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又開始迷惘,望著身邊的一男一女,想象著這兩位在妻子在丈夫身邊睡著的時候是什麼情景。夜半他們想些什麼?她瞪著那兩顆頭顱,恨不能變成一個細胞到裏頭看個究竟。
“小宋,我的話你明白嗎?”
“明白。”
明白什麼?她回憶著,這女人似乎說過什麼“犯錯誤是難免的。”他媽的,我犯了什麼錯誤?他們說了半天,其精神不難領會,那就是要她乖乖地依附丈夫,終身賣給他。
熊科長坐下來了,象隻經馴化過的貓向領導彙報:“這幾天她情緒穩定下來了,就是身子有些虛。”
“我還要批評你哩!”那女人說,“你對我們婦女關心不夠嘛,體貼不夠嘛,是不是?”
“是,我接受批評。”
真惡心!她把臉掉一邊。
“小宋呀,你可真會開玩笑,你把小熊氣的呀……”
“不,我沒開玩笑,那是真的。跟孔生。”
“好了好了,還氣呢!小熊,這兩天別上班了,陪小宋幾天,讓她好好消消氣。我們走了!”
他們滾了。她鬆了口氣。鼓足勇氣說真話,這兩位照樣不相信。怎麼辦呢?就這麼過一輩子?我的天,至少還有二十年!跟這個人同床共枕,她一時也忍不下去了。她明白自己身上一股子野氣,需要跟孔老二這樣的人無拘無束打打鬧鬧地過日子,沒有任何遮掩地相愛或相罵。可是姓熊的呐?摟抱她時仿佛是他們單位派來的代表。有時候,他又把她當作私有財產,老婆跟桌子具有同等的價值。他甚至認為她應該感激他,他的不滿很令他驚訝。
“好了好了,領導剛才批評了我……”
“惡心!”
他湊過來,扳著她的肩。她從他微小的動作中就得知他現在需要她。好幾天沒讓他挨著了,他需要泄欲。“我這幾天專伺候你,向你賠罪,還不行嗎?你當我們領導的麵也那樣說,影響多不好!”他賠笑。
她推開他,一掀被子坐起來:“我根本沒病。”她笑著問,“有件事我不明白。”
“什麼事不明白?”
“你打我,罵我,追問我跟孔生的關係,我坦白承認了,你怎麼又不相信呢?”
老熊臉鐵青,回答不出。
她繼續折磨他:“記得那天夜裏,他親著我,躺在我懷裏哭了……”
“別說了!”他一聲吼。
“不要發火。我想清楚了,我們在一起雙方都不會幸福的。我愛唱戲,你不愛。我愛孔生,你不愛。我愛音樂,你也不愛。你呢?你愛你們單位的福利,我不愛。你愛這一房家具,我也不愛。你愛你們的領導,我更不愛。那麼我們湊在一處幹什麼呢?”
“我……”他痛苦地說,“我愛你。”
“可是我不愛你。你根本就不知道不了解在劇團爭角色是什麼滋味兒,更不明白更不了解在舞台上創造一個角色後的那種喜悅。不錯,劇團窮,演員苦,但是窮在身上苦在身上,心裏頭卻是充實的。唉!說了你也不懂。演員幸福是創造的成功,你的幸福是陪領導喝了頓酒。演員的的悲哀是演出失敗,你的悲哀呢?我說不準了。謝謝你的領導,要調我?我不去。我就是要在劇團。你告訴那個女人,別把演戲的當下人,她去劇團隻能掃廁所!我們的生活你還不了解吧?我告訴你。孔老二無端挨了人家一嘴巴,去找領導,領導不為他說話,夠可憐的吧?可他說,我自己舔幹身上的血!有次我們洗澡,有人偷望,我們冤枉他,他當著領導的麵一腳踢開了我們的房門,大叫,老子操你們的媽!當羅平安在那天夜裏用電筒照著人的臉的時候,他一拳差點兒打塌了他的鼻子。十幾年以後,他終於創作出一個大戲。我導的。當演出完以後,觀眾掌聲如疾風暴雨的時候,他坐在後排象木頭似地一動不動。他在想什麼?什麼也沒想。也許什麼都想了。無論想還是沒想,無論是悲還是喜,我都能理解,那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苦盡甜來之後享受。有時候吵架打架,有時候嘻嘻哈哈;下鄉自己背行李,累了在草窩裏一歪……外人看著夠狼狽的,可是誰知道這狼狽中的無限樂趣呀!孔老二沒有家具,住的土牆房,沒有黨票,更沒有烏紗,可那間房和它的主人讓我感到親切。跟他在一起,他是實實在在的一個人,沒有任何偽裝……”
熊科長發現她的表情不對頭,溜出去打電話,他的領導們又趕來了。他們發現,宋長華一個人在房裏走來走去,指手劃腳地大聲說話,象在背誦台詞。
“我們失去了昨天,有什麼理由要承認昨天的錯誤造成的錯誤事實?在他身上,在那個地方,依然保留著我少女時代的痛苦和歡樂,我為什麼不去?今天能夠糾正昨天的錯誤,為什麼要失去這個機會?社會不需要我犧牲愛情,我為什麼要做無謂的犧牲?現在允許我追求幸福,我有什麼理由要藏起我的愛……”
那個瘦老頭對那個胖女人說:“跟精神病院聯係一下。”
偏偏這句話被宋長華聽見了,她怒目斥道:“我沒有精神病,無非沒有你們臉上的那道紅麵紗!有病的是你們!”
