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3 / 3)

“我叫何二翠。”

“我叫宋巧芬。”

……

一群山裏的姑娘,個個兩把大辮,大襟棉襖罩著大襟花罩衣,領口翻起白色的襯衣領,衣袋裏裝著一盒百雀羚。她們圍著周師傅,顯然是要學旦角兒,人人都巴望著有一天自己出現在台上的形象光彩照人。一雙雙無邪的大眼裏閃爍著光芒,她們正做著金色的夢。領導已經通知她們,每月工資十三塊,足夠了!

周蘭芳有問必答,向她們講述著本縣的曆史——這曆史至少三百年,他這樣估計;告訴她們花鼓戲的各種主調和彩腔;一邊示範,唱著做著,向她們展示著少女少婦的千姿百態。女孩子們跟著指手劃腳,嘴裏咿咿呀呀,這份兒巴結讓他感動得不得了,他的演唱也就達到了出神入化的最高境界。

過了兩天,又來了幾位師傅,打鑼的,幫腔的,還有燒火的。大家幸會,百感交集,熱烈的氣氛讓他們感到不大幹一場就對不住人。

成立大會沒有提起,趙館長說,請師傅們各排一出戲,向縣委縣政府領導們彙報。四位師傅空前團結,他們一商量,決定演三出戲。一隻眼王和尚沒辦法唱主角了,隻能配戲,其他三位一人當一出戲的主角。趙館長指望他們排演,他們說用不著,既不排也不練,依然每天神吹鬼聊。唯有周蘭芳除外。幾個女孩子纏著他學戲,幫他洗衣,幫他打飯,讓他驀然覺得自己老了。他歪在鬥室不出門,實心實意向幾個女弟子傳授技藝。

另幾位就沒有周師傅斯文了。鄭秋香向幾位立誌演小生的男娃講述著他昔日的風采,講他如何在台上瞄準目標,然後眉目傳情,又怎樣將女人勾上手。王和尚則講他是如何對付女人的。吳春山老實,他沒老婆,也就沒有兒女,傳授醜角的唱詞念白原原本本,鑽床扒窗的詞兒無一遺漏。那幾位請來的臨時打鑼幫腔的師傅原本就是借此機會逛大街的,湊到一起就講過去的風流豔事,嘻嘻哈哈極開心。少男少女們懵懂不知事,覺得這些師傅們湊到一起,跟農村大伯大叔們在一起閑聊沒有兩樣。

趙館長已經接到通知,他即將成為劇團團長,見師傅們拿事不當事,急得什麼似的。向縣領導彙報演出,頭一次就砸鍋可不是玩的。他擠進師傅們的房,陪著笑臉說:“師傅們,明天演出,你們看……”

“演嘛!”

“詞兒不需要練練?”

“那都是背熟的,練什麼?”

“你們分別是四派,沒在一起演過呀!”

“上去現編,不要緊的。”

師傅們演了一輩子戲,一出戲隻有大致輪廓,從沒有固定的詞句,一切都按觀眾的情緒而定。觀眾對哪一段感興趣,那一段就格外長。觀眾不喜歡哪一段,那一段就悄悄扔了。沒有觀眾,排練走場是搞不好的。即使逼著他們排練一下,真到演出時唱的詞兒又變了。趙館長見他們不急不慌,也就無計可施。

捱到第二天,趙館長早早地帶領學員們把文化館大廳打掃幹淨,在一麵牆上掛一塊幕布,整煤汽燈,提心吊膽盼著天黑。幾個老師傅仍然腰不疼胯不脹地抽煙灌茶吹白聊天。直到吃晚飯了,他們才行動起來。

疲遝歸疲遝,本事歸本事。他們的本領令人叫絕。六十來歲的吳春山挖一砣油彩往臉上抹了三兩下,即刻就變得象個小孩兒那樣可愛,他那突出的下嘴唇仿佛專為他演醜角生的。鄭秋香原本就不醜,裝成個小生並不難。難的是周蘭芳,變成一個小姑娘可不容易。他不知作什麼辦法把那滿臉皺紋掩蓋起來了,在不那麼明亮的燈光下,頗有幾分嫵媚。王和尚和周桂枝二位,一個扮成了五大三粗的傻書童,一個扮成了機靈乖巧的丫環。打鑼的在板凳上綁一根棍子掛著大鑼,再綁一隻鈸鑔在板凳麵上;另一個就搖馬鑼。七個人一台戲,還有空餘的人,可謂手段不差。

領導們來了,戲就開場了。

沒有管弦樂隊,有的隻是鑼。兩個人操三門樂器,氣勢頗大。第一出演的叫《打濕柴》,講的一個婆婆欺負兒媳,讓兒媳上山打柴折磨她;碰上一個趕考的秀才,秀才答應中榜來救她。吳春山扮小丈夫出場,幾步跳躍輕而又輕。他見台下領導們來賓們還在寒暄還在客套,便來了一段快板似的念白:說扯謊,就扯謊,扯個張飛怕婆娘。

張飛的婆娘也姓張,一雙腳有兩尺長。

一根裹腳布一丈二,臭氣熏天能透十道牆。

……

他一口氣念了七十二句,沒有一句不清楚。說完了,台下也安靜了,他這才轉了正題:“我那個老不死的媽,老要我作踐我這個老婆姐姐。她要她去打柴,自己不去說,老唆使我得罪人。我不聽呢,我媽就瞪起兩個牛眼睛,抄起火鉗就要打。沒法子,我隻好喊,我說老婆也……“

周蘭芳叫一聲“來了”,鑼聲便起。他兩個指頭捏一塊花手巾,搖搖擺擺踏著鑼鼓的節拍扭出來,象一具四肢能動的僵屍機械地挪動著腳步。開口唱時,他的表情象是受了八輩子苦,他淒淒慘慘地唱道:忽聽得奴的夫喊叫一聲,廚房內走出了李氏蘭英。

思想起亡父母珠淚滾滾,怨隻怨苦情女命不如人……

打鑼的接著每一句的後幾外字高唱幫腔,聽起來很排場很氣派。縣領導們大多是本縣人,對花鼓戲自然是熟悉的。戰爭年月沒工夫看戲,也沒資格坐著看戲,如今坐在暖融融的房裏,麵前擺著茶點,這戲便聽得極有滋味兒。大家都連聲說好。

三出戲在不知不覺中就演完了,轉去轉來就他們幾個。師傅們來不及卸裝,趙館長就把他們叫出去,聽領導講話。書記縣長是管全縣的,自然沒必要在這兒開腔,由蔡部長充當全權代表。他劈頭就說:“我們的花鼓劇團,今天算是成立了……”

他還說了很多很多,事過多年都忘記了,唯有開頭的這句話和勉勵的話周蘭芳記得明白:“……周蘭芳同誌,大概六十歲了吧?啊,五十九!你是我們縣花鼓戲權威呐!我們一定好好地保護你們,關心你們。你們隻做到一條:把學員們教出來……”

“周蘭芳同誌”感動得熱血沸騰,熱淚盈眶。如果他曉得日後是什麼下場,就一定不會那麼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