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誰都不曾料到,情況的變化會如此之快,如此之糟,明明各行各業各單位都缺人的,眨眼之間,到處都叫人太多了。回團的和原先就沒有出團的老學員們興奮熱鬧了那麼幾天,那幾出古裝戲被不懂藝術的新學員一接手,就再也收不回去了。於是他們當麵被稱為“老同誌”,會上被叫作“富餘人員”,背後被有人叫作“吃閑飯的”。文化局和劇團的頭兒們四處奔波,請有關單位“幫忙消化一個兩個”,不幸,每個單位都是肚子發脹,都需要消化。
下鄉的事也擱淺了。農村搞責任製,去演了戲沒地方收錢。出縣去演?也不行。古戲讓人生厭了。電視機迅速普及,縣劇團的戲沒有動物世界好看。而且現在人們各奔前程,誰有工夫坐到大禮堂去流淚打哈哈?
“富餘人員”沒走,不是“富餘”的倒走了。有背景的原本就是把劇團作跳板的,一個調令下來人就上去了,掙“科級”去了。文化局本身可以消化兩個,就把演戲平平但會跑腿的弄去當辦事員或當股長。於是劇團人心浮動,處於死不死活不活的狀態。
沒有背景沒指望升上去也消化不掉的人倒安心,如黎大滿者,老婆兒女在農村,劇團沒事幹,就歪在家裏種責任田,過那麼幾天騎自行車來劇團露個麵,見沒事就又溜了。批評他吧,他可以跟你吵。扣工資?你扣吧,那他就安心在家搞副業,到頭來不但要退還工資,而且還要你賠禮道歉他才罷休。你當一輩子官?留些後路吧,他可以教他兩個兒子記住你。“新學員”也陸續結婚,一對對結成生死冤家。新老界限已經打破,橫向矛盾變為縱向矛盾。小甲幫老甲搭過雞圈,老乙接小乙吃過一回湯元,小丙上街幫老丙帶回一塊豆腐沒有要錢……等等事件都成了矛盾的根源。開會遲到,批評幾句,馬上就被頂回來:“你隻會盯著我,有人根本不到,怎麼沒見你說一句?看見我們好欺負是不是?”“有人”是誰?那你得動腦筋去想。王才忙得腳不沾地,但沒人同情。“橫直他一個人上了兩個人的班。”弦外之音是蔣玉環閑在家裏沒事幹,所以王才應該忙。
其他還有家屬不在劇團的超脫人,上班時間聚在一起評論劇團功過是非,還評論世界前途。有關中央的人事安排問題和省縣領導的調配問題,趙一第最清楚,他是業餘政治家,曉得每一位頭兒的來曆及“我黨”的鬥爭曆史;若談及印支戰爭和中東局勢,那就要聽錢二舉的,他自稱“業餘戰爭愛好者”,在鬥室裏掛了一大張世界地圖,係統研究了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民族之爭的曆史淵源,對兩伊的情況也了解得相當透徹;如果你想花小錢辦大事,那就得請教孫三升了。他跟補鞋的賣菜的都熟悉,跟車站賣票的開車的關係也不錯,哪位司機開的幾號車他了如指掌。他做了一個五屜櫃一分錢沒花,隻向木器廠的師傅遞過幾支煙。你要做一套沙發?他可以給你畫張線路圖,先找誰後找誰,保險是花錢最少的最佳方案;若是涉及轉戶口之類的事,不問李四起是不行的。李四起會辦事,開人大會縣委擴大會或政協會上頭常常調他去打雜,他能繪聲繪色地講招待所裏吃喝的趣聞,了解這個書記和那個主任的關係,那個大院裏頭的矛盾和私交他無一不知。他在事先告誡你一聲,你就能避免燒錯了香磕錯了頭。他可以用若幹事例來論證,“政策規定是哄平頭百姓的”……
除此之外還有打牌下棋的,都訓練成了高水平。
“新學員”結婚生了小孩,小孩又會跑了,劇團仍是老樣子。縣政府有關部門並不希望劇團演戲,因為一排新節目就要錢,一下鄉就要補貼,收的抵不上支出的一個零頭。劇團沒事幹領導知道,知道隻當不知道。
到底怎麼搞?文化局著急。沒事幹事小,閑下來這麼多人在外闖了禍可不是玩的。到處都在“以副養文”,於是文化局下決心:搞副業。
文化局拿出一半房子開“文化旅社”,宋巧芬去當經理,寫了承包合同;買一台錄相機,放香港片;劇團院牆挖個洞,賣煙賣酒賣罐頭;排練室裝修一下,牽上紅綠燈,辦舞會,五毛錢一張票,由能上台的“新學員”陪著跳……劇團活了,有了經濟效益,但也招話說。
黎大滿在家忙完了秋收,回團來,向前來看舞會的宣傳部長發議論:“部長,這麼搞符不符合文藝方向?”
