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包了。”
“承包什麼?”
“演出隊。”
“什麼?”孔生嚇了一跳,“你有多大能耐,給他們挑這副爛攤子?”
“有你有宋長華我就不怕。”
“你怎麼曉得我會跟你走?”
“哎,你上次不是說過嗎?”
他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什麼時候讓她去承包,然後自己跟她走:“我什麼時候說過?”
“那次。”
“哪次?”
“在這屋裏,你說劇團自由組合才搞得好。你還說,人少不要緊,隻要齊心就行。你還說我可以當班頭……”
孔生笑起來:“你真是亂彈琴!”
原來他說的意思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他說劇團搞不好的原因在於官辦。不演戲有錢拿;會不會演戲都往劇團塞;行政幹部多而幹事的少;業務骨幹受不到尊重,等等。他還說,如果戲班子是民間自由組合的就沒有這麼多扯皮的事。他還說:“你當了領班,我就可以為這個班子多寫戲,人肯定比現在這樣精神……”沒事了的閑聊,她就當了真。
“那你說現在怎麼辦?”她沒了主意。
“跟羅平安講去,說那是開玩笑,不算數。”
“合同簽了……”
“你他媽的搞些什麼名堂!”他火了,“他們當官,要整人,幹起事來他們一門都不會。正要找個替死鬼,你就送上門去了!我不管你!”
她哭起來了,淚珠兒滾滾,抽抽噎噎。
他不由得壓住氣:“好了,別哭。合同怎麼定的?”
“五十場任務,收入四六開,我們得大頭。完不成任務一場扣兩場的錢。十二月三十日兌現……”
“哼!你指望他們兌現?笑話!”他長籲一口氣,“好了,跟你去幹吧!”
她破涕為笑:“我們有二十人,隻要你參加……”
“聽著!”他不知怎麼來了精神,“還去把合同上補一條,生產一個創作節目也該獎,到時候沒了這頭有哪頭,人家跟你同甘共苦,不能讓人家落空。”
“你寫?”
“我寫。他媽的,掙幾個稿費用用。”他在房裏走來走去,“把這弄完了你就去找宋長華。”
她站起來,卻不走,靠到了他的胸前:“弄幾個錢,我好辦嫁妝。”
他的手一撫她的肩,她就倒進了他懷裏。他卻惶恐不安,手微微地發跳。這姑娘純潔無瑕,隻要一用力摟抱,他覺得自己就成了玩弄女性的流氓。
王才進來,衝散了這一對。他看見了隻當沒看見,隻是告訴他們說:“宋長華被弄到精神病院去了。”
四
有那麼二十來人不滿意劇團當局的方針政策,沈鳳霞一承包,便跟著走,要跟她去發揮被壓著的才能。沈鳳霞是劇團的主角兒,打過快板,唱過漁鼓,演過樣板戲,還會通俗唱法,有這麼二十來人通力合作,不愁沒戲演。他們說走就走,第三天就下到了區,住在區政府排戲湊節目。區鎮年輕人多,喜歡現代派,他們第一場演歌舞,花鼓戲京戲唱段都用電子琴伴奏,唱成了舞曲,居然蠃得了不少掌聲。第二場演古裝戲,吸引來了老太太老爺爺們。區大禮堂成了劇院,賣票演出收入頗豐。一邊演一邊聯係鄉下演出的地方,還一邊趕排孔生改編的老花鼓戲,大家積極性很高。離開區鎮前,一人發十聲錢夥食費,憑沈鳳霞一句話,不用開會討論。有人沒下鄉,也就不能得這十塊錢,因此下來的得了十塊錢的便很自豪,那積極性一麵來自對承包者的擁護,一麵來自對不下鄉者的鄙視。
區周圍一些村裏都要接演出隊去熱鬧熱鬧,於是他們一天演兩場,每場收入五十元,補貼五十,加起來一天賺兩百塊,他們覺得很有賺頭。成天跑路,睡上床背詞兒,在發揮積極性的同時還能抽出時間罵羅平安。沈鳳霞其實是個傀壘,主意都是人家出的。她隻是一個勁兒地唱。她的嗓子很怪,怎麼唱都不會出毛病。孔老二跟在她屁股後頭,她的積極性比任何人都高。
那晚在一個村演出完了,正拆台,來了個人找領頭的。打鼓佬認得,這位當初在劇團呆過幾天,後來見他沒有發展前途,就打發他回了家。如今他發財,兒媳為他生了個胖孫子,送祝米的人很多。他來請演出隊去他家唱一場戲。“一場戲我出兩百,外帶每人五塊夜餐補助!吃飯喝酒算我的。怎麼樣?”他財大氣粗,說話居高臨下。
這是個新題目,沈鳳霞拿不定主意,隻說商量商量,明天回話。打發人走了,大家都有些不是滋味兒。在劇團沒前途的升官的升官,發財的發財,有發展前途的倒成了一群叫花子。
“怎麼樣?去不去?”
“不去!他媽的,這又不是舊社會,誰有錢就聽誰的?不稀罕他這錢!”
