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2 / 3)

我的鄰居們,都是妻子單位這個大機關的工作人員,戶主大多在三十歲左右,或男或女卻都算成家立業了。也有—夥兒未婚男女,住著幾間單身宿舍。從東到西,南北兩廂,滿登登地住了一層樓。這樣,炊具和一些家什,便參差不齊地占據了樓道所寬的三分之二麵積。而來往於正居其中的水房,上下班所要踏過的路徑,以及學步的孩子所需要的場所,都得寄托於這個平坦卻曲曲彎彎的樓道了。

是誰家的門外響起幾聲掏爐灰的聲音,雖刺耳卻也似單調而響亮的鈴鐺,將酣眠中的四鄰叩醒了。陸續有扭動門上暗鎖的聲音,門軸的吱溜聲,打開爐門的聲音,以及急促的腳步聲。燈光也醒了,同主人的身影一起出沒於屋子與樓道之間。天也隨之醒了,微白的亮光,從樓道兩極的窗戶和樓梯口闊綽的花牆中映入來,在人們匆忙的洗漱聲和簡易的早餐中,很快地融化了睡眼惺鬆的燈光和躲在角落處的灰暗。急促中,有誰口裏還陶著冒白沫的牙刷,又忙弓著腰,趕到爐前打開快要浮出來的牛奶。

於是,樓道突然間繃緊了弦兒,又漸漸鬆弛下來。上幼兒園的孩子和小學生,象出巢的小鳥,起飛了。騎單車或乘電車進城上班的人,離開停泊一夜的港灣,帆一樣彙入了都市之晨的壯闊群體。在樓下或院內有著崗位的人,卻幾乎在同一時間裏,各自走入自己的工作室。

到了中午飯間,樓道還不算是怎麼熱鬧,象—天中的小憩,忙碌中有著幾分難得的安閑。孩子入托了,或者另——口子在外吃午餐,多是一個人簡單做點吃的,收拾了清晨還來不及打掃的小屋,在夏日裏還可以有個短暫的夢呢!

樓道可稱得上“繁華”的最佳時間,還是晚飯的當兒。每戶門旁必是燃燒著一輪爐火的太陽,熱氣蒸騰裏,是一曲鍋碗瓢勺的交響樂。炒菜的油鍋不時吱啦著,偶爾有貨真價實的辣椒入鍋,會嗆得滿樓道一片難堪而舒坦的噴嚏聲,於是便有人善意地嚷了:“誰家炒辣子了?”“我!怎麼著?”坦率的回答之後,炒勺敲得更歡了。有的手上繞著麵條正下鍋,有的蒸米飯的高壓鍋哨子響了,有的則盛著熱飯菜,跑堂的一樣吃喝著“來了——”便用胳肘掀開門簾入屋了。

這工夫,人們交談著一天的見聞,從機構改革到單位上的人與事,從菜市的行情到電視裏的球賽,話題可謂萬千,扯到哪兒算那兒。是誰的話說了半句,因做飯時的小小失職遭到妻子或丈夫的一聲喝斥,下半句也就暫且終止,卻有人又搭上茬兒了。嬉笑怒罵,言談話語,總同各味飯菜的香氣一起,在樓道裏回響著

直繞罩了從東至西的樓道之頂。

而平坦又曲曲彎彎的樓道過道呢,顯得越發局促。常有捅火的、摘菜的、煮飯的堵了交通要道,使得上水房洗菜、涮碗、打水者隔住了那裏。往往,堵者無意,也背著身子的,被堵者則情願等上片刻,使得堵者驀然發現而抱歉地讓開道兒。貪玩的大孩子,可以疾然飛跑於這條曲徑上,極少撞翻爐子和鍋灶的。那些咿呀學語的孩子,被年輕的父母或祖母、外婆抱著站在樓道裏,會得到每一個過往者親昵的挑逗。而孩子們的學步,在樓道裏被視為一種莊嚴而富有詩意的舉動,鄰居們不管忙什麼,都樂意於讓出這條神奇的小道,讓雛鷹在這裏試飛。