他第二天就又溜回家了,扔下這句問話讓部長局長們心不安寧。
二
沈鳳霞要為舞會伴唱,改唱通俗唱法,效果頗不錯。她的舞也跳得很好。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不跳了,挨了王才一頓批。這天晚上,她唱了幾支歌,就溜出了舞場。今晚沒她的事了。紅綠燈的閃耀把她眼睛弄花了,出了門,望一下天空,隻見中天一輪圓月,周圍沒一絲兒雲彩。她覺得這月亮象一個人:孔生。那間土房裏亮著燈,她呆了會兒,終究忍不住往那間房走去。
音樂聲對孔生似乎不起作用,劇團的起落也沒能夠影響他,他一如既往地閉門寫作,滿世界就隻他活得有信心有滋味兒。門被敲響,他甩過去固定的兩個字兒:“請進!”
沈鳳霞進去了,看見他使勁寫的仍是劇本。戲都沒人看了,他還寫。寫了一大堆,不知寫了有什麼用,也不知是誰安排他寫的。她原本很活潑的,“荷花仙子”讓她走紅,隨著劇團生意慘淡,她又降到了原地。原地就原地,本沒有損失什麼,不想心卻被這位“孔老師”勾住了。她跟對她好的幾個小夥子斷絕了來往,對這一位卻又沒辦法表露心跡,於是身心便受著不輕的折磨,寢食難安,臉兒瘦了。他發現是她,扔了筆。
“鳳霞呀,怎麼沒去跳舞?”
她搖搖頭,同時鼻子發酸,垂著頭,怕他看見她的淚。她覺得很苦。他點燃一支煙,覺得好笑,便笑著問:“怎麼,受委屈了?”
“沒有……”聲音小得聽不見。“你怎麼不跳舞?”
“我不會。”
“要我教你嗎?”
她抬起頭,他看見她的目光含著期待,隱隱感覺出一點兒什麼意思,卻又自責,以為自己心術不正。他有些沉重地歎息:“玩兒的年華過去了……”
“這是你自己這麼想的。”她的頭和聲又低了下去。
“真的。如果我能追回來十年,我一定盡情地幹,盡興地玩兒……你怎麼有些老氣橫秋?我聽王團長講了,說你情緒低沉,不願跳舞,他說他批評了你。是嗎?”
“我隻想跟一個人跳。”
“誰?”
她的頭又抬起來了,很委屈地望著他。沒有回答,意思卻一目了然。他的眼皮一陣發跳,心直往下沉。第一次正眼打量她,才明白她是個大人了。當年沈鳳英象長輩似地對他關照,不也是這個年齡麼?他一走神,坐在床上的就成了沈鳳英。如果自己的十八歲就是今天,那該有多好啊!
“你從來沒跟我講過我姐姐。”
他象尊菩薩立著。
“可是人家都跟我講,說你跟我姐姐是最要好的……你也從不問我姐姐跟我說過什麼……”
“她說過什麼?”
“她,她快死的時候把身邊人都認成了你,老叫你的名字。”
他長歎一聲:“過去的事了……”
她不說話,他也無話可說。跳舞場傳來慢四步的節拍,象一根絲在他們心中悠悠蕩蕩。
門又被敲響,他再甩去兩個字:“請進!”
進來的是王才。王才見了一男一女這模樣就一怔,然後衝沈鳳霞來了一句:“還沒散場,你就溜了!”
“沒我的事兒了。”
“你沒事了人家孔老師還有事!”
“我……”沈鳳霞頓了一下,很勇敢地告訴他,“我來邀他跳舞去的。”
“咦,你不是說你不跟任何男人跳舞的嗎?”
“他除外。”
孔生心頭撲騰了幾下,想以笑遮掩過去:“小兒脾氣!”
於是沈鳳霞便眼淚打轉兒,想說又想哭。王才看出點兒意思,便轉個彎兒:“今天不行了,我跟他還有點兒事。明天吧,我來動員。這好吧?”
沈鳳霞很傷心很不情願地出去了。
孔生很沉重地坐下,苦笑笑,王才坐下,笑道:“這姑娘有點兒意思,對你。你沒看出來?”
“有些感覺。”
“我常見她在你窗邊發呆。夥計,如果真是這樣,我看也未嚐不可。你說呢?”王才很高興有個人把孔生拴住。孔生會幹事,而且沒寫入黨申請書,沒有跟他爭權的可能性,這樣的人哪兒找去?所以他才對剛才這一幕表示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