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剛出家門,建軍的母親提著一籃子菜走在樓道裏,和他們迎麵遇上。
建軍,你要去哪?你怎麼把弟弟一個人丟在家裏不管?我怎麼什麼事都指望不到你?
阿姨,我們到李奶奶家,她家的阿保又在哭鬧,我們去哄哄他。
阿保是李奶奶收養的一個孤兒,當他還在繈褓裏被父母丟棄在菜市場垃圾箱裏,李奶奶那天早上買菜聽見從垃圾箱裏傳出孩子的哭聲,她走近垃圾箱看見了一個裹在破棉被裏的一個小人。當時她立即動了惻隱之心,把小人抱回了家。門口的鄰居都誇老奶奶心地慈善,這更使得她下了將小孤兒撫養成人的決心。李奶奶在廠子裏一直獨居,沒有丈夫沒有孩子,聽大人們談到她的過去都閃爍其辭,隱隱聽說解放前她從事過不光彩的職業,她年輕的時候還和日本人有瓜葛。後來建軍長大了看了市誌才知道當年集益裏集中了幾家日本人開設的半官方的妓院,日本人投降走後那些姑娘仍從事那樣職業,這樣的狀況持續到解放,建軍霎時明白少年時代大人們對李奶奶過去含糊不說的原因,那是替李奶奶保持一點可憐的做人尊嚴。解放後那些姑娘被分別安排到不同的工廠,從新接受改造,做自食其力的社會主義新人。想必李奶奶是其中之一。建軍還在書本裏看到幾張影像十分模糊的黑白照片,那麼那些姑娘裏會不會有個綠豆般大小的黑點是年輕的李奶奶呢?李奶奶給孤兒取了名字叫阿保,阿保漸漸長大,個子長得和同年人一樣,而智力卻遠不如身邊的孩子。他一不高興會在地上打滾,嚎啕大哭,聲震全廠。大人們過去拉他起來,他用最肮髒惡毒的語言謾罵,還向人們身上吐口水,白眼珠一麵往上翻。久而久之,大人們不再管他了,任由他躺在地上幹嚎。受罪的是李奶奶,她隻有蹲在這個傻阿保跟前落淚。她還說這都是她過去造的孽,現在是報應,但報應不該由一個孩子來承擔,而應該由她自己承受。這種狀況沒過多久,建軍和幾個小夥伴出麵製止了阿保的耍賴。那天,阿保正在哭鬧,他們走了過去,王成站到他跟前,大叫一聲,敵人來了,要打仗了,阿保還不快起來?阿保起先還翻白眼,忽然他看到王成的軍帽,他的眼光漸漸明亮,緩緩地爬起來,打仗了打仗了,我要打仗。他的嘴角掛著清亮的口水。把槍給他。王成讓大慶把一把製作粗糙的木頭手槍遞給阿保。阿保接過手槍在手裏仔細把玩,不再哭鬧。第一個大人從他身邊經過,他舉起手槍瞄準嘴裏啪啪放了兩槍,你死咯。那人毫不客氣地說你爸你媽才死了。阿保似懂非懂嘟囔死了死了。不過從那以後,阿保聽從他們三個少年的話,隻要他耍賴,李奶奶必定向他們求救,他們也樂於幫助李奶奶管束傻阿保。這在廠子裏已成為佳話。眼下大慶忽然急中生智想起了拿阿保作幌子,建軍母親自然不會生疑。
那你們快去,要不李奶奶還不被折騰得夠嗆。
大慶向建軍眨眼睛,拉住他的手準備下樓。建軍母親說,別慌跑,還沒吃早飯,這裏有糍粑,你們先墊著肚子。把阿保哄好,大慶你和建軍一起回來再吃蛋炒飯。
建軍和大慶各拿著一塊糍粑下了樓。他們來到山崗前,那裏已經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他們在人堆裏竄進竄出尋找王成,找了一會,建軍看見王成蹲在人群前麵。他本來個矮,蹲在那裏更加難找。他倆擠到王成身邊。
你們怎麼才來?剛才有幾個剃頭的家夥還不願剃,給押走了,估計是關禁閉了。