樓道,確實是超負荷的,卻也加倍地承受了這裏的居民們所賦予的價值。象一片肥美的土地那樣,樓道的每一寸空間都在播種和耕耘著生活,而沒有被荒蕪,被遺忘,並充滿著勃勃的生機。

這裏距我的單位較遠,我不是每天都光臨樓道的。開始一段時間,對於我的鄰居們,可以說還不那麼熟。有一回,我被一夥年輕人叫了去,原來是為—道作文考試題,讓我談談想法的。我這才知道,他們的經曆或是被荒蕪了的“老三屆”學生,或是遺忘了學業的高中生,有的已經作了孩子的爸爸媽媽,還在讀著各種電大、夜大、刊大、進修班,隨時迎著各種名目的考試。有的或鑽研書法,或專攻音樂,或立誌於文學創作,占去了晚飯後以至深夜的許多時光。

又有那麼一個深夜,我散步於樓下庭院裏的雪地上。因嶽母從鄉下來這裏看病,需要休息了,我在樓下等候我所寄宿的一位單身漢的房門鑰匙。一陣陣腳步聲悄然而來,是上夜大的幾位鄰居縮著脖子,背著大書包歸來了。我抬眼望著他們的大窗戶,其妻子或丈夫、孩兒,恐怕已經在等候中睡了,可燈光還在等著它男的女的主人。一直到我等上所寄宿的主人,那幾窗燈光還沒有熄滅。我的眼圈濕潤了,心裏一陣悸動,這是怎樣奮飛的一茬人呢!翅膀抑或感到疲憊了,是那麼沉重,但仍然在飛,仍然在飛。

由此,我注意到了這樓道的更多的內容。潔白的牛奶,總有人每天早晨從奶站統一取了回來,放在水房旁的木箱上,讓各戶去拿。水房和樓梯口,總打掃得幹幹淨淨,晾滿了五顏六色的衣衫,還有嬰孩的尿布片子。樓道和廁所總有人常掃常擦,隔幾日就有人抬著垃圾筐下樓去。搬煤可以互助,買菜可以代捎,連孩子也托人代管,醬醋鹽堿可以隨時借用。在樓道裏,常有人提醒著:“火上來了”,“水開了”,“鍋溢了”,“奶沸了”,“饃糊了”。誰家妻子懷了孕,會有人端出可口飯讓嚐鮮,誰個有了病痛,會有人關照備至。樓道裏也常有小兩口鬧別扭的事兒,絕少有人看笑話的,鄰居們總以鄰居的名義,以兄弟姐妹之情,去揩幹人世間這一種複雜的眼淚的。這一切,曆數不盡,使我愈是懂得這個樓道的別一番意義了。

樓道的鄰居們,多數父母住在城裏,逢星期天或節假日,都領上孩子回爺爺家、姥姥家了。一起聚餐的機遇,也是有過幾回的,但幾乎都是為了一個新的生命的誕生而祝福的。孩子的滿月之日,鄰居會騰出誰家—間房子,大家湊上份兒,烹任之事由能者多勞,酒席間打情罵俏,喝個醺醺然。嬰孩被高高托起,酒杯也擎起來,舉過頭頂,碰得丁當響,然後一飲而盡,讓晶亮的酒杯底兒一齊翻向天花板。這與愁鬱的苦酒不沾邊,也與閑適之雅興不相幹的,這是對於希望的幹杯!

不是嗎?不少人們是在這樓道裏鳴炮仗舉行婚禮的。爾後,有了孩子。孩子在一茬茬長大,從幼兒園的小班升到中班,爾後大班,很快便背起嶄新的雙肩包上學了。而每當蓋起一幢家屬樓,這樓道就有幾戶鄰居離開這裏,升往高一等級的住宅裏去。一般,他們的孩子就已經長大多了。象送別老鄰居一樣,樓道裏的老戶又會熱情地迎來新的鄰居一一那些配對成婚的情侶們。如此價周而複始,不斷循環,這裏卻總是新生命的孕育和哺乳地。而人生,正在這裏走向成熟。

