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2 / 3)

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鐵匠父子。隻記得人喚老鐵匠為孫師傅,不知名字,小鐵匠名叫孫拴兒。曾收到過一封寄自河南的信。孫拴兒說公家不讓“流竄”了,隻好回了故鄉。信上還說,父親已經去世,是得了肺氣腫死的。再以後,就沒了音信,一晃竟是十幾個年頭過去了。

小弟的淺綠色鋼管床頭,是出自村裏鐵器加工廠孫師傅之手,莫非就是那個叫孫拴兒的鐵匠嗎?問了,很遺憾,這位孫姓鐵匠,卻是留下來的城裏的下鄉學生,根本就沒有孫拴兒的那段經曆。我便沒有心境去探望了,隻是站在窯院前的崖畔上,可以看見那一道道劃破故鄉夜空的弧光,那是藍色的焊光,比少年時代記憶裏的火光美麗多了。我想,孫拴兒的故鄉,也會有如此情景的。

《羊城晚報》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海子

從延安北上定邊,溝壑愈來愈淺。山峁與藍天的交接處,鮮麗的黃楊亮得象雨後陽光裏的雲霓,疑是黃土高原黃色的極致。上了沙原,天地闊大,遠處間或有一株綠的雲與一抹黃的浪。略見平緩的泥頂土屋,同樹蔭簇成一個沙海的島嶼,便是抵達地處陝北高原之西北邊緣的邊城了。

這裏可以看見古長城的遺跡,可以看見不少的鹽湖,其餘似乎隻是一個連著一個的沙丘。登高望遠,沙如海坡,呈有節奏起伏的波岸與浪穀。新月型沙梁,在風力強處,伸展成彎曲的長帶,拋向綠色的草甸子。

據說,清朝以後實行“中外和耕”多年,漢民出邊耕收,斬荊劈棘,墾生廢熟,自然植被逐漸衰退,黃沙便壯著膽子向南開發了。導源於北部白堊紀紫紅色質頁岩層的遊沙,每年幾米、十好幾米憑風前進。植被茂密的草原在收縮,“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況味也淡起來。

抬眼看去,沙土裸露,寡有河湖。這也就三年兩頭旱,全年一場風,有日猶如飛雪,無風也起沙塵。年歲不大的定邊人,也記得那場大風,飛沙走石,移磚揭瓦,天昏地暗,路人失迷,大白日室內點燈照明。

置身於沙的世界裏,聽說有別一世界的一個去處,定邊人叫它“海子”,實在是令旅人向往呢!

超過幾個沙丘,未能看見海子,眼底卻有一種綠意蕩漾。沙柳,有綠中帶黃的葉片,青色的枝條,背著陽光在沙上搖著倩影。有著黃色樹冠的小葉楊,枝幹白得豔麗。暴出沙土的根須,抽發出鮮亮的嫩枝兒。灰色的沙棗樹,果實小若鈕扣,黃的或紅的皮兒,包著如絮的果肉,卻有炒麵一樣的美味。

林中的沙沒有沙粒微細,被風刻成各種木紋形,變幻萬端。沙的紋飾上印有枝屑,羊和獸以及鳥的足跡,說明它並非是一塊寂寞的土地。

陽光暖暖地照著,此刻竟沒有一絲風,靜得樹葉都如同雕塑一樣。忽地,遠處有雷吼聲,接著樹林便狂然揮動起整個枝條來,象一個凶神匆匆走過。片刻工夫,又消失在遠處的沙窪裏了。

看沙上凸起一叢傘頂狀的沙堆,用手刨開,竟是一簇雪白的蘑菇。拱形的外部,因頂著沙子而結成青色的殼子,卻在細線一樣紋飾的內部,藏著白色的露珠,輕輕一握,濕得能捏成一團塊。

聽不到鳥兒的啼叫,呼地飛起幾隻,一陣翅膀的撲打聲,令人一怔。一隻大鳥在雲下盤旋著,象朝地麵尋找著什麼。嗡嗡嗡,是一隻失群的黃蜜蜂,繞著陌生客人不離的飛動著,最後竟親昵地落在客人的手掌上,扇著透明的薄翼。許是聞到了芬芳,蜜蜂飛到一朵小小的蒲公英似的花上,這花兒不同的是有一頂白色的小傘,高高地擎著。

這林中的沙沒有沙丘上的性野,卻有幾分柔意。隻因為麵臨的是一片鹽蒿叢生的紫紅色的草地嗎?鹽篙間隙,是絨毯一樣的無名草。這裏簡直是一座天然公園了呢!

