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世界》一九八二年第一期
故鄉柿子
在我渭北山地的故鄉,水果是很豐盛的。有帶著古代神話色彩的仙桃,有名馳中外的新品種的山地蘋果,有棗兒、梨兒、杏兒、核桃、梅李子,但留在我記憶裏最深的莫過於柿子了。
打我記事起,門前的墊畔上就有一摟粗的老柿樹。聽爺爺說,那是他的爺爺的爺爺栽的。就是老碗口粗的小柿樹,少說也有三、二十年的歲數了。每棵樹的腰間,都有一圈楞兒。楞兒下麵的樹皮很粗糙,是軟棗木的本色;楞兒上麵便是嫁接上去的柿木,一直伸展到樹股權梢,卻是光滑細膩得很。
春上,梨花白了,桃花紅了。故鄉的柿子樹才遲遲從睡眼中醒來,睜開淡黃中泛著綠光的眸子,打探春的信息。當確信無疑地斷定春天果真是來到了的時候,便勃然抖動衣冠,不多日就長出手掌般大小的葉片來。枝與枝之間,樹與樹之間,便挽起了綠色的手臂,給故鄉的山野,架起濃濃的春天的綠色彩虹。它的樹冠之大,可以和上百年的老槐樹媲美,什麼桃兒、杏兒之類就顯得渺小得可憐了。
柿樹的開花時代,卻不如桃李那般富麗堂皇,轟轟烈烈,它的花兒是在綠葉的掩蓋下悄悄兒開的。可它的甜絲絲的芳香,卻很濃很醇,站在樹下,似乎用嘴唇可以品出那味道兒來。不些日子,花凋謝了,滿滿地鋪了一地黃亮亮的、厚敦敦的花瓣兒,輕輕踩上去,還吱吱地響哩!這時候,它的花蒂已托起了指頭臉兒大小的果實。它默默地長著,不慌不忙地度過了盛夏。炎熱,暴雨,在它看來,似乎有點兒不屑一顧。
當第一縷秋風吹來,樹冠上最敏感的葉子便收到了秋天的信息。哦,該是收獲的的季節,該是成熟的時候了!於是,每一片綠葉,便把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輸送給就要成熟了的果實。葉子便由綠變黃,由黃變紅,由厚變薄,薄得紅得象一張張秋天的請貼,飄動在每一顆果實的身邊。
嗬,該輪到我們質樸的柿子富麗堂皇、轟轟烈烈地時候了。—顆顆鵝蛋大的柿子露了麵,出了葉,由淺綠變成紅黃色,燈籠似的挑在枝枝梢梢上。這時,血紅的樹葉便揚揚灑灑,紛紛凋落,有如送捷報的使者,撲向了收獲時節的土地。一條條墊畔上的新老柿樹的排起了長隊,肩上挑著千千萬萬個被柿子壓彎了頭的扁擔,忽閃著身子,踏著舞步,把沉甸甸地禮物獻給了秋天,獻給了故鄉的人們。
故鄉的柿子有兩個品種,一種是板柿,一種是尖柿。大概是依照柿子的形狀命名的。四個角兒的板柿,在八月十五就可以用溫水泡熟吃;圓錐形的尖柿卻要待到秋後摘下來放軟後吃。柿於是質樸的,卻也是嬌貴的,卸下來保存不好,就容易爛掉。故鄉的墊畔上、溝沿上長著長生不者的金針,城裏人叫它黃花菜。柿子熟的當兒,金針的花蕾就陸續開敗了,杆兒也幹了,翠綠的葉子也變成金黃色的。綠的時候它很脆,一捋就斷;呈顯金黃色時,就又柔又韌。把它拔下來,就可以擰成指頭粗的帶環兒的繩子,懸掛在草棚裏,每根繩可以蒜辮似的吊上百十個柿子。這帶著丁字形蒂兒的柿子,細心人就一直可以掛到過罷陰曆年。到那陣兒,柿子便呈現紫紅色,皮皺了,經過風幹,汁少了,濃縮了,卻又醇又甜了。吃上一口這陣兒的“桂柿”,似乎連葡萄幹、蜂蜜也要遜色了。卸柿子時摔爛的就釀了醋,故鄉的柿子醋確是又香又酸,帶著淡淡的酒味,想起來就滿口涎水。軟柿子可以做柿子餅吃,也可以拌炒麵吃,那更是有著特殊的風味的。柿子葉子也不廢,卸罷柿子,把落葉掃起來,貯存在幹處,既是羊的優等越冬飼料又是燒熱炕的好柴禾。它易燃,還耐火,能保持土炕的恒溫,賜予農家人以甜蜜的夢。
從我掙開母親的懷抱,溜下土炕沿,能撒開兩條小腿跑出土窯的門檻起,就和柿子結下了不解的緣分。春天,我和小夥伴們,用一根細枝條穿起落在成上的柿子花兒,當花環套在脖子上玩兒。夏裏,每天天剛亮,就奔到樹下拾落蒂的小柿子丁兒,然後秘密地放在一個小洞裏,過幾天一軟,就可以吃鮮了。炎熱天的響午,臨到山裏去割牛草前,先要在柿樹的綠傘下鋪上蓋上濃蔭,甜甜地睡上一覺。或和小夥伴們一起,在滲涼的蔭涼下玩抓石頭子兒,或用小樹枝兒在棋盤似的方格格裏擺開陣勢,玩“狼吃娃”。秋天到了,便小猴兒般地爬上柿樹瞅早熟的“淡柿”吃,或摘下些硬生柿子,在墊畔上挖開爐子,用柴禾燒著吃,一個個都吃得成了黑嘴巴,澀得直嚼牙根兒。最快活是卸柿子的時候了,大人們操著長夾杆,騎在高高的樹權上摘柿子,孩子們就在樹底下一邊揀軟呼呼的吃著,一邊幫忙往籠裏拾著。有時,就忘記幹活兒,貪玩地疊著紅柿葉當紙錢,編起來當帽子耍。那金黃的世界,金黃的童年,是多麼美,多麼令人難忘呀!