哦,樓道,我的可愛的樓道!當我們的老鄰居從新蓋的家屬樓抽空回樓道探望之時,總使我想起“回娘家”這個詞兒。他們享有“我們有房子了”的狂喜,也同時產生對這樓道的留戀。你們在留戀些什麼呢,我的老鄰居們?是的,我們忘不了這曾經收留我們年輕家庭的樓道,這平坦但卻曲曲彎彎的路徑,已經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了。

《隨筆》一九八四年第三期

塞上

漠野古風當你置身於廣漠的大野,獨自靜觀層層疊疊的沙丘時,曠古時代便遠遠地來到你的視線之內。那個原始的海,地球的一塊巨大的肺,在做著深藍色的呼吸。一瞬間,海的精靈逃遁了,僅遺下黃褐色的殘骸。抑或是在某一個夜晚,沙流風暴般鋪天蓋地而至,將一片肥美的臥馬草地吞噬了。不管如何思量,都不免有些渺茫。眼前,是新月形的沙丘,一彎又一彎,鏈環一樣拋向遠處天壤交接的地方。可以看清近處的沙丘之額,迷迷蒙蒙一團,是大漠風在徒勞地雕塑著自己的砂器。頭頂上,是若無其事的黃黃的秋天的豔陽。

你突然望見了一脈沙丘中的山脊,低低的,時續時斷地伸延而去。間之於一座座赫然的墩台,默默地伏臥在坦闊的大野上。這就是塞上的邊城嗎?是的,是邊城,是遠自魏、秦、隋、明各朝代殘留的遺物。代久年湮的緣故,它已失去了本來的雄風,但卻使你一旦瞥見了它,不得不打心底湧動一種懷古之幽情。

曾幾何時,魏國自晉中延伸過黃河,涉足陝北東部,為防禦西部義翟入侵,修築了這段長城。北起府穀,經榆塞後弧線向南,而米脂、綏德、清澗,直達大荔。秦時,又以此為基礎,向西延伸至甘肅慶陽一帶。爾後,隋、明又屢次複修。君莫道,人工所創造的山脈,是如何地雄峙於沙塞與莽原溝壑之間。就眼前橫臥著的邊牆,足可以使你窺見金戈鐵馬的古戰場的景觀。烽火遍野,狼煙四起,森森萬騎如何旋風一樣騷動於城外沙野;邊牆上旌旗獵獵,武士臂彎間的弓弦如何放飛著如雨的亂箭。風煙稀少之時,草木不生的沙野裏,夜夜胡笳斷續,羌管悠悠。濁酒一杯,故園萬裏,將軍的頭發白了,征夫們悄然飲泣,歸去卻無計啊!也是這樣的秋氣,那翻動於霜地上的榆葉,那飄落於寒意中的雁毛,寄予了怎樣的征魂呢?這烽火墩,這邊牆的遺跡當是記得的,是樂於訴說給你的。

較之於鹹陽原上的古塚群,塞上漠野裏的古堡群委實要可觀得多。且擇其二、三,先說位於靖邊境內的白城子。這座曆史上有名的統萬城,匈奴人赫連勃勃的大夏國,曾在這裏建都。你遠遠望去,是一個白色的大囫圇。從至今尚存的十幾個城牆大墩和片斷牆垣,從三裏見方的連環白城遺址,你可以想見那位有統治萬國野心的大夏天王,曾經是如何地不可一世。聽傳說,此古堡為蒸土所築,伴以軟黃米及石灰白礬,再加豬羊牛血層層打夯而成。其堅硬如石,可以磨刀。論形勢,背名山而麵洪流,左河津而右重塞。為設其沒有寒暑之別的溫宮與涼殿,為綴其難分晝夜之殊的寶珠與金鏡,九域貢以金銀,八方獻以瑰寶。而這一切,都已化為遠逝了的夢,空留一座白色的古堡。

再說矗立於榆林城北長城線上的鎮台北。在數座烽火墩之間,實可謂龐然大物,儼物鶴立於雞群。此古台曾為朔方古戰場的前哨,軍事上製高點。在廣闊的台基之上,有三層磚台。向南開一小門,你可繞台上行,登臨台頂遠眺。但見得北部萬千沙丘,遠向煙雲鋪排而去。一水遠從漠野來,橫過古台下,直沒入野樹浮天的榆林城。不見狼煙,不見雁行,不聞鼙鼓聲,你又如何尋得秋風中的鐵馬金戈?於是,你便久久地蹀躞於古台之側的邊牆上,掇拾起一粒細碎的小黃花,這古戍邊的一粒閃光。

