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關了門,就翻他的枕頭,翻他的抽屜,看他寫的詩,檢查他的衣褲。他的氣息是如此親切,她的頭常枕在那床不知多久沒洗的被子上,直覺身軟骨酥,不想動彈。她敬慕著那副瘦而結實的身軀,渴望他那散發著汗氣的懷抱,情焰在她體內升騰衝撞,叫她不能自己。那導排計劃無論如何作不下去了。
那日午飯時間過了,她還沒走,熊科長便找來了。
“你看看什麼時候了!”
“我想導排計劃,忘了時間。”她爬起來,在衣袋摸鑰匙準備鎖門。
“這誰的房?”
“孔生的。”
熊科長便有些警覺,眼睛瞟了一下那被頭壓下去的凹。枕巾整得格外整齊,那是她的風格。“人家不在家,你怎麼把人家的鑰匙拿上了?”他問。
她也想惹他發火:“什麼人家?我們原本是朋友,可以不分你我的。”
熊科長好修養,沒回嘴。走出了院子,他說:“劇團有什麼搞頭?講政治沒得級別,講經濟沒得收入,依我說調出去算了,哪個局塞不下?還導排計劃呢。”
宋長華對他從頭到腳都看不入眼,老想找話刺他:“別看你是個科級,你到劇團沒一樣幹得了;別看劇團沒級別,最無用的一個去你那兒走進門就可以辦公!哼!進劇團的都經過考試的,你經過考試了嗎?”
“你扯哪兒去了?我又不是不同情劇團,但是現實是這個樣子,何必往刺裏鑽?”
“我沒得你機靈,不然我就當科長了。”
談不攏,隻好不談了。回家,做飯,各自跟孩子搭話,互不理睬。吃飯了,熊科長覺得仍有責任提醒她,不得不開口:“你要注意呢,姓孔的並非全部平反,我問……”
她將碗扔了:“專案組沒解散?”
“我是勸你!”老熊也惱了。
“你勸我什麼?我一沒入黨,二沒想掙個科級,你操哪門子心?莫明其妙!”
“實話告訴你,我希望你跟姓孔的別太密切!”
“我想密切就密切,與你什麼相幹?哼!我早就知道你肚子裏的蛆。”她扔下碗,又走了。
回劇團重新鑽進那間房,她坐在床上,額頭貼著桌子,一動也不動。孔老二喜歡將辦公桌順床置著,以床當板凳,連這種擺布都是十幾年以前的習慣,便都留下十幾年以前的感情印跡。外麵有人練小號,那緩慢的節奏讓人直想哭。
有個人悄悄進來,站到桌當頭。
“宋大姐,你病了?”
她側一下頭,看見姑娘的腹部貼著桌子,木桌突出的邊沿勒緊了薄裙,清晰地透露出肌肉的彈性。當年她常這樣站著,那形象在孔老二眼裏將是怎樣的?
“老二……”
“老二?孔老師怎麼了?”
“啊,”她抬起頭向沈鳳霞笑笑,“孔老二給我出了個難題。”
三
孔生帶著好煙好酒外加一隻鹵雞,搭車進了山溝。在大山間一座祠堂門口,站著一個人,那是梁山。梁山正無事望山外,見來了朋友,飛快地跑下二十多級石階。
“哎呀夥計,正他媽的無聊,帶酒了嗎?”
梁山已平反,要回地區文工團。他因為縣裏沒有給他合理的處理,所以賴著不走,讓地區給縣裏施加壓力。祠堂很大,鬧鬼,貧下中農便慷慨地給了他。他經過一番改造,房裏搞白了,天井搭了葡萄架,布置了書房、臥房、客房外帶健身房,除了文化生活差點兒外倒挺安逸。隨後農村搞宣傳隊文化室總少不了他,一群年輕人就自願成了他的弟子,他要幹件什麼事都可以一呼百應。孔老二出獄後跟他拉上關係,就是通過那幫人找去的。
孔生剛落坐,就有年輕人送菜來了。他發現一間屋子裏擺滿了根雕作品,其中那扭在一起的“芭蕾舞“最為出色。梁山說:“我運回去開個展覽,怎麼樣?“
“完全可以。”
“你來有什麼事?”
