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沒能等到黃昏,便匆匆地辭別紅石峽,趕回榆林城去了。所以,也就沒有緣分觀瞻那“落日照之如霞起”的勝景,至今念起,仍不無憾意。但那一道神奇的塞上峽穀,卻永遠地屬於我記憶中的風景了。
駝城
我原以為,北上至毛烏素沙漠邊緣的榆林,是可以看見所敬慕的駱駝的。順著那一聲聲宏厚、曠遠的腳夫調迎迓前去,一支駱隊移動於沙梁之巔的天幕上,負載著白的鹽或黑的炭,活著的山峰一樣,伴以叮咚的鈴鐺自遙遠的大漠裏走來了,走來了。這是一種古樸而充滿美感的詩境的翩然聯想。當我抵至這座塞上古城的時候,卻沒能覓到一頭駱駝的影子,不免有失望的歎息。
天色向晚,我信步於闊坦、潔麗的新街上。作為旅人的心境已完全被滲透了現代文明的繁華市景所融化了。塞上風土所喂哺的俏美的女子與精悍的男人們,已不少時髦的穿著打扮。偶爾有—輛輕騎招搖過市,顫動了人們的神經。隻是那些白布篷子下擺開的西瓜攤兒,那些廝守著驢車的裸露著黧黑背脊的賣炭人,還流露著一種塞上邊城的遺風。
在我佇立於城中的蓮花池畔時,卻似乎到了另一種天地。柔膩的風,掀動著頭頂上遮天蔽日的垂柳。綠池中,舒展開了一片浮萍。有數枝小荷,自水麵上直直擎起尖尖的花苞,一朵荷花已搶先探出了粉紅的笑靨。閣亭的飛簷上傳出瑟瑟的風鈴聲.如竊竊的情語,使一粒晶亮的露珠從荷葉上倏地滾落了。蘆花叢裏,一位老者在默默垂釣。一時間,真不知身處古塞邊地,卻疑神遊於西子湖的春夢中。
忽然抬眼東望,其景致使我神心為之一振。渾重的夕陽正在古塞東邊的山岡上涵映著深沉的繹暉。東城半踞其巔,高數十丈,錯落地排列著土穴窯洞與磚屋瓦舍。塞上人與遠旅者相間,散步於最高處的城牆上,遙遙的,辨不清各是些誰人。可這山岡的造型和姿態,襯於遠天,迎向夕陽,儼然一尊巨大的駱駝的雕像!拙訥,雄沉,敦厚。正是古塞邊城的氣質與風采。哦,我明白榆林何以謂駝城的所在了。
急於登臨駝山的心情切切,捷足穿過鎮署巷,橫越老街,直鑽出青磚鋪就的深幽的天神廟巷,爬上陡峭而迂曲的城隈的小徑,站在高高的駝峰之額了。擰身西望,且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詩趣。不過,視野裏的榆溪河因直直流來的緣故,在落日下,簡直象要立起來了的一道金湯。孤煙起自遠村,蒼涼而浩渺。殘陽呈渾圓狀,在漠野渤海的盡頭,戀戀不舍地滑落了。頓時,卻把血火的旌旗扯起來,扯起來,直占據了整個天穹,從駝城的上空飄展開去。煙樹迷蒙的邊城街市,暮色悄悄地降臨了。
我悵然地趺坐在駝山的城墩上,點燃一支煙,思古之情油然而生。自周、秦而漢、隋,而宋、元、明曆朝曆代,這塊土地向來為幹戈之場,延綏五路之襟喉。遠際大漠,邊睡衝要,可謂天設朔方之雄鎮啊!就河套之地勢,其形如弓,黃河如弓背,邊牆則如弓弦。塞上各縣,緊靠邊牆設立,而榆林城碟,適當弦之中間且稍偏東。所以,雖邊遠地鄙,卻被曆史十分看重。曾作為沙場,得失茫然無定,守之不易,棄之不能,惡戰曆數不清。多少戍邊將士,於月夜氈帳裏聽落葉悲秋,塞砧滿城,空傳草草一書,卻不知誰寄遙遙千裏之歎,思鄉之苦使得淚濕征衣。駝城,你苦難而英雄的古塞啊!