且去拜遏易馬城。辭古台西行,繞田疇,穿樹林子,呈現於你眼前的一個土囫圇即是了。此古堡,原是蒙漢貿易集市,遇集日萬騎輻輳,繁鬧非凡。商賈們以各類布匹綢緞、鹽茶煙酒與蒙人的羊絨駝毛、狐衣羔皮互易。而地連蒙地的榆城,動物之蕃惟馬為最。每年五、七、九月的馬會,當實為壯觀。塞上馬種優良,奔起來如同電駛雲馳,雖比西口馬身材稍遜,但其倜儻瀟灑之態,遠遠超過別的馬種。而喜騎善射之風,也為塞上人所俱有。你會詢問,昔日那座四方形的小磚城哪裏去了?殘垣之內,一個被廢棄了的土圍子。幾條驢子,垂首於古堡中的沙地上,啃著那塊秋日的淺草,偶然打一聲沉寂的響鼻。放驢的老人,卻不知哪裏去了。

赤峽遊

從榆林城逆榆溪河北上十裏許,是一道神奇的石峽,令人俯仰情怡的赤色的峽穀。紅山夕照,乃榆林一景。說是山皆紅石,地近河阜,環列屏障,落日照之如霞起。站在峽口,果然見遠自塞野而來的河流,將紅山墩從中劈開,從眼底奪路而去了。廣茫的大漠,從地貌看,是望不盡的粗獷而細柔的流沙。要麼便是低窪處的一塊一塊草甸子,或是被塞上人馴化了的新鮮的園田。而從何來得這般景致,兩山虎峙,疑為天柱。峽中風物,卻又是別一番海上蓬萊仙境。

怎麼也想不到,於沙磧的底層,有如此肌理細密而堅潤可鐫的峻石。兩峽崖壁上,嵌滿了石刻字跡。雖鐫刻年代多已不可細辨,卻通過競相輝映的題字,可以看出曆朝曆代文人騷客與武將們對紅石峽的禮讚和溢美之情。無論是“天邊鎖鑰”、“雄鎮三秦”,還是“華夷天塹”、“列屏雲塞”,都可以引出一個朝代,一個人物,和一個鎮守邊塞的故事來。這儼如圖畫石壁,是曆史的紀念碑,也是曆史的墓誌銘。

而紅石峽的來曆,卻是一個近乎童話的傳奇。說上遊原是個大海子,可以行船。有水賊吉囊和沙慶,住在水寨,經常四處搶劫。總兵餘子俊派兵鑿峽放水,剿滅了水塞之賊。以後,在榆城南門甕城關帝廟內,還曾有吉囊和沙慶靠背跪著的鐵像,頂著大鐵香爐,作為記恨。但據有人考證,榆溪河早在漢代就已開修,宋元時代的紅石峽即成名刹。今沿石徑攀去,有石窟數孔,石刻紋飾尚存,其刀筆柔麗,雕法古拙。寺內上有天門,直通崖頂;下有地門,可抵水邊。崖內有涵洞,隔石壁可聽得汩汩水聲,如彈瑟琶,悠然意遠。於閘口處,卻是雪浪噴湧,如逐奔雷。

行至峽中水邊,順流數步,得一泓清波,深靜如潭。河邊垂柳,在這裏顯得氣韻依依。塞上絕少看見的水鳥,翻翻然,起落於清流之上,鳴囀於赤峽之間。峽中天地,無沙無塵,也無喧囂,似乎是一座純淨的原始山穀。

此種情致,可以想象到古人泛舟赤峽的詩境。如何歡宴樓層,歌滿舞台,又怎麼飲酒到夜闌時分,便醉臥溪頭,任小舟回旋了。或者是綠水穿過赤峽,白雲臥於紅山,魚躍淺底,鳥棲灘頭,香餘梵語可聞,臨流酌飲數懷,摹然間不經意地仰首一望,夕陽已曛曛地擁抱了峽穀兩岸的山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