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1 / 3)

鄉草

故鄉山野裏那質樸的小草兒,曾染綠過我的童年。

大地複蘇之際,小草兒便悄悄兒地綠了整個山野,給故鄉編織妝扮著春天的衣裳。夏裏,逢上多雨時節,野草茂密得很,會一直漫了鄉間的黃土小路。晚秋,寒意微襲的當兒,野草便搖晃著灰白的發須,借著風兒的媒介,把它們的女兒們嫁了出去。來年春上,新鮮的小草兒又都綠臻臻、青茸茸地問世了。可見,冰封大地的寒冬,也不可能窒息小草兒的生命的延續。

童年,我在山野裏放過牛,放過羊。牛兒、羊兒在山坡上低頭徘徊,悠閑地啃著青草,我便躺在軟綿綿的草地上,望著天邊的流雲,望著湛藍湛藍的蒼穹,做些奇妙的幻想。後來,稍大幾歲,我便背起草籠,磨快鐮刀,到山野裏割牛草了。清晨,草尖上閃著晶瑩的露珠,沉甸甸的,白茫茫的,象一層霜。走入草叢,鞋底被露水吻濕了,身後留下一行綠色的腳印。傍晚歸去,手中攥一勾新月,背上負一隱青山。往往,一朵朵藍色、白色、粉紅色的野花兒,搖曵在額頭眉梢,散發著淡淡的幽香。當我搖晃著草籠,弓著腰,和耕耘播種歸來的大人們—起,踏進炊煙飄渺的村子時,也似乎覺得自己長高了。

孩子們割的牛草,是由飼養員過秤記分的。按輩份,我喚那飼養員老頭叫五爺,老光棍漢,飼養室是他半輩子的家。他人雖倔些,牛倒喂得滾光溜圓。我喜歡他,也同情他的身世。每天傍晚,總是他守候在飼養室門口,接下我背上的草籠。他又教會我壓鍘把,一起把草鍘碎。他的鍘刀磨得飛利,鍘起草來不甚費勁,雪亮的鍘刃,沾著青草綠色的汁液,發出嚓嚓的輕響,很有節奏,似一支故鄉夜色裏清亮的樂曲。從飼養室出來,往往已星鬥滿天,或是月光如銀,涼風拂著額頭的汗水,撲簌簌地爽快。這時我就禁不住要隨口編唱幾句山歌來。然後,匆匆奔回家,去告訴正在煤油燈下縫補衣裳或紡線織布的媽媽,她的兒子今天又多割了幾斤草。等吃完夜飯,便困倦地倒在土炕的葦席上,呼呼入睡了,去做一個綠色的閃著晶瑩露珠的夢。

童年畢竟是天真的,幼稚的,也做過些惡作劇似的趣事。有時,幾個小夥伴一起去割草,就玩起打草把的遊戲來。每人都割來一大把草,栽在地上站到遠處用鐮力打,誰瞄得準打中了,草就歸誰。大人們說,有那功夫,也會割幾把草,何必淘氣。可那時,小夥伴們都那麼執勘、貪玩,不去管大人的話,往往割很少的草,而挨大人們的巴掌。有時,天大旱了,割不到草,因怕大人們的巴掌,而去偷偷折樹枝樹葉,去無意識地毀壞小樹,或在草籠底塞些石頭蛋兒,欺誑飼養員老頭兒,又遭到更多的斥責。想起來,有那麼不懂事嗎?似乎倒有些不理解,而感到可笑了。

山野裏的青草,年年割,年年長,好象永遠也割不完它。暴風雨裏,纖細的小草兒顫栗過,飲泣過;但也歡舞過,歌唱過。縱然大樹被摧毀了,小草兒卻堅強地生長著,照舊萌芽,開花,繁衍。那花兒即就纖小,卻煞是美麗,曾給予我童年的歡樂和憧望。有些小草兒來不及開花,就割去喂牛了;有些小草似乎從未見開過什麼顏色的花兒,倒是牛羊喜愛的優等飼料。那小草兒,多得使人甚至叫不全它的名字,但隻要是透著綠的顏色,雖然平淡無奇,卻也實在不是卑微的生命。

《陝西青年》一九八一年第十期

村槐故鄉的村頭,有一棵蒼虯蓊鬱的槐樹。軀幹不高,卻有幾摟粗細。那樹冠之巨大,倒委實是山塬數十裏所稀罕的物什。就是在我離家後這些年,也走了不少地方,所見的槐樹,還很少有可以同故鄉村槐媲美的。每行於山野,或讀書於窗下,凡觸得一個“槐”字,我思鄉的心,便被村槐那廣闊的濃蔭所擁抱了。村槐掩映的場院,曾經是我童年歡樂的世界。清明時分,我和小夥伴就纏著祖父縛秋千。他總是笑笑的,尋出犁上的套繩,我們到槐樹下。起先把套繩挽成一團兒,牽住一頭,然後側身用胳膊劃一個有力的弧線,繩團便高高飛向橫著的樹股,最後打了結,綁上一截棍兒,就可以蕩飛了。開始我上秋千還有點怯,祖父就一前一後地推著秋千,念叨著《送馬馬》的山歌。漸漸,我可以一屈一伸,自個兒蕩得很高了。樹幹也以同樣的節奏,上下忽閃著,嫩黃的葉片泛著春陽,象無數歡樂的眼睛,故鄉的山原,那土窯洞,那土炕,是沒有什麼搖籃的,我也不懂得什麼海呀船呀的,所以我隻覺得自己長了羽毛,象槐樹上築巢的鳥兒似的,

飛過了綠的雲團,看見遠處的山了。我低頭見祖父守候在秋千下,那神色是誇我蕩飛得高呢?還是擔心我摔了?他兩隻手總微微前伸,象要隨時接住掉下來的我似的。其實,我不正是在槐樹伸出的胳膊上悠蕩,棲在故鄉的溫懷裏嗎?