建軍他要照看弟弟。
你們手裏是什麼?糍粑。老子肚子也正餓。
他向大慶亮出小手掌,大慶有些猶豫,還是把剩下的糍粑遞過去。
吃我的吧,我現在不餓。
建軍把那塊糍粑搶先遞到王成手裏。
還是建軍夠意思。我也不能一個人獨吃,建軍我倆一人一半。
王成把糍粑一分為二遞還給建軍一半。快看,好戲又要上演了。
建軍的前方是那塊空場地,空場地麵積不大,大約有兩間教室大小。它位於幾頂帳篷的前邊。眼下空場地上放了三把椅子,每個椅子後麵站了一名理發師,理發師神情莊重,因為他們都在執行革命任務。這和平時的理發的性質是完全不一樣的。幾把椅子周圍地上已經有一些碎頭發,幾隻膽大的麻雀飛進人群圍攏的空場地在那裏啄食,其中的一隻竟然試探性地在碎頭發裏扒拉。建軍的注意力被麻雀吸引了,他總是容易被一些細小的情景所吸引,因此往往失去觀察事物的本質。上學的時候他的思想經常開小差,課堂窗外的藍天白雲樹葉間的鳥鳴蟬嘶都會將他牽引神遊他方,為此沒少挨老師的批評,好在不久革命時期來臨,他不需要在課堂上聽老師乏味的講課,也用不著磨屁股,等他長大以後成為一名教師他也能理解了那些開小差的學生,那麼對這樣的學生他一律寬以待之。那隻麻雀用它細小的爪子在碎頭發裏找了好一會卻一無所獲,它用一隻爪子撓撓脖子,就象學生在黑板上做不出習題抓腦袋那樣不好意思似的。這時,胡二和革命戰士分別押著三名犯人從帳篷裏走出,人群興奮起來,大家叫嚷著,有的還鼓起掌。麻雀們被巨大的聲浪驚擾迅即飛離是非之地。犯人被押著坐在椅子上。胡二押解的那名犯人麵孔白皙戴著眼鏡,從帳篷裏出來他一直低下腦袋,隻有他看上去象犯了罪的人。他身邊兩個同黨卻不停用一些小動作表達著抗爭和不屈,戰士將他倆按坐在椅子上,他倆幾乎同時站起來,並且用力掙脫他們按在肩膀上的手,當革命戰士再次將他們按坐到椅子裏,他們又掙紮著站起來。人群裏倒也想起一陣稀疏的掌聲,這兩個犯人堅韌的表現博得圍觀者一小部分人的讚賞,這些人幸災樂禍喝起倒彩。胡二走過去厲聲叫道,你們狗日的放老實點,要不老子也把你們關禁閉。兩名犯人立刻意識到老是這樣對抗下去對自己實在不利,大約出於好漢不吃眼前虧的思考他們選擇了妥協。胡二滿意的踱到場地中央揮了一下帶著白手套的手喊了一嗓子開始。三位理發師立刻在三名犯人頭上開始工作。他們的專業技術熟練,剪刀哢嚓哢嚓在幾個腦袋上飛快旋轉,碎頭發鋸末一般從他們手指間飛濺在早晨金燦燦的陽光下。若幹年後建軍憶起當時的情形覺得換一種角度看他們簡直在進行理發技能競賽,也許那三位理發師當時也有競賽的心裏,誰知道呢?不久這輪理發完畢,三個犯人光禿禿的腦袋展現在眾人麵前,他們青色的頭皮在陽光下光亮耀眼。胡二拍了拍眼鏡光光的腦袋,得意的微笑。三名犯人被帶離現場,那兩名犯人也不再抗爭,他們都敗將似的低下腦袋鑽進了帳篷。接下來,陸續幾輪犯人理發的工作進展順利,可能這些犯人都意識到無論如何他們逃不過這一劫,再反抗總是徒勞的,所以等報到他們的名字,他們走出帳篷坦然坐到椅子上接受理發。建軍他們幾個少年以為事情會平靜的進行下去,再不會出現什麼變化和犯人的抵製。然而當男犯人結束了理發,最後女犯人要進行理發,情況發生了根本的逆轉,女犯人不但不肯走出帳篷,更不肯合作接受理發。革命戰士報出五名女犯人的名字卻沒有一個人走出來,再報還是如此。胡二惱羞成怒衝進女犯人的帳篷,幾個戰士跟著衝進去。