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鼓劇團產生了第一個劇本,喜得王才合不攏嘴。劇名叫《荷花仙子》,講的民間傳說。他拿回去一口氣讀完,興奮地轉給羅平安。羅平安看了也覺可以,轉給其他人看,還在封麵上寫:請服裝組導排組音樂組的同誌們閱。轉了七、八天,王才交給孔生,那份兒興奮有增無減。
“夥計,好!這一炮絕對可以打響!隻是有個別地方還需要斟酌一下,譬如……”
孔生的臉卻在變,變得凶惡可怕。
“怎麼了,你……”王才小心地問。
“怎麼了?”他冷笑,“你不明白?”
劇本謄得工工整整,然後用針線裝訂,然後很鄭重地寫上劇名,其疼愛之情有如婦人之於頭胎兒。這是心血,他對自己的肉體都沒有這般愛惜這般細心。可是去了七、八天回來,封麵歪三倒四寫了指示,裏麵亂七八糟畫了批語,還有數不清的紅圈圈、藍杠杠、黑問號。他氣衝衝地將本子撂上桌子,瞪著王才問:“怎麼,這是領導批文件還是幹什麼?”
王才賠笑臉:“這杠是我劃的,隻做了個記號,這批的是羅書記……”
“羅平安批的就有理?他懂不懂這是劇本?”
“對,對,再以後不能這樣幹了。這本子很有來頭,我們決定排。你看看意見,我們再商量怎麼搞,好吧?”
一聽說“有來頭”,孔老二的氣消了些。待看了那些挑出來的政治的藝術的許多毛病,他泄了氣。他絕對不想接受那些意見。
王才指望孔老二修改劇本,那晚親自送去夜餐,卻見他躺在床上看書,劇本不知哪裏去了。“夥計,搞得怎麼樣了?”他問。
“沒搞。”孔老二身不動,頭不抬。
“怎麼了?”
“沒辦法改。”
王才心裏著急,又不敢發脾氣。劇團人馬回來了,沒事幹。他賠著笑臉說:“那些意見僅供參考,不一定非改不可。你看能改多少就改多少。羅書記……”
“就他的批語狗屁不通!”
王才曉得他跟羅平安的矛盾,也不說破。隻要不是衝自己來的就行:“你看看我的麵子吧,稍微動一動,我們馬上開排,好不好?”
孔老二不好跟王才為難,隻得答應。
“我們後天討論?”
“討論?”
“走走過場嘛!”
孔老二的興趣在減退,但礙著王才的麵子,又不得不答應。他點頭時很勉強。
翻開本子,一看那些問號、杠杠和顛三倒四的批語他就有火。尤其是羅平安的批語,簡直象惡霸的麵孔。他不想改,隻想報複。天氣熱,心火一憋,就渾身冒汗。他剮了衣褲,渾身隻剩一條短褲,仍熱得喘不過氣來。他想起了老家。在家裏,可以在地裏累個大汗淋淋,然後到小河裏一泡,要多暢快有多暢快。可這裏不行,一切都得憋著。他恨羅平安,恨黎大滿,恨所有在當年給他屈辱的“老同誌”。他捏緊拳頭,對準牆壁狠砸,直到身邊出現一個人他才住手。
“這是怎麼了?”宋長華問。
“我恨!”
宋長華看見了他的手背破了。“你看,血!”她拉過他的手,掏出手絹在盆子裏打濕,給他小心地揩傷口邊的血跡和灰塵。她的手在發抖。那赤膊著的身子散發出的汗氣,熏得她頭暈心顫。那寬厚的前胸閃耀著油光,讓她生出一股要貼上去的欲望。
“為什麼事?”
“不為什麼。”他懶得答話。
“我給你做了套衣服,什麼時候試試?”
他這才看見床上擱著襯衣褲子和一件汗衫。望她,她正甜蜜蜜地笑著。綠色的真絲襯衫顯露出肌肉的輪廓,方口低領露出一抹豐滿的胸脯,裙下的小腿緊繃著肉色絲襪。他迷惘地把她望個夠,突然抓住她的雙肩:“我不要衣裳,我要人!”
“輕點兒……”
“老子不怕!”
他緊抓著她搖憾,她呻吟著,他才放手。他無力地坐到床上,垂著腦袋。宋長華明白他心裏不好受,不敢跟他戲謔,悄悄退了出去。他愣了半天,抓起劇本扔了老遠。
第三天討論劇本,書記團長副團長和導演配曲舞美在排練室坐了一圈,全是“老同誌”。孔老二想起了當年教樂理,想起了開鬥爭會。
“念吧?”王才說。
孔老二掃了一眼諸位,諸位各講各的,孩子上學問題,誰跟誰好的問題,廚房的菜的問題,誰都不覺得一個劇本有什麼了不起,“不是都審閱過了麼?”他沒好氣地問。
“有的沒看。”王才怕這家夥牛脾氣發作,轉個彎說:“我來念吧。”
王才結結巴巴,引起一陣哄笑,這倒產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讓大家聚精會神地聽,聽出錯字了再笑。孔老二打量著這些人,一門心思要挑起事端吵一架。念完了,大家提意見,他沒聽,誰提他就望敵人似地把誰瞅著。
搞導演的提哪些地方不好做戲;搞音樂的提哪幾句詞擺法不對;羅平安則提哪幾句不夠健康……嘰嘰喳喳提了半天。
“孔生,你看這麼定了,有什麼意見嗎?”