後來,我慢慢長大了,上學了,也能挑起扁擔了。那幾年,父親當隊長,整天忙得不沾家,每年分得的千二八百斤柿子,就靠我這個“老大”去賣了。為了趕早路,前一天晚上,就得把柿子拾好。在掛柿子的穀草棚子裏,母親掌著燈,父親站在凳子上摘著,我從父親手裏接過柿子,一個一個放在筐裏,一排一排、一層一層放好。第二天天麻麻亮,我就從土炕上爬起來,吃完母親打早做好的“特殊飯”,父親把擔子用胳膊攙起來,沉甸甸地放在我的稚嫩的肩頭上。
有一次,給我的印象太深了。上路時,天陰著臉,路上就下起大雪來。肩膀疼了,扁擔、衣服和肉粘在了一起,我不肯停下來歇歇。臉上汗水淋淋,我顧不上放下柿子擔兒擦—把,隻是搖搖頭把汗珠甩落在雪地上。柿子擔兒擺在街頭上,過了一會兒,市場管理委員會的值勤來了,說賣柿於是投機倒把,破壞市場秩序,挑走了我的柿子擔兒。我乞求著,跟到了市管會。誰知他們竟“沒收了”,把柿子倒進屋裏,將筐子給我扔出了門。我痛心極了,但還沒有哭,坐在門口等他們給錢。一直等到天黑,他們鎖門下班了,我才失望地踏上雪花飄飄的歸途。
離家有二裏地遠了,我隱約聽見誰的呼喚聲,漸漸喊聲近了,近了。帶著幾分焦急,帶著幾分恐慌,那是我的慈祥的母親在呼喚著她遲遲不歸的兒子的乳名。我不知怎麼,鼻子一酸,強忍了一天的淚水刷地湧了出來,直流到脖子裏去。我想回答母親的呼喚,張開嘴巴喉嚨卻哽噎住了。母親,我慈愛的母親的帶哭聲的呼喚,在飄著雪片的的茫野裏回蕩著,追逐著……這喚聲,便一直留在了我記憶的回音壁上。
去年冬上,父親從故鄉來看我,竟遠迢迢地給我用小籃子提了幾個柿子來。我打開一看,紫紅色的,皺了皮的,呈長吊形。呀,“掛柿”!我提住柿子把兒,吹了吹柿子上的塵土,嚐了一口,真甜呀!
