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3 / 3)

“你該不會罵我放蕩?”

“這詞兒應該有新理解。”

山裏的夏夜有些涼,他倆緊緊依偎著。她將頭躺在他的胸前,喃喃地說:“下鄉回來,我多麼想往你那間土房裏去啊!可是不得不回去,還得任他……”

“別往下說!”他將她摔開,爬起來扼住她的喉管。望著她那可憐巴巴的樣子,他軟下來,悲哀地說,“監獄八年,鄉裏六年,我沒有一天不想你……”

“老二,你可憐,我也苦。”

“我明白。”

“也許,老天給我們的就隻這一夜……”

一夜,讓他心驚。遠處傳來雞啼。他們似乎都意識到時間不多了,便放下話題,緊緊摟抱,發瘋似地親吻,貪饞地審視對方的一切。身子乏了,又傾訴著離別之苦和思念之情。一遍又一遍雞啼,沒有聽見。蠟燭熄滅,沒有察覺。兩顆幹渴的心互相滋潤,原是這麼痛苦這麼勞累。待要昏昏入睡時,霞光又照著了疲倦不堪的軀體。

她一蹦而起:“老二,我要回去了。”

他死死摟住她的腰,將頭埋在她的腿上,不說話。

“要是你不讓我走,我就不走。”

他還是不吭聲。

“還是走吧,晚上要開會,明天要對詞……”

他鬆了手,又一陣擁抱,一陣親吻,她不得不去趕班車,才一夜,她的眼圈發黑了,眼睛澀澀的。

“你這副樣子……”

“不要緊,我去車上打瞌睡。”

他送她出門,送她下崗。望著那綠衣紅裙飄然遠去,他感到悵悵然無所適從。一夜歡娛,留下的是什麼?是更強烈的欲望和道德的無休止糾纏。

當沈鳳霞上妝出現在舞台上時,頓令全團驚訝,以為沈鳳英死而複生了。也許這姐妹倆有同樣的遺傳基因,從扮相到唱腔到做功,沈鳳霞跟她姐姐一般無二。她若不演古裝戲是看不出這一點的。古老的唱腔用現代樂器伴奏,竟是如此好聽,以致樂隊的樂手們閑下來也愛哼幾句。彩排,除了領導沒別的觀眾,卻看見沈鳳霞有事沒事向遠處望。有人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原來孔老二孤伶伶地坐在後排,便斷定他也發現了這一點。妹妹的裝束引起了他對姐姐的思念,他和沈鳳英的情誼人人皆知。

其實他發現這一點比人們早。那日試裝,沈鳳霞穿著紅衫披著輕紗鑽進了那間土房。

“孔老師,你看看!”

孔生驚呆了,直愣愣盯著她。

“怎麼了?”

“噢……”他如夢方醒,“我想起了你姐姐。”

“姐姐什麼事?”

“沒什麼。”

她便有些不高興:“姐姐死了,你隻記得她。”

他隻得憋出一點笑,站起來板住她的肩前看後看:“真漂亮!”薄薄的綢衫下是健壯的肉體,他感到一陣舒暢。

她也笑了:“這個人是你創造的。”

這話讓他心裏一動,衝口說道:“那就該我享受享受!”聽她吃吃一笑,又不好意思地咬起嘴唇,他才察覺說的跟想的不一樣,“別誤會,我的意思是讓我先欣賞。”

“哪樣意思都行的。”她說得更離譜,邊說就低下了頭。

他的心頭又一動,趕緊岔開:“唱一段我聽聽,你說這角色是我創造的嘛!”

她眼裏閃了一下奇異的光,想了想,就唱起來做起來:不曉鴻蒙開,但知水底已千載。

修煉出這般模樣,冰清玉潔一嬌娘。

說不假出水芙蓉,且看我一笑十裏春風;

秀發蓬鬆,遮蓋得身兒朦朧;

清漣波動,誰見我白壁無瑕露真容。

水波阻人蹤,自甘淤泥中,留一身清白,待與君相逢……

紅袖在眼前舒展,薄紗揚起陣陣風波,悅耳的清唱讓人回腸蕩氣。還有這柔弱的身軀舞蹈著,說不盡的百媚千嬌,有如炎熱中的一片陰涼、幹渴中的一杯泉水,讓他陶醉了,心底頓時布滿了綠色。

“該走了吧?”門口站著笑吟吟的宋長華,“我以為你跑哪兒去了呢!”