孔生的心事對他毫無保留,便說:“過得不踏實。”
“慢慢說。”
於是他談分他的工作,劇團的變化,劇本問題,角色問題,配曲問題,還有宋長華的問題,等等。兩個朋友談了一下午,又扯到深夜。最後梁山說:“別煩了,先把戲上演,站住腳以後再去煩。還是按老辦法,你配曲,我給你配器。最近我心境極佳,幫你打響這一炮!”
周圍老百姓都認得孔老二,並不大驚小怪。他倆日夜寫曲子,有老百姓關照生活,沒幾天就把主要的拿下來了。這次按梁山的主張,曲子用最原始的,配器用最現代的,“戲曲唱腔歌曲化”,梁山說的。
說的是下來十天,不要七天就弄完了。那天晚上,一對朋友設酒慶賀。
天井之上有大半個月亮,天未黑定就顯現了出來。他們置張小桌在葡萄架下,點燃幾盤蚊香,二人互斟互飲。
“夥計,祝你成功!”
孔老二一杯酒下肚,鼻子眼睛就發酸發澀:“老梁,你是我的老師,又是我的朋友,我應該敬你。蒙老師和沈鳳英死了,宋長華結婚了,我的朋友隻剩你一個了……”
兩人心心相印,情深誼厚,不須多說。不想飲至半醉時,從大門口進來一個人,是宋長華。她提了一大包東西,叫一聲“梁老師”,他們才認出來。
孔生心頭一熱,站起來,酒便上湧,一挪步就摔了一跤,跌在宋長華麵前。梁山明白宋長華為孔生而來,借弄菜躲進了廚房。宋長華拉,拉不動,隻好拖個板凳坐著,免得他身子著地。他坐在地下,頭躺在她腿上,探出手勾住她的脖子。這是鄉下,又是夜晚,他沒了顧忌。鼻子嗅著她的衣裙,他覺得自己要死了。她俯下頭,悄悄告訴他:“明天是星期天,專來看你的。我跟家裏撒了謊。”
他爬起來,瞅著她。在月光下,她綠衣紅裙,古老的祠堂把她襯得成了仙女。
“你不會飛吧?”
“我飛來了。”
梁山老遠就咳嗽,然後端來一盤醃黃瓜。宋長華帶了鹵菜和炸花生米,拿出來擺了一桌,梁山遞她一杯酒:“宋長華,我曉得你倆的感情,相信大哥吧。”
宋長華一飲而盡,便臉紅心跳。她笑著,卻哭了,喘著粗氣說:“梁老師,我,我真是賊膽包天……可我現在後悔昨天,不想明天又後悔今天……”
“我明白。”
梁山陪了他們一會兒,覺得應該走了,便站起來說:“長華,鍋裏有熱水。你們去客房坐,我來收。”
宋長華去洗澡,孔生幫梁山收拾。但梁山不讓他幫忙。他懷著激動,懷著羞慚,不知怎麼對梁山解釋才好。他跟進廚房,尷尬地說:“老梁,我不曉得她會來……”
“你們原本是一對情人,皇天後土,會理解的。”梁山變得象個慈祥的老者,“去吧。”
他告辭了梁山,走向篩漏著昏黃燭光的客房。推開房門,他一眼望見了她。平生第一次望見女性赤裸的肉體,他止不住渾身顫抖;接著想起了十幾年前那次挨的冤枉打,對這女人便愛恨參半,同樣強烈。然而無論恨還是愛,他都沒有辦法發泄,因為真正的性愛對他是陌生的,而她卻不。他麵部肌肉不由抽動,變得醜陋了。
他的凶惡在她眼裏卻美妙無比。她願意被他吃掉,願被他撕裂,無論出於愛或是恨。恰好她也想起了十幾的前的一聲尖叫帶給他的一場災難。
“老二……”她哀鳴般地叫他。他走過來,她就撲到了他的胸前,緊摟著他的脖子,“老二……”
“你說。”他喉嚨幹燥,聲音象公鴨叫,“那次尖叫是你還是蔣玉環?”
“是我。”她在耳邊說,“你現在不是真看見了嗎?”
“可是十幾年以前就先付了代價。”
“你還恨嗎?”
“恨。恨得起來嗎?”
“老二,我想你……”
他不得不承認:“我也想你……”
他們死死扭在一起,盡情地親吻著。燭光閃爍,夜靜更深,荒野中的祠堂裏不用提心吊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