眼下,又是深秋了,又該是故鄉柿子收獲的季節了。農村放寬了經濟政策,故鄉的柿樹怕也分到戶裏照管了。故鄉人的柿子棚也該早早搭起來了,吊“掛柿”的金針繩兒也該擰起來了。
嗬,故鄉柿子喲,我多麼思念的故鄉柿子!每當我看見紅葉,就當作了故鄉墊畔上那血紅如火的柿葉,那收獲的秋天的請帖。也似乎,是故鄉母親思念遠遊的兒子,托秋風的使者寄給我的家書,盼我早早兒地回到她的身邊,分享柿子的香甜和新生活的歡樂吧……
《人民文學》一九八一年第一期
鄉笛夏夜,雨聲淅瀝。伏案窗前讀書,忽聽得誰的笛子在嗚嗚地吹,嗚嗚地吹。
時隱時現的笛聲,吸引了我,又象在和我捉迷藏。說幽遠,卻在敲著我的窗戶;說朦朧,卻再也清麗不過了。
我似聽見了故園鄉野裏的笛聲,那不就是我自己在吹柳笛兒嗎?嗚嗚地,濁重地或尖利的音韻,總那麼俏皮,似乎每一絲濕潤的空氣都在發出清響。
在我天真的童心裏,那柳笛兒是吹給自己的,因為那是我自個兒心靈的歌唱。同時,也吹給鄉野的春風,因為那柳笛兒是春天的鄉野贈予我的。
記憶裏,冬天的鄉野是寂寞的。雖然曾有過潔白晶瑩的雪的世界,卻即刻消融了,失落了,象那美麗的夢幻一樣。雪孩子,不是好夥伴兒,盡管鄉野的白屬於她,我卻總追求和幢望鄉野的綠了。
雪化時節,有多少次蹲下身來,尋覓綠的小草,幾曾翹首柳梢兒,捕捉綠的歸期。這種無聲的、苦苦的期待,如同守在熱炕頭的小窗下,雙手支著下巴頦,焦急得眨巴著淚眼,期待遲遲不歸的母親似的。
果然,曖的春又姍姍來到了鄉野。綠了柳梢兒,也綠了童心。冰淩消融的滴嗒聲,小鳥兒出巢的鳴叫聲,溫風裏門軸兒的叫聲,收拾備耕農具、擦拭犁鏵的響聲,把鄉間生活的音響賦予我這農家的孩子,教會我去吹響柳笛兒。
嗚嗚地,嗚嗚地,直吹醒個淡藍色的萌動的鄉野。小草兒被吹綠了,山花兒被吹紅了,麥子被吹得返青了,秀穗了。
等我長大一些,不知怎麼,便不喜歡那單調的柳笛了。我上了土窯洞裏辦起的小學校,教師扶著我的小手兒寫“一二三”。我的老師會唱好聽的歌兒,他教給我們“都來米”。於是,我在柳笛上掐上眼兒,想學竹笛兒那樣吹出不單調的曲兒來,但終末成曲。
秋夜,曬場上聚滿了莊稼人,舒心地聊天。我躺在高高的穀垛上麵,腦袋枕在兩隻手掌裏,望著天上的星星。我想,要有一隻竹笛兒,嗚嗚地吹起來,該多好啊!
我回家去央求媽媽,給我買一支竹笛兒。媽媽在煤油燈下嗡嗡地搖著紡車,隨口答應了,說秋後賣了柿子就買。盼啊,盼啊,柿子怎麼還不紅呢?探望柿子的紅,如同捕捉柳梢的綠的心境。
終於,我挑著柿子擔兒,和媽媽一起趕集了。一毛一分的,一整天才賣得三元來錢。我拉著媽媽的衣襟來到文具店,一問價錢,三毛七,媽媽變卦了。三毛七,稱鹽還吃個把月呢。不吃飯不行,不吹那玩意兒還不行嗎?我用眼淚央求媽媽,才得到了一支最廉價的竹笛兒。
竹笛兒成了我形影不離的夥伴兒。
割牛草去,我帶著竹笛兒。青綠的野草,和著汗水染抹了它,沾著濃鬱的芬芳。歸來晚了,回答媽媽尋覓我的呼喚,用這沾滿青草味的竹笛聲。
牧羊去,我帶著竹笛兒。在綠色的山野裏,仰臥在草地上,仰天吹一曲信天遊,好似趕著漫天的白雲邀遊天際了。我嗚嗚地吹著竹笛兒,走過一坡又一凹,一山又一嶺,羊兒會循著笛聲跟在我身後,啃著青草徜徉著。
守瓜棚,我帶著竹笛兒。嗚嗚地,嗚嗚地,一直吹得月白風清。滿地綠雲中一輪輪綠色的閃光的月亮,月色裏揉著幾絲甜蜜。在窯院裏乘涼的人們,聽得見這竹笛聲,懂得這竹笛聲是從瓜裏傳來的,似乎風兒也涼了,甜了呢。
我的竹笛兒,嗚嗚地吹著。在鄉野裏,在小溪邊,在曬場或梨園的夜晚,以至在飼養室的黎明或黃昏,在村口古槐的濃蔭裏,都流動著我童心的歌唱,留下了竹笛兒的餘音。
鄉間的生活,總是有音響的。不隻是那叮當作響的上下工的鍾聲,不隻是濕軟的田地裏鞭梢的響聲,不隻是曬場上分糧時的算盤聲,也不隻是廚房裏風箱的響聲和碗筷的碰撞,總有幾句秦腔亂彈,或者是不成曲調的民間器樂的弦管,點綴和豐富著偏僻鄉野的生活的色彩。
