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開玩笑,她還是個小孩子,我大她十幾歲!”
“大二十歲的多的是,你看那些大人物……”
“我還不是大人物。”
王才變得很快:“當然,兩口子在一個單位惹話說。我他媽有切膚之痛。”
孔生不願深談,轉了話題:“你找我有什麼事?”
“宋長華挨了老熊一頓打,睡在床上起不來。”
孔生嚇了一跳:“為麼事?”
“為跳舞。”
“啊!”他舒了口氣。
“夥計,你說怎麼搞?這麼下去終究不是辦法。公安局來問過好幾次有沒有亂搞的,真討厭。”
孔生對這類事糊裏糊塗,唯唯而已。王才其實沒正經事商量,無非到這兒坐坐。閑聊幾句,聽見舞會散場,他就起身了。走到門口,他囑咐幾句:“沈鳳霞陷坑裏去了,不管你什麼打算,不理不行。你跟她好好談談。”
王才走了,孔生就寫不下去了,在鬥室裏打轉轉。他覺得王才說的極是,應該跟那姑娘談談。“談談”的欲望迅速膨脹,他就等不到明天了。他開門出去,卻碰見了宋長華。宋長華手捂著屁股,一拐一拐的,蓬頭散發好不狼狽。孔生剛要去扶一把,走廊拐角處躥出了熊科長。
熊科長冷笑:“老子料定你要往這兒跑,這下怎麼說?”
嗓門兒太大,叫開了所有房門。王才看出了尷尬,出來勸阻:“你們吵什麼吵什麼?劇團寒酸,大小也是個單位,跑到這兒吵麼事?”
“你問她跟姓孔的什麼關係?”
宋長華倒不怕丟醜,當著那麼多人很高傲地揚起了頭:“什麼關係?你不用威脅我,我不怕。我愛姓孔的。男人與女人的關係,朋友的關係,怎麼了?”
老熊拿老婆沒辦法,就衝孔生來了:“姓孔的,老子跟你沒完!”他抓住了孔生的衣領。
孔生不還手。他不願事態擴大,但也不願被人笑話,就搜索著恰當的詞:“有理講理,不要動手動腳。”
“你還有理?你他媽充當第三者,老子告……”
孔生一聽此話,就感到問題嚴重。今天不扭轉局勢,以後就說不清楚了。情急中他來了反擊的一招,他一拳打掉老熊的手,反轉來把他揪住:“誰是第三者?”
“你!”
“好,今天我們說明白,不說清楚不饒你!我跟她談戀愛的時候還不曉得天下有你這個姓熊的,你能說說你們結婚的前因後果嗎?你趁人之危占便宜,還反咬一口!我回劇團當編劇,她當導演,商量工作談談心是有的,你憑什麼誣陷我?見我沒老婆好欺負是不是?今天不說清楚,我就不管你是科級還是處級,不給你兩嘴巴老子就不姓孔!”
有人勸解,有人將他們分開,熊科長便溜了。人們見宋長華也不在了,以為有人將她勸回去了,便各自散去。王才把孔生拉到自己房裏,勸了半天。孔生回房,卻見宋長華坐在他床上。他嚇了跳:“你,沒走?”
宋長華一笑,跟著眼淚往下落:“回不去了。”
“過不下去就離婚。”
“他拖著不答應。”
“你跟他講了?”
“講了,講我們過去的情義,講我去鄉裏看你……嘿嘿,他以為是我編出來氣他的。”
她歪坐著,半邊屁股不敢落實,顯然傷得不輕。燈光下,他見她雖然衣衫不整,卻神態自若,有那麼一股子少見的堅毅和端莊。他愛這模樣兒,這模樣兒卻又讓他有點兒心虛。離婚、孩子、再婚……我的天,來真格的就得先攬起沉重的精神負擔。他感到力不勝任。然而現在不能退讓。她需要安慰,他必須表現出大無畏才行。他坐過去捋捋她的頭發,笑著問:“打的狠嗎?”
“夠質量。”她將臉往他手掌上蹭。
“你打算怎麼辦?”