聽塞上人傳說,駝城得以榆溪河兩岸的大川道,大草原,曾為古代的澤站,西接夏州,南達長安。來往的大批畜群,有騾,有馬,亦有駱駝。河套人,駝為常畜,以芻茭省而所負重也。榆郡居民,則買駝群百頭,奔走於關內各地,以作營生。當今時代,駱駝與騾馬已基本換作各類汽車,沙塵滾滾的塞上古道也為黛色公路所取代。而駝城,則以嶄新的容貌前行了。
我為沒能看見駱駝而欣慰,卻結識了一座駝城。它似靜,卻欲動,高昂著頭顱,腳步是那麼穩實、堅定而執著。
聽泉
久仰了。未來到之前這多年,已記不清多少人對我豔說起你榆林城的桃花水。在我想來,必是一泓暖潭,從嫣紅的桃林中流開去,亮麗得愛煞人。或是甘美如汁,滋養了榆林城的女子們麵如桃花,水色十足,象陝北民歌裏唱的四妹子一般姣好。記得前年秋天,曾與平凹經綏德、米脂—路上來,在榆林城小住過幾宿,有天傍午就尋訪過你。隻是沒有向導,繞了幾圈終未覓得,便快快地回到客舍,翌日一早即乘車往佳縣去了。那回的過榆林,似乎大有枉然虛行之慨。
今到榆林,老暢屈指數起塞上名勝,說要陪我一遊。我首先感興趣的,當然是你桃花水,似乎這回是非識你莫解。老暢笑了,觀景不如聽景,桃花水己無從尋覓不說,其源頭亦被封存,大有被人們所遺忘的境況,實在沒甚遊的。但在我的執拗下,還是一起前往了。
原來這泓美水名曰南泉,是以經過舊南門而流入榆溪河的緣故。後南門向南拓出,故改名普惠泉。位於城東駝峰下,自山半湧出,彙而為池,疏而為竇,周灌城中鎮人之所汲養也。其上有龍王廟,故又名龍口。據說泉水清甜,於嚴冬依然蓊勃,水氣如蒸,雲靄彌漫,有寒泉名蒸之譽。俗名為桃花水,遠不是我想象中的桃花逐水流的景致,而意確在水汁甘美,養得女子麵若桃花之故。但對桃花水的俗稱,同是榆林人卻或肯首,或搖頭,其褒貶不一,見解各異。主要分歧,無非在於對“人麵桃花”的審美趣味的差異而已。。
且不去斷此是非,我仍興致十足地前來拜望你桃花水。順老街往北,入普惠泉巷,於曲徑盡頭,即是你的源頭的所在,一座深深藏著的幽靜的山穀。秋葵花蔥蘢燦然,篙子梅金星點點,芳草薑萎,綠苔淺露,實為不可多得的一塊山野之境。我被你的泉源之所在迷住了。隻是輕輕涉過荒徑,伏在你的被封閉的門扉上,側耳捕捉你喃喃的細語與徹骨的舒暢氣息。
戀戀不舍地步出你所藏身的山穀,我於巷中的水龍頭旁,看到了你純淨的水汁,你清澈無瑕的流液。是在涼爽而清潔的水桶裏,在女子們肩頭微微顫動的水擔邊,在消失了挑水人身影的雅臻而幽深的水巷盡頭,在灑落於青磚地上的水滴裏,我窺探到了你桃花水的倩影,你的真潔,你的美麗,你的精靈。
說來也巧,當我準備在榆林城住上一些日子的時候,與我不期而遇的路遙,被好客的主人一起安頓在文聯所在地的龍王廟裏。下榻於你普惠泉的源頭,算是我們的福分。站在廊台上,迎麵是山穀那邊土崖上的梅花樓。稍移動視線,便可俯瞰榆林城的全景,以及黃黃的漠野和古長城線上的烽火墩。文章寫得倦了,拉開門走出去,即可以遠眺近觀,心曠神怡一番的。
飯後茶餘,常聽路遙在用他渾厚、濁重的嗓音,在唱那支古老的淒婉而優美的陝北情歌。我每每被感染了,便同他談起那支情歌所產生的曆史環境,那沉重的生活裏所蘊含的純真而深厚的情愛。陝北的女子,是質樸的,也是多情的,卻也有過那麼多蘭花花的悲哀。後來,在散步時,無意中發現了庭院中的小閣亭,是一位榆林的鎮守使捐建的,時間為民國十八年。而這位榆林城的近代人物,依民間流傳,遭害了不少良家女子。這又使我想到龍王廟的可憐,想到了你普惠泉桃花水的不幸。而這捐獻於那個年饉當兒的牌坊,立的真是地方喲,我的龍王爺!
