對絳華夫人說了句:“夫人,路途遙遠,您勞累了。”又對木樨夫婦道:“金禮大哥、木樨姐姐你們可終於到了,妹子等你們等得好苦咧!”
木樨夫婦相繼落座,金禮笑道:“闊別已久,繁縷妹子依舊活潑討喜呀。”
繁縷嘻嘻笑著,手下的動作絲毫不慢,麻利地把桑芷的藥包好,三五下的功夫,就拿著桑芷的藥走到了飯桌前。
桑芷早知曉絳華夫人和繁縷都不是普通人,才明白過來木樨夫妻倆並不是什麼演員。
一雙柔弱無骨的柔荑自□□而出,絳華夫人拿過藥包,桑芷走到她的跟前,絳華夫人柔聲問:“小芷,最近身體好些了嗎?”
桑芷很喜歡跟絳華夫人說話,眉開眼笑地答道:“嗯,好多了。謝謝絳娘的藥!”
“那就好,這樣你的奶奶就可以不用日夜擔憂了。隻是有一樣,你一定要謹記,不能過多使用靈力,能不用就最好。”說著將藥遞給桑芷。
“我記得!瑾哥哥也經常這樣囑咐我。”桑芷接過藥,將剛才金禮給她糖果包跟藥包一並捧在懷中。
看到窗外幾乎是黑透了,桑芷想起奶奶還在家裏等著她回去一起吃團圓飯呢,就連忙跟絳華夫人說她要回去了。
絳華夫人最後細細囑咐了一句路上小心。
後來桑芷在青梅鎮住了有好些年月,木樨夫妻倆每年中秋都會來鈴廊坊跟絳華夫人一起過節,他們每次來都給桑芷帶許多桂花糕和菊花糖,木樨姐姐做糕點的手藝是大師級的,不過比起顏璧還是差那麼一點點,就一點點,絕不是偏心而論呀,土豪金禮做的菊花糖菊香馥鬱,還對消膩和降火有奇效呢,這些都成為桑芷年幼時的甜蜜記憶。
現在看到了兩千多年前的木樨姐姐,桑芷有一種時光匆匆,卻又亙古綿長的感覺。又想著,如果顏璧再早生些年月,那麼現在在幻世鏡中看到賣糕點的人會不會就多了顏璧進去呢?想象顏璧一身翩躚白衣賣糕點的形容,桑芷嘴角情不自禁地微微上翹。
“在笑什麼呢?”顏璧端著甜品,不知何時站到了桑芷身側。
桑芷眨巴著眼睛,“啊?我沒笑什麼,沒笑……”怎麼可能講給顏璧聽!
顏璧猜到她的小心思,將栗子蛋糕放在幾案上,再倒上一杯溫熱的奶茶給桑芷,“以前在人間曆練的時候,確實做過此類的買賣,可惜……”
難得聽顏璧提起曆練的事情,桑芷興致勃勃地追問:“可惜什麼呀?”
顏璧莞爾一笑,促狹地說:“可惜,那時候小芷你還沒有出生,沒機會讓你也看看……”
桑芷嗬嗬幹笑兩聲:不就是比我早生九百多年麼!可惜幻世鏡隻能觀人的前塵往事,無法窺視妖的紅塵過往。
顏璧拿過桑芷手中的幻世鏡,轉而將一雙竹筷遞到她的手中:“都看了幾個小時另了,不累麼?”語氣中大有如果你敢說不累,我馬上把甜品撤走的架勢。
顏璧出品的菜肴賣相精致,香氣滿溢,美食當前什麼都不重要了,桑芷連連點頭,“累了,累了,我們快點吃飯吧!”(這情況像不像老爸老媽責怪孩子沉迷電腦?)
用過下午茶,桑芷和顏璧修習了一會馭音之術,其實還是顏璧陪著桑芷練,馭音之術是偏高級的法術,可顏璧在兩百歲之前就已經練到“音化萬象,無聲勝有聲”的境界了。
桑芷因為體質原因,法術修煉要比同族慢,縱然天資聰穎,她也必須要加倍努力去修習各種法術,馭音術是其中一種,她的馭音法器便是那管白玉笛子。
桑芷心中記掛著尹妧和景桓侯的故事,趁著修習馭音之術休憩的間隙,央著顏璧把幻世鏡拿出來。顏璧性子清冷,可對桑芷最後都是有求必應。
幻世鏡到手後,桑芷迫不及待地把鏡中畫麵轉回到昨日停留之處。
阿蝶和木樨聊了好一會,才記起要來采購點心的任務。木樨抬袖掩唇一笑,姑娘家的閑聊這才結束,領著尹妧和阿蝶去做糕點的後廚房。
衛夫人如今身懷龍裔,這些糕點非同小可,因此製作的過程阿蝶和尹妧必須全程監督。
鈴廊坊的後坊是一方僻靜的院子,到後廚的路上,經過了那一方院子,院舍風格頗為簡單,主屋除了靠牆的那一麵,其餘三麵都架起了離地約半尺高的木廊,屋舍門側擺放著一張竹榻,三麵的屋簷上掛著幾隻陶風鈴。院中遍栽木樨樹,時下三月初,院中的木樨樹仿佛撒上了一層甜膩的雪,鵝黃色的木樨小花一捧一捧地結滿了枝頭。尹妧有些不敢相信的自己的眼睛,現在明明不是木樨的花期,可彌散在空氣中的馥鬱香甜的木樨香氣提醒了她眼前的並非幻象。
尹妧訝然不能自己,木樨笑意盈盈提醒道:“小妧第一次來還不知道吧。這院子是我們坊主日常起居的地方,她平素愛四方遊曆,如今不在。前些年遊曆的時候跟著世外高人學了些花木栽培之術,所以才有了今日所見的木樨逆時開花。很神奇吧?”
尹妧連連點頭稱是。
難怪絳娘要相助尹妧,她們莫道不是舊識?
桑芷猜到,後文尹妧應該會和絳娘有個正式的碰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