“都怨你!”她含笑瞪他一眼,歎了口氣,“本來和他過得不錯,有房子,有家具,丈夫殷勤,女兒聽話,讓人羨慕,還有人妒嫉……可你回來了,讓我看出了他的無聊和俗氣。導了一個戲,就勾走了我的魂,精神在那個房裏越是感到空虛。我這輩子注定沒好日子過,想想心裏是黑的。他媽的,他官不大,腔調倒挺在行。有人送禮,他就感到優越;陪頭頭吃一頓,他就覺得幸福;有人求他辦事,他就感到滿足……我他媽的偏偏又意識到了這些……”
“那……到底怎麼了結呢,你打算?”
“走著瞧吧。”
他懸著的心放下來了,馬上又感到悲哀。負擔和她連在一起,要得到一起得到,要失去一起失去。窗外有人走動,提醒他天太晚了:“你在這兒睡,我去找地方。”
“你不怕是非?”
“該怕的都怕過了。”
“算了吧,我回去,何必羊肉未吃惹身膻!”
他不再堅持,將她送上了大街。街上空蕩蕩沒人,隻有黃葉在秋風中颯颯發響。他望她遠去,心象這深夜的街道空空蕩蕩。
三
有關單位正在查找跳舞的弊端,宋長華的事到底成了統計表上的材料之一。舞場是剝削階級醉生夢死的場所,怎麼可以在社會主義國家出現呢?這不是,宋長華由跳舞而墮落,發展到跟孔老二私通,好好的家庭被破壞了。縣領導責問宣傳部,宣傳部責問文化局,文化局下來調查,“老同誌”們差不多個個都義憤填膺。劇團出了問題是團長的不是,別人沒正式向王才開火,他們兩口子倒在廚房門口吵了一架。蔣玉環去打飯,飯沒熟,聽見敲碗的人們議論紛紛,氣不過,就指著王才說開了:“我老早就說不能這樣搞,你還說我思想保守。這下好了,兩個人睡到一張床上,思想解放到家了。”
王才本來就有火,衝老婆罵開了:“要你插個什麼嘴?這與解放思想什麼關係?六十年代沒跳舞,沒出過這種事?湊什麼熱鬧嘛!你他媽多管閑事!”
“別吵了別吵了”。何二翠插話,“這種事跟舞會是有關係,也不能全因為舞會。與我們整個形勢有關。我們現在哪兒叫花鼓劇團?換牌子算了。”
王才衝她道:“你說怎麼搞?”
“應該排戲!”
“排了有人看嗎?”
蔣玉環又加進來:“有沒得人看是個問題,但是方向更是個大問題!哼!我們幹了幾十年,這下成廢品了!不要就趁早打發!幾個尖子不是你們謀的嗎?怎麼樣?”
“你給老子滾回去!”
“我是劇團一員,我就要說!”
“有屁會上放去!”
“嘴長在我身上,想說就說,你管不著!”
王才撲過去要動手,被好幾個人攔住了。羅平安走過來將他們勸開。於是人們便衝他提問題,發議論:“羅書記,你說說,以後還講不講政治思想?”又是何二翠打頭。
“誰說不講?”
“那好,我問你。有人不過寫了個劇本,就管起人事安排來了,是黨指揮槍,還是槍指揮黨?”
人們一陣哄笑。
宋巧芬也加進來:“我們搞了幾十年,這下狗屁不如,你們究竟要怎麼打發?”
“我想不通,現在究竟是社會主義還是資本主義?”
“對道德敗壞的人還處理不處理?不然這哪還是黨領導的文藝團體?”
……
諸位文化不高覺悟高,都操心著方向問題。直到孔生出現,人們才佯裝沒看見,一本正經地敲碗聊不相幹的事。孔生不是聾子不是瞎子,不會聽不見這些議論,不會看不見這個征候。同時他也不是傻瓜,判斷不出這些充滿正義感的言辭後麵是些什麼貨色。飯仍沒熟,他站得遠遠的,望著假山,隻當沒聽見。
他的房裏冷清了,沒有人來串門了。但這天晚上,他正準備出門打打轉兒的時候,沈鳳霞鑽了進來。
“有什麼事嗎?”他不想讓她在房裏久呆,站著問。
“我跟羅書記說了。”
“說什麼了?”
“我說我愛你。”
他嚇了一跳:“你胡說些什麼?”
她聲音不大,卻態度堅決:“他把我叫去問,問我怎麼對你這麼親密,我說,我愛你。”
他心裏熱乎乎的,可又感到有些承受不起,這種坦率的表白出現在這種時候,是幸福呢,還是負擔?“外麵議論紛紛,你就沒有聽見?”他問。
她抬眼望他,忽然淚珠兒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