三
上頭又來了鉛字印的東西,是某領導的講話,改革的。於是劇團又開會學習,吃透精神,然後執行。這位領導的講話頗多時髦字眼兒,什麼“信息時代”、“第三次浪潮”、“不改革不行”、“打破大鍋飯”……都是從別的文章中摳出來的。至於文藝團體如何改革,大鍋飯如何打破,他說有的在這樣搞,也有的在那樣搞,究竟哪樣搞是正確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這個講話的精神其實很簡單,無非證明他在操心改革,沒有白拿工資。
就是這麼個玩藝兒,羅平安在燈下反複學了又學,紅杠藍杠打了若幹道。講話中列舉的“這樣搞”、“那樣搞”中有承包這一條,局長也跟王才講過承包,因此在學習的第三天接觸到了這個問題。
今年的下鄉場次完不成,收入也就減少(縣裏每演出一場補助五十元),王才很著急。他很希望有人站出來承包,製定的政策很優惠。譬如,除了補助,收的演出費四六分成,交給劇團小頭,演出隊得大頭。個人下鄉的補助照國家標準。大家討論得很熱烈,卻沒人願意勇敢地站出來。
黎大滿提出個問題:“書記團長,我有幾點不懂。這麼一包,承包的人就成了領導,我們都得聽他的,是不是?這是第一點。第二,節目安排承包人說了算,人家喜歡看哪樣的我們就得演哪樣的,節目還要不要把關?第三,這麼一包就跟搞副業差不多,賺錢至上,這幾點集中起來就是一個問題:符不符合黨的文藝方向?”
王才最頭疼的是有人框帽子,他沉不住氣,一蹦而起:“什麼是方向?拿了錢得幹事!這就是方向!黎大滿,你承包,你能賺的盡管賺,我們決不要你一個!”
“上山下鄉一輩子,還下鄉?我承包不了!”黎大滿開完會又要往家溜的,有些後悔剛才的發言,“你們誰承包我都擁護,剛才算我沒說。”
何二翠問:“演出隊有哪些人?”
“承包人自己挑。”
有人說:“二翠,你包!”
何二翠的嘴噘得老長:“哼!下鄉的多塊把下鄉補助錢,不下鄉的照樣拿工資,積極性調動不起來。我不幹!”
“勇敢些,誰承包?”
想承包施展些才能的大有人在,但考慮一些細節,就沒人勇敢了。能下鄉的沒幾個人,演什麼節目?農村搞了承包,找誰收錢去?還有,人家要不要你演?利害得失這麼一掂量,都打了退堂鼓,那點兒熱情生起來快,滅起來也快。在家裏拿幾個工資穩當些。
倒是一群年輕人圍成一團,嘀咕得熱鬧。
“你們那邊的,大聲點兒說!”王才注意了他們。
“這兒有人承包!”有個男演員喊叫。
誰砸了他一拳,大家嘻嘻哈哈。
“誰?勇敢些!”
“沈鳳霞!”
誰都不會相信一個姑娘會往刺林裏鑽,於是目光一起射向她。她正興奮,跟身邊的人議論得熱烈。王才問:“鳳霞,是真的嗎?”
沈鳳霞回答:“是真的。”
王才不希望她冒險,便說:“你要明白,今年剩下不足三個月,還有五十場任務呢!剩下的三個月又冷,下雨下雪都料不定的。”
蔣玉環巴不得沈鳳霞吃些苦頭,頂王才道:“你這人真是,人家有把握才承包,你又操什麼心?”
“就是嘛!”黎大滿附合。
羅平安怕她不負責任,問她:“你演什麼節目?”
“我有節目演。”
“完不成任務怎麼辦?”
“差一場扣兩場的錢。”
“要簽合同的哩!”
“簽嘛!”
還是那個男演員問:“如果完成了怎麼辦?”
“王團長講了。”羅平安說,“完成了保證兌現。我還要問你,你要哪些人?”
“合同一簽就下鄉,自己帶服裝道具。願走的都要。”
羅平安和王才都覺得這姑娘不象談正事,說得輕輕飄飄的。他們不放心。羅平安說:“這不是開玩笑哩!”
“誰跟你開玩笑!”
於是人們鼓掌,表示這事兒定了。鼓掌的大多是準備看笑話的。事到如今,幾個頭兒隻好承認這個事實,扶持沈鳳霞挑起這副沉重的擔子。
沈鳳霞跟領導們談了一陣子,就鑽進了孔老二的房。
孔生對什麼講話承包一概不感興趣,他沒參加會,關在房裏寫退職申請。沈鳳霞一去,他就將申請塞進抽屜裏去了:“什麼事這麼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