孔生沒聽清楚是怎麼定的。他要跟他們頂頂牛。讓他提意見,他才把怎麼個頂法想清楚。“我提幾條。”他正正身子。
“說吧。”
“三條:第一,年輕人上,沈鳳霞可演主角兒;第二,宋長華當導演;第三,我配曲。你們不是說要有個新麵貌麼?那就讓新人試一試。醜話說在前頭,答應了這幾條我就幹。”
導演、配曲的、主要演員們都指望動手的,這一下捅破了所有人的如意算盤,一時間都沉默著。孔老二好不得意,等他們鬧起來吵起來;他尤其注意羅平安的反應,打算跟他好好幹一場。
萬沒想到羅平安第一個支持他:“我同意。小孔同誌是我們劇團第一個搞創作的,現在產生了第一個劇本,我們要全力支持他的工作。再說,‘老帶新’是我們的責任,應該鼓勵年輕人上,老同誌好好帶。宋長華不是導演,由她導可以,說不定她會拿出我們想象不到的幾招。怎麼樣?就這麼定下來吧。”
“老帶新”的提法給了大家不少安慰,說定就定了,大家都同意。
“小孔,你抓緊配曲。”
孔老二沒想到是這個結局,盡管為沒吵一架感到遺憾,但他的主張被全盤接受,肚子裏的氣就消了不少。
二
孔生配曲,提起筆,才察覺根本寫不下去。這間房是他進監獄前住的,一接觸音樂符號就讓他想起了當年的屈辱和跟宋長華的情義;想起了蒙老師和沈鳳英的冤死。景存人變,他直覺心裏浮燥,憋得難受。除此外,打攪的人也忽然多起來。要排他寫的戲,他一下子成了閃金光的人物,加上他是個單身漢,人們有事無事都往他這兒湊。
沈鳳霞因為孔老師為她爭來個古裝戲主角兒,而且是他寫的,便對他十二分殷勤。她讀那個劇本,越看越喜歡那個“荷花仙姑”,就相信孔老師是專為她寫的。仙姑救了一個窮秀才,兩人成了親,窮秀才為了巴結權貴,竟將仙姑出賣了。看到那場仙姑受歹人折磨而怨憤傾訴的戲,她又覺得那是她姐姐。而對他姐姐最好的就是孔老師。這麼七彎八拐的聯想讓她常常走神,神思恍惚中就看見他出現在自己身邊。有個角色為由頭,她一天無數次往那間房鑽,幫他打飯,幫他打開水,沒事了就在他房裏“讀詞”。
誰來了她都不走,唯有宋長華來了她才很不情願地離開。她看出他倆的關係很好。
宋長華第一次當導演,興致很高。孔生寫劇本的這點水平她看得很重。一個人從受欺負到當編劇,這是一段漫長而又充滿詩意的過程,當年她象七仙女識董郎似地看中了這個人,不幸棒打鴛鴦兩地分,卻跟另一個不相幹的人結了婚。這酸甜酸苦辣的滋味兒無處言說,就隻有到這房裏來觸景生情:“還是這間房,世事卻變了。一進來就想起了過去的生活。記得那天……”
“別提了。”他瞪著麥乳精盒子,這東西也幹擾他。
“老二!”
“嗯?”
答應了,卻又沒見往下說。他抬起頭,原來她沒有多少話,隻是要親親地叫一聲。
“我老是要叫‘老二’,提心吊膽的,怕夜裏叫出聲了,怕在人前走嘴了。我的命怎麼就這麼苦呢?”
他實在沒辦法安神:“我要走了。”
“去哪兒?”
“在這房裏,有你,我定不下心……”
她的臉兒發燒,有欣喜,也有酸楚。“你去吧,鄉裏寫去。把鑰匙給我,好嗎?”她慶幸終於把他給撩拔活了。
他走了,到鄉裏“突擊寫曲”去了。宋長華接了房門鑰匙。她在劇團沒房子,借個地方搞導排計劃,名言正順。但她跟他一樣,在這間房裏定不下心來。當初在這房裏她和他有過幾次沒經預約的親吻擁抱,那時候,瘋瘋顛顛中沒有想到日後還會有這麼無休止的回味。沒成為夫妻才回味,回味中又增添了沒成為夫妻的痛楚。孔生被抓走之後,她的日子也不好過,大會小會提到孔生的名字就帶上了她。不久“文化革命”開始,她就扯旗造反,成了造反派頭頭,在折磨羅平安中發泄憤恨。她打出去一分,回敬給她的卻是十倍,革命小將變為反革命隻在眨眼工夫。心灰意冷時想死,專案組的小熊便來關心,關心的結果是將她拉到了他的懷裏。許多道理事過多年才明白,造反是保衛紅色江山?不!那隻是口號而已,目的是為了出氣泄憤。打擊“反革命”是為了捍衛革命路線?鬼話!借這個名義整人家為自己撈資本。紅色江山有多大?革命路線有多長?草芥似的人兒自己都經不住一陣風一陣雨,保得了誰?衛得了誰?說穿了,大口號之下的鬥爭,無非是把對門隔壁的矛盾升了格。姓熊的在鬥爭中撈到了老婆,她自己卻失去了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