一日上午,忽聽得門外是誰在唱?粗野的信天遊調式,回蕩於山穀。走到崖畔上望去,竟是幾個赤腳片子的漢子在向龍王祈雨。其虔誠之至,在我的心上掠過了一道苦楚的陰影。
那天夜裏,秋雨霏霏地下了一陣,頓時有沁脾的清幽撲來燈下。我又想起了你普惠泉的桃花水,站到了靜靜的廊台上。我不相信祈雨方得這陣夜雨的驗證,我是在憑欄聽泉,聽你那一股普惠泉桃花水的潛在的湧流。情景很美,一輪圓月靜靜地照著溫柔夢裏的邊城,照著塞上遼遠的大野。我仔細地聽嗬,聽嗬,似乎於無聲中聽到了你生命之泉的血脈的躍動與水氣如蒸的激情。
無定河邊
拜讀張承誌的《北方的河》,開頭一碼,便使我著迷了。河近在眼底,河穀和兩側的幹溝萬壑象個一覽無餘的龐大沙盤。這峽穀好深哪,真不能想象這樣的峽穀是被雨水切割出來的。峽穀兩側都是一樣均勻地起伏的黃土帽。老黃土帽中的拐彎河是大深溝,書上把這條無定河大河溝叫作“曲流寬穀”。行了,張承誌!你這一段文字,已足以使我臥遊那並不陌生的無定河了。
我曾不止一次地順無定河跋涉過,雖旅路迢迢,行色匆匆,卻沒能忘記飽覽它古樸、雄沉的景觀。沿河的古道上,那腳夫旅人的遺跡,那傍河而雄踞的小城的風情,都同那默默流動的聲音一起,溶入我的血管裏了。是它,是它!是它深穀裏婉蜒的無定河,是它那渾黃的河水在高原的陽光的曝曬下,反射著強烈的光。是那樣的,天空又藍又遠,淡黃的山梁微微發白。
它何以為無定河?據《明一統誌》,無定河即古言水,以潰沙急流、淺深不定故名。它是無定的啊,從邊城的沙漠裏啟程,途經內蒙邊緣,呈彎弓狀,而橫山,而榆林,而米脂,而綏德諸縣,後於清澗注入黃河。它弧線形的流程,其中卻是怎樣幹回百折,周遊於沙原和黃土大溝裏,迂曲於急流跌宕的曆史裏,彙人多少悲愴與歡顏而流到黃河,流到今天的陽光下的啊!毛根須一樣的支溪涓流,滋養了它健美的肌體,使它成為北方諸河中富有個性的一條粗野的河。
它先後接納了沙漠中靜靜流來的蘆河和榆溪河,接納了米汁如脂的米脂水和土原上流來的大理河、小理河,變得豐富而充實,闊大而廣博。它象一棵大樹,或是將根須深深地紮入塞上長城內外的沙漠裏,草原上,及黃土中,或是將枝梢遠遠地伸向陝北高原北部的漠野沙丘,湖盆灘地,和幹溝萬壑。那些小城、村落、驛站則是係於這棵大樹之上的根塊,或者更相近於葉片和果子。它是陝北北部版圖上的血管,於無定中尋找平衡,卻又從滯固中追求著生命的勃動。
它,無定河啊!古言水!曾為古朔方幹戈疆場而屢被烽煙血火燃燒過的河啊!且莫道眾所周知的秦大將蒙恬率三十萬大軍駐守無定河川的典故,隻說宋將軍種諤,曾領兵攻米脂未下,知夏兵八萬來援,便調兵十萬於無定河川的伏兵斷其首尾,大破之,遂克米脂。蘇軾為此戰役作《聞種諤米脂川大捷》曰:“聞說將軍取乞銀,將軍旗鼓捷如神,應知無定河邊柳,得共江南雪絮春”。十萬神兵,一夕收盡西磧妖氛,使得榆塞外沒有了戰騎的嘶嗚,無定河邊,飄揚春之雪絮。