更顯得象公園的是沙林中的一泊湖水,許是定邊人說的海子了。林子的倒影,覆蓋了整個湖麵,樹的枝葉隙問,有織著的淺藍色的天空。海子的水,被四周不同顏色的樹木染了,微風中的細波,宛若沙紋在流動中。湖麵上,有幾隻戲水的蝴蝶和蜻蜓。湖畔的一棵樹倒下了,根子拔起來如無葉的枝條,而枝條插入了湖中,一種殉情於海子的靜態。

天呈現紫絳的暮色時,從草地上圍攏來了羊群、驢群、牛群,被牧羊老人或騎驢的小子或放牛的女子吆喝著來海子邊飲水。鳥兒們在歸巢前也來了,有白肚皮的麻燕,有扁嘴的水黃鴨,有沙鴿,還有烏鴉,在海子上舉行鳥國的盛會。忽有一隻鷂子飛來,打破了海子上安溫的境致,攆散了麻燕,衝擊著,追逐著,在空中形成弧形和波浪形的圖案。鳥兒們嘎嘎地飛出了林外,一種戰事的氣氛。

牧人會告訴遠方來的旅人,說明湖水叫“圓海子”,傳說是人工挖的。會問你這圓海子象什麼。象什麼呢?旅人會思付著:一個眼鏡片,林中的眼睛,沙海的酒杯,草原的心。

因為有了這海子,邊塞才顯得美麗。有了它,才會少了沙丘的枯燥,多了防風林帶,寬了草原和田園。總說沙海沙海,而海子才是真正富有生命的活力的海。

海子中的水來自地下,也同樣來自天上——大海母親那兒。

《朔方》一九八三年第十期

鄉間夏雨

夏雨,在高高山原上的鄉間,實在比春雨來得氣魄,也較秋雨來得粗獷,來得雄沉。

每到小暑前後,杜鵑鳥兒,那有著黑色服飾和白色尾羽的美麗的使者,便晝夜間不知疲倦地啼鳴。象銜著收割的時節,在它翩飛的翅膀下,山原上的麥子從南凹黃到了北溝。莊稼人,便搭鐮收獲了。而這時候,也就特別地操心雨的行蹤。

晌午,被太陽曬得發疼的脊梁上,湧流著汗的小溪。蹲在麥行裏的莊稼人,卻以為麥稈曬焦了,搭上彎月般的鐮刀,是那麼舒緩而欣喜的清響,摟抱不盡的是收獲的歡悅。忽地一場白雨,乘著南風飄然而至,金黃的土地呈現一種柔美的曲線,暑氣稍消,當然是極好的。再說山原上常常缺水,也好在廈簷下接幾桶雨水,免得十裏入裏外拉水吃了。

可莊稼人總說:“有錢難買五月旱。”心想耐過十天半月,地裏場上拾掇停當了,再下雨也無妨。他們有記憶中的冰雹的侵襲,曾把淒怨的淚滴灑在被冰雹砸落麥粒的土地上,生活熱情泥土般破碎而流失,就總忘不了“龍口奪食”的古話。山原上的人忌惑將“冰雹”直呼其名,喚作“冷子”,或“瞎瞎雨”。前些年,每臨惡雲翻滾,就使土槍土炮截擊雲頭,不見得奏效。天下了冰雹,便叫頑童揀了起來,扔到灶火裏燒掉,其難訴處,不知是祈求還是憎惡之極。杜鵑鳥兒,也用啼血的歌喉唱得那麼委婉痛切。無怪乎,夏天在鄉間,是那麼緊迫的節拍,那麼熱烈而昂奮的旋律。

麥子收到曬場上,該碾打了,於是“早看東南,晚看西北”地觀測氣象,也注意天氣預報的廣播。往往雷鳴電閃,狂風大作,開始幾滴雨明晃晃地從天空垂落,伸出手能濺滿掌心,待人們忙火著起了未碾的場,天卻又明朗朗的了。也常常,響晴的天,不知哪兒手帕大的雲彩也竟釀成一場暴風雨,突如其來地將麥子泡在了場裏,令人惋惜不已,鄉間叫它“塌場”。好在這兩年,農家添了不少小拖拉機,你我相幫,幾家合著一天能碾三五場。隻需擇幾個好天氣,就不怕麥子受損,吃前些年的“出芽麥”了。