帳篷裏傳出女人的咒罵和哭聲。不一會五名女犯人還是被推搡著押了出來。這幾個女犯人中除了走在後麵的個子高挑的女的都淚流滿麵。建軍注意到這個女犯人黑漆漆的眼眸竟管淚光閃動,但是努力克製不流出淚水。她蒼白的麵孔表情決絕,異常冷豔。四名女犯人雙手都捂著自己的發辮,竭力保護作為女性的標誌,隻有這個女犯人采取冷靜的姿態。她站立在那裏,象個舞者等待即將的表演。快動手,把她們也剃成葫蘆瓢。有個聲音在人群裏竄出,尖銳刺耳。
對於站在原地不動的幾名女犯人,革命戰士再次強製性的把她們按坐在椅子裏,那三名女犯人渾身哆嗦,淚水和汗水在她們臉上肆意流淌,可是她們依然緊緊的捂住自己的發辮,這樣理發師無從下手。胡二對兩個戰士說,把她們手拿開,給我剪。兩個戰士上前將一個女犯人的手指一根根剝開。理發師動手飛快,哢嚓一下一根發辮落在地上。那一刻女犯人也安靜下來,忽然她從椅子裏跳起來,直奔胡二嘴裏罵道,流氓,劊子手。她衝到胡二跟前,他不慌不忙即刻抓住她的兩隻手將它們反剪到她的身後,霎時她不能動彈。胡二拖著她按坐到椅子裏。剃,給我剃禿瓢。看來胡二被她剛才的舉動激怒了。兩名戰士抓住她的手,理發師的剪刀落下,女犯人的頭發紛紛揚揚飄落一地。委屈和羞辱使女犯人麵孔扭曲得慘不忍睹。隨後幾個女犯人無一例外剃成了光頭,她們一樣痛苦不堪哭聲連天。最後輪到高挑個子女犯人,她異常鎮定的走到椅子前坐下,理發師剛要動手,她抬手製止了他,我不要你剃,讓他來。她轉過身指著胡二。胡二正為即將收工而歡喜,沒想到有人提出如此要求。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走到女犯人身邊,說,許慧娟,你說什麼?你要我剃?許慧娟說,對,我想要你剃,怎麼你是不會還是不敢?胡二說,我是不會剃但我會給你剃。他一把揪住許慧娟的發辮對旁邊的理發師說,剪刀。理發師將剪刀遞給了他。那把剪刀在陽光下如此快捷閃動了一下,那截發辮落在他的手裏。許慧娟的淚水在那一刻也落了下來,但是沒有哭聲。她說,你能把辮子給我嗎?胡二說,我憑什麼把辮子還給你?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也不是討價還價。他嘴角掛著譏諷的笑意,手裏擺動著發辮。人群裏爆發出熱烈的掌聲。胡二把剪刀遞給理發師,說,下麵你繼續。理發師剛剪了幾下,胡二忽然過來讓他停下。他說,行了,許慧娟表現不錯,態度很好,到此為止。人們都想看到漂亮的許慧娟剃成光頭是什麼樣,胡二卻意外地中止了好戲,這讓大家有些遺憾。胡二對許慧娟說,快滾吧,老子也不請客吃飯。此時許慧娟的頭發參差不齊,很是怪異,不過她的頭型往後三十年來說算得上時尚。許慧娟站起來一路小跑,就在那一刻胡二伸手拍打了一下她圓實的臀部。人群一陣哄笑。許慧娟是那群犯人唯一保留一些頭發的,後來人們明白那完全是胡二有意為之的,正如老人家所說,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胡二看了看手表,對那些革命戰士喊起口令,全體集合,目標食堂。戰士們整隊向廠食堂方向走去,胡二走在隊伍後麵,手裏晃動著許慧娟的那截發辮。
