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3 / 3)

“坐下吧坐下吧。”他把她按到椅子上,哄小孩似的,“別哭,我曉得你不嫌棄我,我沒說出來,心裏明白。可是這不是兩個人結伴走一段路,而是生活一輩子呀……”

“我又不是沒想過,也不是一天兩天。”

“人家說我跟宋長華,你……怎麼看?”

“無論真假,這又有什麼!我希望這不是真的,可萬一是真的……也不怪你們。我都聽說過你們過去的關係,是他們把你們拆散的。你們不能到一起呀!”

孔生聽罷她一番表白,這才明白這姑娘的思想已經成熟,並非信口胡說。他為難了。宋長華為他挨了打,招來許多是非,若是跟這姑娘了,怎麼跟她交待?再說沈鳳霞,年輕輕一朵花似的,而自己呢,對著鏡子望就會感到失望,他害怕人家說他勾引大姑娘。她還太年輕,今天心血來潮,真結了婚她會嫌他老的。

“鳳霞,你曉得你姐姐是怎麼得絕症的嗎?”

“曉得。”

“她是被冷眼殺死的,是被歧視折磨死的。當年她的年紀也隻有你這麼大,不,比你還小,本來前途無量的,就因為一步走錯,把命都賠進去了。”

她冷笑了一下:“今天不是那時候,我也不是我姐姐!”

他頓了一下,繼續說:“再說宋長華吧。笑話告訴你,當年對我好的就你姐姐一個,宋長華同樣向我潑過髒水。不過以後對我不錯。我那時候有能力把她拉到我身邊,是她也的確愛上我了。可是,又被拆散了。我跟她有來往,有感情,也有心裏的憤恨。我跟她出天大的事我都不在乎。可是你還年輕呀!我喜歡你,從心底喜歡,正因為太喜歡了,我就不能毀你一生。我覺得我不是無用的人,可是比的是老一拔的。把我擺到年輕人中間,我有自知之明,明白是白鶴群中的烏鴉。隨便拉來一個年輕人,誰不比我強?我跟他們還有許多是非,你又何必卷進來尋煩惱呢?這些你想過沒有?”

“想過。”

“談談吧。”

“姐姐死的時候我還小,可我明白她念的就隻你一個人。我知道她是受委屈死的,給她委屈的就不會隻一個人,一個人的唾沫淹不死人。我考進劇團,心裏想的是要為我姐姐爭口氣。無論是誰對我好,我總不會忘記他在我姐姐身上踹過一腳。你回來了,我沒跟你搭話,可我注視著你。你寫劇本,配曲,我知道你這些本事是怎麼來的,還知道你心裏裝著我姐姐。我發現姐姐沒有看錯人。我老要到你身邊,又沒辦法來,隻能望你的窗子。你寫了劇本,正走紅,我沒辦法湊熱鬧。現在你身上又在挨唾沫,有人巴不得你眾叛親離,我就清楚了我姐姐受的什麼罪。愛你的話我隻能在這個時候說出來……”

羅平安冷不防推門進來,臉拉得好長。孔生嚇了一跳,沈鳳霞卻紋絲不動。他們同時發現窗外門外還有人。

“你們在幹什麼?”

“談戀愛!”沈鳳霞接得極快。

孔生望著這個柔弱的姑娘,心靈在震顫。她傲氣十足,淩然不可侵犯,當年姐姐若是能象妹妹這樣自己給自己當家,怎麼會那麼早夭折?

“明天上午八點排練室開會!”羅平安“砰”地帶上了門。

沈鳳霞站起來,要走:“明天的會為你和宋長華開的,好歹不承認,他們又能如何?”

她飄然而去,輕輕掩上了門。

他象經受了一陣霹靂,腦袋嗡嗡了半天。他疲乏地站起來,一眼望見了鏡子裏的自己,他發現那形象醜陋不堪,從沒有象現在這樣令人憎惡。

開會的除了當著幹部的年輕人,其餘是一色的“老同誌”。宋長華若幹天沒上班,今天來了,搬把椅子坐在中間,有意擺出個受審的架式。窗外有人嘀咕,顯然不少人關心此事。

羅平安開門見山:“今天來的都是老同誌,問題涉及孔生和宋長華兩個同誌。最近我們辦了舞場,招惹了許多是非,外麵的我們管不了,涉及團內的事,我們不過問是不行的。宋長華兩口子打架,扯出了孔生,孔生就成了第三者插足。老熊同誌也希望我們解決。你們看誰說?”