過了五月,鄉間便盼望“六月連陰吃飽飯”的雨季了。新麥入了荊條囤,新麥麵蒸饃也吃上了,卻操持著麥茬地裏種秋的事。久旱有久雨,俗說這陣兒的所謂“憨雨”,已少了那種暑天的氣魄,那種盛夏的粗獷和雄沉,或似銀色薄綃,或以疏疏簾幕,或清清快快,或淅淅瀝瀝,賜予鄉間土屋裏一個個酣暢的生活的夢。

雨霽之後,山原披上少有的淡紫色靄嵐,涼絲絲愜意。牧童牽著羊隻,上了青青山坡,藍色白色的野花鮮活得可愛。莊稼人披了夾襖,趕著牛兒驢兒,掮著犁樓上自己的地裏了。山原裏,回響著相互的搭訕聲,問種穀,說點豆,量晴校雨,探節數時,一幅田園詩畫的況味。善良勤苦的候鳥兒,又聲聲換了新韻。

《三月》一九八三年第一期

高原行旅

旅途生活,在我的印記中是寂寞的。可這回行腳於陝北高原,使我感到特別有意思。時而盤旋於饅頭似的山嶺,時而跌落於深幽的溝塹,時而長驅於狹窄的川道,其變幻無窮,景致異迥,令人目眩。

在陝北高原上,除了偶爾從頭頂掠過的客機,最現代化的交

通工具恐怕就數汽車了。三邊的鹽,延長的石油,瓦窯堡的炭,還有塞上的毛皮,已從一部分腳夫趕的毛驢、騾子、駱駝的背上,轉移到了各類牌號的汽車上。而打遠趕集、串親、逛縣城的莊稼人和遠途的旅人,就指望往返還算頻繁的公共汽車了。

遠路來的旅人,隨便問起要去的路,就會有人熱心地詳細指點。偏僻山溝裏的人,頭一回搭上車,不免感到新奇,眼裏閃著驚喜的光。有時顯得冒失,甚至不知道怎樣打開車門,同車人的取笑也總是善意的。一位披老羊皮襖的考人,買票的動作很緩慢,一雙青筋暴鼓的繭手,從內衣裏掏出布包包,仔細地打開,笨拙地數著錢,顫巍巍地遞過去,然後坐在行李上默默地抽旱煙袋。

陝北高原有些地方人口較稀少,長途汽車站與站之間的距離較長,為了便民,操著陝北口音的司機,喜歡常停下車來“捎腳”。有的是相識的,有的則是陌生人。隻要車子沒有超載,凡人揚手招呼,司機都樂意停車。似乎,沿途處處是站,處處有相識的親人。

這天,我坐的汽車沿途停了三次。

山嶺上,一個攔車的老人擋住了車,向背窪窪裏直吆喝,—個年輕婆姨許是老人的兒媳,抱著娃娃跑來上了車。老人的老伴兒也跟著跑過來,手裏揚著紅頭布。車開動了,不料老人的老伴兒又從小路上跑來,手裏揚著一個小包裹,於是車又停下。等老大娘把包裹遞給車上的兒媳。當攔車老人同老伴兒招著手,為走娘家的兒媳送別時,感激司機的神情在臉上閃著。

車子剛趟過一道滾水橋,抱著兩條洇潤的轍印又停下了。司機下了車,幫一個提著手扶拖拉機輪胎的後生上了車。是拉化肥的手扶拖拉機半路拋錨了,這後生是急著去鎮上修理的。

後來,又有一個衣著整潔的年輕女人擋車。上車後,兼管售票的司機問她去哪兒,看去挺文雅大方的她,卻“呀呀”地說不清話。噢,是個啞巴。她把手伸到靠門口的後生麵前,在掌心比劃了兩個字,原來是去佳縣的。司機笑著,一手操著方向盤,一手接過轉遞來的車票錢,答應到站給她補票。啞女似乎聽懂了,嬉笑著,揩著鬃角的細汗,掏出蘋果讓車上的人們嚐鮮。

沿途車子停得多了,有的旅客會發出埋怨的歎息,可司機總解釋著,盡可能給大多數乘客以方便,準時到達各站。大多數旅客不僅能體諒這種情況,而且對司機同誌從內心深深地讚許著。誰能沒有過候車的急切感受呢?