人群散開。大慶大叫,全體集合,目標家裏。他挺起胸膛,將兩條濃黃的鼻涕用力吸進鼻孔。多年以後,建軍依然清晰記得大慶吸鼻涕的樣子,他猛地吸氣,頭微向後仰去,兩條稠黃的鼻涕如同兩隻奇怪的軟體動物迅即鑽進鼻孔。
三
山腳下一片繁忙景象,往日的沉寂已被喧嘩和躁動取代,五十幾名犯人用鐵鍬、鋤頭、斧頭、籮筐等簡單的工具挖掘山崗。他們青亮的頭皮在秋日的陽光下隨著他們勞作的節奏此起彼伏的晃動。胡二坐在空場地的一把椅子裏,抽著紙煙監視眼前的犯人。他的身旁站立著四名革命戰士。第二天早上建軍去食堂買饅頭看到上述的情形。他明白了為什麼他們會把犯人安置在帆布帳篷裏,他們是用犯人來充當建設工人,可是他不明白的是工廠已經停工,不可能再擴建廠房,那麼讓這些犯人挖掘山崗有什麼意思?目前,可不是考慮犯人們挖山的目的,問題是那些他和小夥伴們苦心經營的山上工事會因為他們的工程進展而徹底毀掉。他感到事態的嚴重,必須立刻和王成聯係,把情況告訴他。
建軍轉身往廠西麵跑去,他穿過一條不算寬闊的水泥路,那裏清潔女工正清掃落在地上的法國梧桐的枯枝敗葉,她手裏揮動的大掃把險些將建軍帶倒,建軍躍起跳了過去繼續奔跑。接著,他跑過絲綢廠的宿舍區,從那裏經過時,幾條顏色和個頭不一的家狗衝他狂吠,它們的小主人這會正蹲在自家的門檻上捧著大瓷碗喝稀飯,看見建軍他們毫不猶豫唆使狗們追咬他,一時狗仗人勢,幾隻家狗奮勇直追建軍,建軍不得不跑得飛快。當他跑出這片領地,狗們似乎意識到它們的勢力範圍到此為止,都停止追趕隻站在那裏朝遠去的建軍身影狂叫不停。
王成和趙大慶的家住在廠西邊的宿舍區,那是廠裏最先建造的職工家屬宿舍,一共有十幢,式樣也是黑瓦紅磚的兵營似的平房,一幢房子分為八戶,每戶人家隻有三十幾平米,無論一家有幾口人都得想方設法住在裏麵,譬如大慶和父母兩個姐姐還有外婆一共六個人都得住在這狹小的空間裏。那時的地皮並非緊張,為什麼都建造麵積很小的住房?若幹年後建軍考慮這樣的問題,答案有兩條,其一,為了節約,當時社會上全麵提倡;其二,建造房子的人缺乏想像力,造不出大房子。建房者缺乏想像力,逼的住房者發揮想像力,大慶一家不得不向空中發展,在屋裏搭起閣樓,大慶和他的兩個姐姐住在閣樓上。就是如此狹小的住房,當初建軍的母親想申請一套,廠方沒有同意。理由建軍母親是單職工,而分配住房的基本條件是雙職工,一家必須有兩人在毛巾廠工作,也就是說雙職工才有資格分配到住房。母親跟廠領導說,她雖然一個人在廠裏上班,但是工作崗位十分重要,全廠千把工人的救死扶傷全係於她一人。當時廠裏隻有建軍母親一個廠醫。再說建軍的父親也在為國家作貢獻,他隻身在百裏以外的農村支教,而她一個人帶兩個孩子也不容易。廠裏領導覺得建軍母親說的有道理,當下說隻要廠裏再建房子,肯定給她分一套。事隔兩年,在廠南麵建起一幢三層樓,廠領導兌現承諾,給建軍母親分了一套。事又隔了一年,革命時期來臨,廠領導給揪出來批鬥,人們才發現廠領導是走資派。建軍母親對大家說,那個領導怎麼是走資派?他能關心職工,為職工解決住房困難,不是壞人。革命戰士說壞人不是一眼能看出來的,越是階級敵人越是隱藏得深,你不要給他的小恩小惠迷惑了。建軍的母親無話可說。不久,那個廠領導被革命戰士押解走了,再也不知去向了。那個年頭有許多人都莫名其妙的不知去向,從那個時期走過來的人眾所周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