記得那年,村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去世了,四鄉間串起的自樂班為老人送葬。黎明時分,鄰村鄰舍的莊稼人四麵八方地都扛著鍁來掩埋老人了。十幾個壯漢子簇擁著棺木,沉重地走向小山背後那一片無碑的墓地。每經一岔路口,就點起蒸騰的煙火,撤得一團團飛白的紙錢。對麵山上的人家,也三五成群站在窯院門口吊喪,點起了麥草煙火,遙遙致哀。
小小樂隊跟在棺木後麵,嗩呐在吹《祭靈》,二胡、竹笛兒伴秦著,如泣,如訴,如吼,如號。我夾雜在樂隊裏麵,合上我的竹笛聲,童心為之震顫了!哀樂聲中,我聽見了老人那諄厚的笑聲,看見他那彎弓似的脊梁上馱著沉甸甸的向他點頭微笑的穀子,看見他用老繭手掏起路上的牛糞,捧到地裏去。
我為那嗩呐、二胡而深深感動了,音響是那麼莊重而有力量!以歌當哭,以哭當歌,似乎是每一個為老人送葬的莊稼人的心音。
於是,我似又不滿足於竹笛兒,想有一把二胡了。至於嗩呐,那銅家夥,得多少錢呢?便沒敢生那念頭。
這回,可不能讓媽媽作難了,一把二胡怎麼說也買不起啊!可我不知是因為自己長了幾歲。還是怎麼,以為二胡就那麼簡單,便偷偷自己琢磨著造起二胡來。尋到一把桑木钁把,硬把它刨細了,紅釉釉的,作杆兒煞是好看。又拔來馬尾,作了弓子,在自樂班央求來破檳榔殼兒用膠粘。七湊八湊,二胡操起來了,整天殺雞似地拉著。天長日久,卻也拉出了點兒味。
誰家要給兒子娶媳婦了,給姑娘招女婿了,便要請自樂班去熱鬧。自樂,自己的音樂,自己歡樂。這天晚上,洞房花燭之夜,吹拉彈唱一陣子,不要分文報酬,隻供些煙茶就是了。一聲動聽的眉戶腔“陽春兒天”,便惹來滿村老小湊興。主人家,以示婚事辦得隆重,也顯得人緣兒好,吉星高照。
誰家打了兩孔新窯洞,要從煙火熏得黑洞洞的破窯裏搬出了,也請自樂班去“烘窯”。雖說有點兒迷信色彩,但畢竟是值得慶幸、值得歡樂的事。主人幾盅薄酒,一盤酸辣白菜,便招呼了一班子藝人。嗩呐、二胡、竹笛兒,聲聲新生活的祝福。
有時候,過事的主人家不請,自樂班也要尋上門去。給吹拉彈唱一陣子,哪怕吃幾鍋旱煙葉子,喝一碗白開水呢!自樂班裏哪一個不是長樂者,哪一個不愛熱鬧呢?生活,即就艱難,即就沉重,卻終歸是美麗的啊!
漸漸地,我在自樂班裏出脫成有名的小藝人了。吹得笛兒,又拉得二胡,為辦婚事或遷居的莊稼人增添了歡樂,同時,這些父老又把歡樂分給了我。就是葬埋人,也給我以深沉的情愫和力量。往往,到鄰村去熱鬧,遠的要跑十數裏夜路,第二天又要上學或出工去,可我的心靈是欣慰的。我感到我在鄉間生活得很充實,我慶幸我是一個農民的兒子。
我要上大學了,鄉親們都趕來送行。說以後再也聽不到我的二胡、竹笛兒的聲音了,他們會寂寞的。這才使我打消了帶走二胡、笛子兒的想法。即使帶上它,在遠離故園鄉野的異鄉,還能吹奏得出那素有的味兒嗎?
鄉笛,是屬於故鄉的。等我明白以後,便將它當禮物轉贈給我高中剛畢業歸來的小弟了。可我沒有想到,我的媽媽,賣了攢得很久的一瓷罐兒雞蛋,為我添置了一支嶄新的鋼筆,花了三塊錢啊!就這樣,一支廉價買來的竹笛兒,一把自製的粗糙的二胡,竟換成了一支光亮瑰麗的筆,陪伴我告別故土,走向新的生活了!
在這雨聲淅瀝的夏夜,誰的笛子在嗚嗚地吹、嗚嗚地吹?由遠而近,朦朧而清麗,直流入了我的戀戀的思念裏,似乎撞斷了我鄉思的弦。
那是一支鄉笛,是我故園鄉野裏的笛聲。那是我自己在吹響的!
於是,我掩起書卷,鋪開稿紙,欣然提起了筆。窗外,雨,沙沙沙……
《長安》一九八一年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