車子又飛上高高山嶺,貼著山脊在疾馳。腳下,是質樸、敦厚的黃土,是貧瘠而寶貴的土地。遠處,黛色的、褐色的、晶白的公路時隱時現,細練般縈繞在波穀浪山之間。汽車變得小了,輕舟似的浮蕩著,浮蕩著。

《人民日報》一九八二年二月二日

陝北,歌的高原

我喜愛欣賞陝北民歌。那委婉的《繡荷包》,那纏綿的《走西口》,那脈脈含情的《藍花花》,那意趣盎然的《三十裏鋪》,常把我的情思牽往那質樸而佼美的高原。

在縈繞於溝壑山穀間的黃土小路上,毛驢兒駕著車子前行著。驢鈴叮當,車兒悠悠,趕車人輕甩著紅纓纓鞭子,扯嗓子唱起了《腳夫調》。於是,歌聲和轍印、蹄跡,便撤在那彎彎小徑上了。

山峁上,站著個牧羊少年。他倚著羊鏟,俯瞰著山坡上浮動的羊群,又抬眼望見秋空中的大雁,馱著白雲從頭頂飛過,便順口唱出一曲《信天遊》來。要讓大雁捎上高原的歌,寄到遠方去。

雨天,雪天,莊稼人不上地了,或是在傍晚,秋夜,土窯腦畔上炊煙嫋嫋。那些婆姨、女子們聚在了一起,納鞋底、挑花,嬉笑一陣,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起《對花》。或者,一個人兒在土炕上、窯窗下,織布,紡線線,縫補衣裳,輕輕地哼起了《盼五更》、《送大哥》。她們用歌兒,寄托著心底的愛戀和對生活的信念。

而在黃河灘上,聽到的則是船工們雄渾的《船夫曲》。歌手們有著黝黑發亮的臉和縱橫深邃的皺紋,有著健壯魁武的身板,在與激流惡浪搏擊著,呐喊著。那高亢的船工號子,溶在了波濤裏,撞擊在河岸上,回寰在群山和峭壁之間,是怎樣地磅礴、壯美!這裏有如公園蕩舟的愉快,更多的是帶有飽滿的勞動情緒。

在山溝裏,可以聽到粗壯的《打夯歌》。這勞動的歌聲,更有著與勞動相適應的節奏特點。四個人持著一個木樁或石硪,領頭人掌握著方向、速度和力度。一呼眾合,號子聲聲,木樁或石硪上下飛動,其節奏鏗鏘有力。歌聲,在集中著、組織著力量,調整著情緒的變化。而這歌聲,本身又是人民在勞動中所創造的。其節奏的音型,是自然的,和諧的,其情感是樸素而真摯的。內容又是在不斷翻新,充滿時代的鮮活氣息。

到了正月扭秧歌的紅火日子裏,在日常生活中膾炙人口的,更多的便是那些優美、雋永的傳統情歌。這純樸、談諧又幽雅的情歌,是昨天、前天的高原兒女們,用愛的心,蘸著蜜糖與苦汁作就的。有如,新女婿趕腳去到定邊一帶馱鹽了,一走便是許久,少婦孤守空閨,難免傷感,坐在織布機上,便邊飛梭織布,邊唱出了內心的情思:“腳踏踩杆手搬筘,我與哥哥沒盛夠”。還有如那“羊羔上樹吃柳梢,拿上個死命和你交。雞蛋殼殼點燈半炕明,燒酒盅盅掏米也不嫌你窮”,充滿對封建舊禮教的反抗情緒和對愛情自由的追求。還有如那“五穀子,田苗子,數上個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兒,數上藍花花好”,形容心中女子的美麗,其形象新鮮生動,既樸素又感人。這些情歌之中,又有多少愛的傳奇和可歌可泣的故事,顯現了多少勇敢、美麗的靈魂,以至在今天仍被流傳著,陶冶著高原兒女們的情操和風韻。

這裏,曾是一塊苦難的土地,留下了淒清悲涼的《攬工調》。這裏,又曾是一塊紅色的土地,產生了《劉誌丹》、《騎白馬》在這高原的晨曦裏,由一位普通莊稼人吟出的“東方紅,太陽升”已從山溝裏傳遍全國,以至宇宙太空,大洋彼岸。

這裏,確是民間音樂藝術的寶庫。最近,僅榆林地區為《中國民歌集成·陝西卷》選送的民歌,就有千餘首之多,堪稱精華薈萃,是夠浩如煙海的了。今天的歌,明天的歌,也正在這塊美麗的土地上孕育著,誕生著。陝北,歌的高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