不嗬,無定的河!誰不稔熟唐代詩人陳陶的《出塞行》:“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又有陳質的《無定河》:“無定河邊暮笛聲,赫連台畔旅人情,函關歸路千餘裏,一夕秋風白發生”。這其中多少壯懷,多少淒冷,又有多少惆悵之情呢?古言河環繞朔方,秋雲常壓邊塞,荒草茫茫,沙野渺渺,征夫屯戍遙遙無期。飲馬於河邊的壯士與旅人,望日落下牛羊,歸來枕著短牆的孤城,而秋風疏雨使得客思俱增,不勝憂怨。
它委實是一條無定的河,古情悠悠的河。且錄李嘉績詩作二首,詩中情感曾使我每每吟起而怎樣地心魂為之顫栗啊!其一為《米脂晤駱和軒大會》:“滔滔無定河,渺渺東南注,晴開兩岸山,煙罩滿城樹;故人有駱丞,留客今夕住,明發指榆關,春雲莽塞洹”。其二為《過無定河》:“山城一夜吹篳篥,客子天明渡頭發,聖代從來無戰爭,不見河邊有白骨。滔滔河水流幹載,水中疑有征魂在。吊古人來涕淚多,灑入波濤直赴海。寄語年年行路人,北來莫問古煙塵,煙火隔斷來時路,不敢回頭渡河去”。這殘存於《米脂縣誌》中的詩作,封閉了多少古往之幽情呢?但它,無定河,卻永遠記著這些屬於它的往事的感傷。
且說無定河的子孫們,以米脂上下為例,自古以射獵為先,繼而畜牧,遂為莊稼人。民風土習,皆有北方剛勁之氣。曆來多尚武節,果敢強悍,而英才如韓世忠、李白成,層出不絕。尚敦厚樸實,生活儉約。喪祭婚姻,率近於禮。居室喜作窯洞,城鎮多以石料為之,鄉人則依山負崖穴居。古風猶存的土地,也正吹過時代的新鮮的風。無定河的魅力,由一支支熱情、粗放、質麗的陝北民歌,由一幅幅不同年代的速寫和畫像,由一篇篇真實耐讀的詩文,在傳播向這塊高原之外的大幹世界。無定河的意義,也在中國革命的史冊裏,在當今時代的陽光下,象它本身一樣反射出強烈的光。
嗬,無定河,流不盡的河。我不止一次地順著它的沿岸奔走過。記得一個夏天,我沿途采擷了一大把各種顏色、各種造型、各種香味的野花野草,卻都叫不上來名字。但我很喜愛它們。同河水一起行至一處大拐彎處,在暖暖的沙灘上,遇上了幾個牧羊的孩子。他們從渾黃的河裏打完水仗,赤裸裸地躺在柔膩的細沙裏,黃黃的豔陽,將他們這些農家孩子稚嫩的皮膚曬得黝黑。他們告訴我那一把野花野草的名字,記得有米囊花、百合、忘憂、摘蒙、茉莉、酒醉花、十樣錦。我帶著那七彩的塞上的花魂,又沿河邊往前走去。
那一回,當我辭別無定河的時候噙著淚水默默地對它說:“無定河,你塞上的河,高原的河,北方的河,你兼有父親和母親的雙重的愛之河啊!”
《文學家》一九八四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