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2 / 3)

“不去不行呀!”他沉重地說。

學戲的徒兒們象抽了筋,一個個軟遝遝沒了精神。連圍觀的老老小小也有些不是滋味兒。周蘭芳即將成為吃國家飯的幹部,自然沒辦法顧及他們了。他拖過大煙袋,往銅頭裏塞滿煙葉,伸到火堆裏去燒,一邊叭噠一邊向會計以及諸位老小講他必須去的重要意義:“春上省裏會演,中央來的田漢看過我的《尼姑思凡》,連聲說好。他問省裏的專家,這戲是哪裏的?是什麼劇?聽說我們是農村的,還沒有正規劇團,他就說,那怎麼行呢?這樣縣裏才決定成立劇團的。我要是不去,那幾派就要去人。東邊的吳春山,北邊的鄭秋香,南邊的王和尚,都是喜歡湊熱鬧的。他們能唱戲麼?政府好容易成立個劇團,讓他們去七弄八弄,不弄糟才怪。我一定要去的。桂枝,明天動身。”

“何必這麼忙?過年了再去嘛!”周桂枝剛接媳婦,舍不得在臘月天往外走。

周蘭芳忽然有了政治覺悟,斥道:“不受抬舉的東西,政府下的通知,你當是走親戚?”

周師傅在外名聲大,在家裏地位卻不怎麼樣。老伴死了,兩個兒子都成了家,藝術家要吃要喝,刮的都是兒子們的油水。這下好了,老爹進城拿工資,不但少了負擔,而且以後進縣城還多個落腳的地方,因此他們很積極地為老爹打點行裝,巴不得他連夜下山。

第二天,周蘭芳就和周桂枝下山了。他穿著長布衫,掛著長煙袋,背著大印花被子,路上有人以為他被兒子趕出了家門,對他很同情。因為他做著一副苦相。

盡管縣城大街小巷橫七豎八,對周蘭芳來說卻並不複雜。他曾經被縣長接見,曾當麵聆聽過縣委書記教誨,部長局長們見的次數就更多了。他覺得進了縣城比在家時更自在。他長驅直入文化館,對一路碰見的蝦兵蝦將根本不理睬。

“老趙,我來了!”他象唱戲喊倒板,嗓音文雅,卻很有氣勢。

趙館長三十來歲,斯文秀氣,露麵時滿麵帶笑:“你們來了!快進去坐,裏間有火。”

一扇門打開,周蘭芳首先看見的是一群娃娃,他走進去,發現吳春山鄭秋香和王和尚都在座,他們正向那群娃娃吹牛皮。

“快叫周師傅!”趙館長吩咐。

那群娃娃一起立正,童聲合叫:“周師傅!”叫得周蘭芳心裏癢酥酥。

“你們坐,你們坐!”他招招手。

“這是周師兄弟!”

於是又一聲叫:“周師兄!”

周桂枝“啊”了一聲。

師徒坐下,娃娃們就去端茶拿煙。這四派代表圍坐上一個火盆,居然沒打嘴巴官司,倒互相謙讓客套起來。他們大約知道一個國家幹部是不能搞宗派拉山頭的。

“周師傅,這下仰仗你羅!我負責給你打下手。”吳春山是個矮小的老頭兒,下嘴皮比上嘴皮起碼突出一公分,他生旦淨醜都會唱,可上了台卻隻能演醜角。

周蘭芳打算跟他們鬥個輸蠃的,一聽此話,馬上就變了腔調:“吳師傅說哪裏話!方圓百裏,誰不曉得吳師傅的本事?政府讓我們來是教戲不是唱戲,吳師傅的本事都拿出來,我們就高興了。”

王和尚大名王和昌,肥頭大耳,嗓門兒宏亮,因唱黑頭常年剃光頭,於是人們便稱他“和尚”。他同輩的師兄弟都已作古,南派班子便由他掌班,他把生旦淨醜都教成了粗嗓門兒,象是梆子和花鼓雜交出來的新品種。他的女相好頗多,八年前為了一個婦人跟一個好漢拚命,身上倒沒受傷,卻把左眼弄瞎了。眼看南派班子支撐不下去了,縣裏請他來當教師,正好為他解了圍。因此他也主張團結。他感受頗多,自顧自地笑道:“我們四派坐一條板凳上來了,這是哪輩子修的?”

“新社會講的是團結嘛!”鄭秋香說。

鄭秋香是唱生角的,嗓門兒高而亮,他掌管北派,北派生角比旦角兒質量高。他很超脫,跟另幾派都合得攏,另幾派出門湊班子演戲差生角兒,常找他借人。他從不吝嗇。新社會不主張男扮女裝,他一望見幾個女孩就明白了這一點。他料定將來女娃們上得快,差的是男角兒,因此他不擔心將來沒人巴結他。應召來縣為的能躋身幹部之列。使戲子能成為演員,僅此而已。

他們有關團結的對話使趙館長深受感動,於是趙館長擠進來笑咪咪地說:“師傅們談的很正確。新社會了,講的是團結。過去的矛盾都是舊社會造成的。現在政府十分重視我們花鼓戲,專門拔錢成立花鼓劇團。你們看,這些學員都是我們在全縣選的,你們的寶貴經驗會在他們身上發揚光大。怎麼樣?吃飯去吧?”

飯是白米飯,缽子蒸的;菜是白菜裏夾幾塊肉,用碗打的;一人一份兒,國家幹部的規格。住處是租的農家房,隔的板壁,一人一間。據說還要等人,他們就閑了兩天。這其間,來過宣傳部蔡部長和文教局的範局長,問問冷不冷、餓不餓,體現了一下政策性的關心。除此之外,他們便被學員們分頭圍著,要聽他們唱、聽他們講。

周蘭芳房裏擠著幾個女孩子,既讓他幸福,又使他惶惑。他老伴早死,膝下無女兒,兩個兒媳待他不冷不熱。他唱的是旦角兒,扮成女兒裝讓人欣賞,卸了裝還了男人本來麵目,卻又沒個瀟灑樣子,盡管有女人鍾情於他,他自己卻常常忘了他是個男人,因而他的心田一直處於半幹涸狀態。幾個紮辮子的女孩子是從全縣挑來的,漂漂亮亮,體體麵麵,這麼親熱又這麼溫順,他感動得直要流眼淚。這時候他才覺察,自己一生原來缺乏溫情陪伴。他簡直成了雌雄同體的動物,稀裏糊塗地過了一輩子。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她們,聲音極柔和,象爺爺問孫女似地充滿了疼愛。

“我叫沈鳳英。”

“你呐?”

“我叫蔣玉環。”

“你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