大家都憤憤然。
“那就不去吧。”沈鳳霞是怎麼說怎麼好。
孔生態度不一樣,“我說去!”
沈鳳霞馬上附合:“那就去吧。”
有人反對:“為什麼去?見他有錢有勢,是不是?”
孔生反駁:“你不同意去,恰好說明他沒有勢。有幾個錢不假。可有勢的還親自來請?還出錢?隻通過縣頭兒一個電話就忙得你屁滾尿流,不但不出錢,還在你麵前指手劃腳一番。這種事還少嗎?人家有錢,勞動得來的。出錢看戲,公平合理,有什麼不應該?有權命令我們唱我們覺得合理,老百姓出錢請我們演我們怎麼就覺得不合理了?我認為不但要去,而且要演好。他給的演出是議價,照收!他請我們吃飯是人情,照領!他又不是拿公款請客!”
孔老二的話具有煽動性,大家把這事兒跟官僚主義不正之風一掛鉤,就覺得他的話正確。於是一致同意:去!
天很晚了,人們各自睡覺去了。孔生沒瞌睡,燃起一支煙在大稻場邊望殘月東升。他記掛著宋長華。她是真有了精神病,還是故意裝出來的?秋色漸濃,夜裏很涼,他披著一件毛義,覺得獨自在這明淨安靜的秋夜是一種享受。才感到愜意,忽然又有些惶惑。這種對寧靜向往的心態反映出沒了年輕人的熱情。他心裏一陣不安。
另一位也沒睡,注視著他。見四圍安靜了,她悄悄走到了他的身邊。“最近太忙,也沒顧上跟你說說話。你沒什麼心事吧?”她溫情脈脈地說。
他望她,才洗過的臉兒在月光下閃著光澤。他不敢久望,時間長了他就控製不住意馬心猿。那雙眼睛含著期待,那身子一觸著就會傾倒。他笑著說:“你這腔調倒挺老成,真的成班頭兒了?”
“那當然,領導關心群眾嘛。”她很得意。
“謝謝領導關心,我端碗就吃,上床就睡,沒啥心事。”
“哼!分明是在想另外一個人。”
“不能不想呀,她為我背上了壞名譽……”
“好一個多情的郎君呀!”她望月亮,悵悵然。
他轉個身,望著她。她將脖子扭著,望天。她身上一股溫馨的氣息直往他鼻子裏鑽,讓他怦然心動:“你,你怎麼還不理解我呢?”
“我理解,你要當正人君子。”
“我算什麼正人君子!說真的,我時刻都想把你摟在懷裏。可是,我畢竟不年輕了,你跟我在一起呆長了會厭倦的。我沒有了那股活力。你,你懂嗎……”
她咯咯好笑:“那又怕什麼?雙方厭倦了再分開嘛!”
“那會是什麼滋味兒?”
“跟結婚一樣的滋味兒,解脫痛苦了嘛!”
他終於控製不住,將她攬進了懷裏,結結巴巴地說:“就這麼定了,管他後來怎麼樣!”
她在他懷裏撒嬌:“你不是沒有活力嗎……”
有個家夥喝多了茶睡不著,爬起來撒尿,發現了摟抱著的一對。他尿也不撒了,進去喊來了其他人。
五
地區來了一名專員,過去抓文化工作,對花鼓戲很有感情。縣裏便通知文化局,演一場花鼓戲。文化局通知劇團,趕緊把演出隊調回來,羅平安馬上打電話,讓鄉裏轉告演出隊,火速回縣。一天過去了,人沒有回來。他再打,那邊鄉裏回話說,演出隊不回來,因為他們承包了,任務還有一半沒有完成。羅平安一想,也是。人家承包了,耽誤了演出合同怎麼兌現?於是他給局裏彙報,如此這般,雲雲。局長給縣裏彙報,縣委辦公室主任便發脾氣:這是在中國還是在香港?劇團是國家辦的還是私人班子?是不是共產黨領導的?這下文化局和劇團都著忙了,再打電話,命令他們火速趕回,有重要事。
鄉裏一位主任跑了十幾裏路,找到了演出隊,傳達縣裏的指示,命令他們火速趕回。那時候他們正在化妝。這一場是必須演的,至於接他們的下一個村,就顧不上了。
大家湊在一起發牢騷:“不就是個專員嗎?有什麼了不起的!”
“合同怎麼兌現?任務完不成算誰的?”
“不回去!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沈鳳霞沒這麼大膽量。她請孔生發表意見,孔生說:“不回去是不行的,拿的國家工資嘛。”他話還有話,不好往下說,打住了。
第二天回縣,坐車時他倆坐在一起,一路上隻說了兩句話。
沈鳳霞:“真窩囊!”
孔生:“誰叫你承包的!”
他們回家已是下午,一位縣委副書記正在訓斥羅平安和王才們:“演了以後不慌下去,好好整頓整頓!搞些什麼名堂嘛!破壞人家家庭的沒人管,調遣調不動。好好查查,在鄉裏搞些什麼?不象話!”
書記走了,羅平安馬著臉下命令:“馬上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