沈鳳霞一溜煙跑了。

孔老二不好意思,忙加解釋:“我看看她唱的怎麼樣。”

“我又沒怪你。”她溫情脈脈,“自己創造的人物,有權先聽聽、看看,但願你能多些樂趣少些煩惱。”她還在忙碌著,沒時間說閑話,說完就走了。

他象長途中跋涉者屁股挨了一個石凳,疲倦不堪。當看見彩排正式開始,音樂布景人物一齊展現出來的時候,他卻坐在遠處發呆,說不出是高興還是傷心。要是蒙老師和沈鳳英在場,那將如何?沒有了那兩個人,世界越美滿,他就越是感到不是滋味兒。

一陣嘈雜,有人喊叫他的名字,他才明白一坐幾個鍾頭過去了。戲已排完,領導叫他哩。他隻好上前去,坐到書記縣長們中間。領導興奮著,演員樂手們也興奮著。一場戲演員輕鬆,樂手也覺輕鬆,看的人也輕鬆。四麵八方向他送來了笑容。

演員們邊擦臉邊下台來,聽領導提意見。縣委書記叫沈鳳霞:“小沈呐,到這兒坐!”

小沈微笑著回答:“這兒有!”她往後走,坐到了孔老二的身邊。

《荷花仙子》一炮打響,不光觀眾覺得好,本劇團職員也覺耳目一新。縣領導高興,拔款一萬讓他們準備去地區會演。孔老二大出風頭,宋長華一鳴驚人,沈鳳霞一躍而成紅星,一時間,他們三個被稱為劇團三足。這三足是本團的驕傲,是花鼓戲希望所在。孔老二受著不輕的恭維,領導稱“小孔”,學員稱“孔老師”,連不服輸的黃彩彩也變了腔調:“不是吹,十幾年前我就說過,劇團這麼多學員,有出息的就隻孔生一個!”

然而孔生並不顯得高興,仍然閉門讀書做筆記。他心裏清楚,縣劇團就這麼回事,成不了大氣候。沈鳳霞對他十二分殷勤,他卻不冷不熱。

這個戲驚動了地區文化局。一日,開來一輛日本麵包車和一輛吉普車,原來地委宣傳部長和文化局長都跑來了。在這群人中,夾著個令人尷尬的人物:關天洪!

縣領導作陪,在招待所吃飯,晚上看《荷花仙子》。第二天,全團集合,聽地、縣領導作指示。地、縣領導含著笑,挨個兒打量每個演員。瘦瘦的部長指著沈鳳霞:“荷花仙姑是你裝的吧?”沒等回答,他就接著說,“不錯!小宋,這戲是你導的?沒看出來你還有這方麵的才能。你們為我們地區搞出了一個好戲。”

人在陸續到,除了演職員,本縣文化局宣傳部的人也在往這兒湧。嗡嗡半天,羅平安拍拍巴掌,說:“地區領導和縣級領導都來了,現在請部長給我們作指示,大家歡迎!”

如今兵強馬壯,巴掌聲頗具規模,但瘦部長不指示,卻說:“先請孔生同誌講。戲是他寫的,音樂是他配的,據說導演演員是他挑的。這全戲讓人精神振奮,我想他一定有許多考慮。我希望先聽聽這個。”

相信孔老二是受了感動。本縣本團隻顧排戲,從未有人對他的“許多考慮”關心。他坐在角落,這會兒站起來時,能發現他的眼眶裏有些濕潤。待他說出話來,人們才對他的“許多考慮”有了深一層的了解。

“今天來了許多領導,本團的老同誌新學員都在,我感謝部長給了我一個向大家談心的機會。實話說吧,這戲不是我創作的,充其量算個改編。曲子也不能算我創作的,隻能算個‘記錄’……”

全場肅靜,對他的話感到吃驚。他吞了一下喉嚨管,頓了半晌。也許是太激動的緣故。

“小孔,接著說。”瘦部長鼓勵他。部長也許看出了這個人平時說話的機會太少。

“先說這個戲的來曆。它記在沈鳳英的本子上,而沈鳳英又是從周蘭芳老師傅那兒記的。多少年了,可是我們團上下卻不知道。周師傅被打發回了老家,沈鳳英憂鬱而得了絕症,我們有誰識出了他們的價值?如果二十年前不對人家那樣歧視,這個戲可以早二十年上演,劇團也不會僅僅是現在這個樣子。再說音樂,我沒本事創作出來,它同樣記在沈鳳英的本子上。她文化不高,許多都記錯了,但不難辨認。同樣,也是周師傅唱的,《荷花仙子》中那一段‘鬼歌’都說好聽味道足,其實那是照般的。那是周師傅回家後的第二年,我和沈鳳英去請周師傅,周師傅卻死了,在他的棺材前,鄭秋香和王和昌兩位師傅就唱了這段‘鬼歌’。再說配器,其實是梁山寫的……我感到傷心,為什麼這些劇團有功的能人竟被劇團看作廢物?這是個可笑可悲的現實。我這樣挑導演和演員,意思很簡單,就是希望不要重蹈覆轍,要尊重每一個人,包括老的和死了的。我們也會老,也會死的……”

這些話沒什麼新意,卻讓人心情沉重。沈鳳英的名字讓大家的眼睛不自覺地望向關天洪,隻見他低垂著頭。孔生忽然想,該低頭的應該是高揚著頭的人,不僅僅是關天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