誰都不說。沉默著。

於是羅平安點名:“孔生?”

“沒什麼可說。”

“宋長華?”

“說什麼?”

“說你跟孔生的關係。”

宋長華冷笑:“你們不是天天在議論嗎?我跟他關係很好。十幾年前我就跟他談戀愛,樹林裏,山上,河邊,你們不是捉到過一回嗎?”

羅平安黑著臉:“宋長華同誌,我們並不是追過去的事,誰也沒說你過去談戀愛錯了……”

“今天是從過去來的。”

“可你是有夫之婦!”

“那是高壓下的結合!”

“不管高壓低壓,你已經結婚,是經過法律手續的。”

“那就還可以經過法律手續離婚。”“你現在還沒離。”

“正在鬧!”

裏麵有人笑,外麵也有人笑。羅平安歎口氣:“有人說你跟孔生發生過性關係,是事實嗎?”

“是事實。”

人們都吃一驚。滿以為她矢口否認的,不想她承認得如此爽快。因為太爽快,人們反倒不相信了。

王才插嘴說:“宋長華,這可不是開玩笑……”

“沒開玩笑。”

羅平安接著說:“人家說你專門跑到鄉下找孔生……”

“那天晚上就睡在一起。”

又是一陣笑。笑聲把嚴肅的事弄成了慪氣鬥狠的玩話。

“說話要負責。”

“我負責。”

宋長華爽快到人們難以接受的程度,她的坦白就需要打折扣。羅平安不要她說了,轉而問孔老二:“孔生,你說。”

“要我說,你們也得負責任。這幾天我沒吭聲,你們到處議論,什麼‘槍指揮黨’,什麼‘道德敗壞’,什麼‘兩個人睡一床,解放思想到家了’……你們都有兒有女了,說的是人話嗎?不錯,我寫了個劇本上演了,我是為劇團寫的,提議讓新演員上也是為劇團,這就成了槍指揮黨?宋長華當導演,事實證明那個戲適合她導,又沒搶哪個的飯碗,就不舒服到這種程度。我跟宋長華是老朋友,十幾年前是戀愛關係,接觸多點,就犯法了?有人偷聽,有人偷望,也不怕丟了自己的人格。誰說我們睡一床了?說話要有根據,不然我告你個誣陷罪……”

他的慷慨陳詞被宋長華打斷:“等等!”她站起來,笑吟吟地踱到孔生麵前,“孔老二,你怕了?”

孔生臉上一陣發燒。

“我有兒有女都不怕,你是單身男子漢,赤條條無牽無掛,你怕什麼呢?我挨了姓熊的拳打腳踢和數不清的臭罵,你挨了什麼?你受的是一個癡情女人對你的溫情。我身上留下的是紫斑和血印,你呐?是我的親吻和擁抱。你不要慚愧,不要覺得不好意思。我不需要你承認什麼或者否認什麼。我當的是我自己的家,睡到你懷裏是我自覺自願的。我沒有賣給姓熊的,臉皮撕破,就沒打算做什麼賢妻良母。我愛你,十幾年了,為了這個愛才扯旗造反,整羅平安是因為他把我愛的人送去坐牢了。你後悔也罷,你否認也罷,不幹我的事。我願意向大家承認,睡進了你的懷裏。那個老祠堂、月光、葡萄架、還有蠟燭……我一輩子忘不了,也永遠不會後悔……”

大家目瞪口呆。宋長華眼放異彩,臉兒潮紅,顯出前所未有的嬌豔。

王才猛地站起來打斷了她的話:“宋長華,跟我醫院檢查一下,姓熊的肯定打了你的腦袋!神經錯亂了要他負法律責任!”

他這麼一吼叫,從門外一下子湧進來許多人,其中夾著熊科長。老熊走過去,很沉痛地向她檢討:“長華,是我不好。我錯怪你了,我們回去吧。”

“等等!”羅平安也站起來,“熊科長,我要讓你更明白一些。你反映之後我們派人去地區文工團找梁山同誌調查過,梁山寫了材料,說那天晚上孔生跟他睡一床。請你不要再疑神疑鬼的!”

宋長華不覺高興,隻覺失望,她向著孔生發出一聲哀鳴:“老二,你高興嗎?他們不相信我的話……”

她被拉出去了。穿過人組成的巷道,熊科長對她說:“我錯怪了孔生同誌。”

“他是個混蛋!”

“就是嘛!”

宋長華忽然一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