爾後,在熏風細雨裏,嫩黃的葉片即呈深綠色了。傍晚,枝枝梢梢,暴出了淡黃的槐花,米粒似地浮蕩著繁星的海。那濃烈的有點青苦味的芬芳,簡直使整個故鄉都沉浸在春夜的微醺之意裏了。清晨,被搖落的花瓣,在場院裏軟柔柔地輔了一層。我和小夥伴們,赤腳歡跑在這花的暖床上,追逐著,打著滾,直裹著一身槐香,又把花瓣用手掬在一起,積成一座座小的香山,或者學著祖父在山地裏點種,把花瓣一撮撮種下,希冀故鄉有一個

美麗如花的豐年。

自從我背上幹糧到十裏外的鎮上念書,那如花的童年便流逝了。為了換得課本和鉛筆,我不得不在星期天到山野裏去采藥。聽說槐樹的莢果、種子,還有槐花,也都是藥材,就一年兩季守著村槐,春采其花,秋采其果,索得一點讀書的費用。那麼灰暗粗糙的樹皮,那麼巨大的樹冠,慷慨地賜予我和小夥伴們多少花和果。盡管用它做藥材賣是極廉價的,卻也給了它的孩子們多少生活的滋養!古槐呀,開的花兒那麼香,可結的果實卻很苦澀。祖父告訴說,槐果不但可以入藥,還能夠釀酒呢!

回鄉那幾年,我跟自樂班的藝人們學會了拉板胡,便夜夜守著場院,把心中的歡樂和淒清,訴說給花開花落的村槐。記不清在一個什麼“驅邪”的古老節令裏,我又孩童似地折來古槐上的枯枝,和鄉親們在場院裏點起一堆大火。我也學著樣兒,從火上跳過去,以示免災少難。然後按鄉俗,在火堆裏將糜穀麵饃烤得亮黃焦脆,一邊香甜地啃著,一邊拉板胡唱起秦腔。我見祖父和鄉親們的臉上多了笑意,那一種對生活充滿樂趣和信念的表露,襯著被火光映紅的村槐。

記得槐樹上常有一種蟲子,俗名叫“槐格九”的。小時候常逗它玩兒,見它行動時身體向上彎成弧狀,象用大拇指和中指量距離一樣怪有意思。嘴裏還念著“槐格九,九彎彎,不九彎彎挨鞭鞭”的山曲兒。上學識了些字,知道它就是“槐蠶”,又叫“尺蠖”,長大就變成“尺蠖蛾”,是蠶食槐葉的一種害蟲。後來一見這“槐格九”,就頓生厭惡之意,便要用腳踩碎的。回鄉時,常在麥收時節夜宿於槐下,不免有“槐格九”偶爾掉進脖頸,心裏總泛起冰涼的顫栗。該死的“槐格九”!

待我重返故鄉,已經是幾年之後了。我仁立於村槐下,沐浴著紛紛揚揚的槐花,深情中有一種沉重感。祖父已經去世,而我這長孫又沒能送葬,總覺愧疚不已。在我眼前,兒時縛過秋千的樹股似在抖動了,綠葉間雙似乎垂滿了圓筒狀的莢果。我記得祖父的話,品著槐香,是清苦的藥味呢,還是微醺的酒香?村槐在風雨裏,在四季交替進中,經曆了多少年月?聽祖父講過,是先人挖來野槐栽的,很是遠久了,可惜不能向祖父仔細問及樹的年齡了。一陣芬芳從清風中撲來,直沁肺腑,依舊是兒時記憶裏那般濃烈、美麗。怡眼望去,村槐又蒼老了幾許,它那虯勁的露出地麵的根須.深深紮入故鄉山塬的土地。正是它對山塬的摯情,才可

以有一個年年度度把花和果如此奉獻給人間的壯舉!由此,想到了祖父那雙青筋暴鼓的繭乎,深深插入泥土,緊緊攥著泥土的動作,那麼執著而有力,顯示著生命的經久。

我如此地思戀著故鄉的村槐,曾伴我長大的槐樹,也一定知道我的思戀,也在念著它的遊子呢!在這又一度春深的季候。

《散文》一九八二年第八期

荊的記憶

在故鄉的山野裏,長滿了一種落葉灌木,叫荊。它的葉子有長柄,呈掌狀,綠臻臻的。到了秋裏,開放著藍紫色的荊花,散發著一股清苦的淡淡的芳香。

荊對於故鄉人來說,最有益的是那清秀碩長的荊條枝兒.柔韌,滑潤,是紡織筐子、籃子一類物什的極好材料。

我的老祖父是個很實在的莊稼人,他除了精通莊稼行裏的十八般武藝外,還能編織很精美耐用的筐子籃子什麼的。我小的時候,他已上了年歲,不參加社裏的勞動了,卻喜歡編些荊器。尋覓著在家裏幹些零碎活兒。他常挎著荊條筐子,在小路上拾牛糞羊糞,倒到自個兒種的二分旱煙地裏去。有時,他撿些回來,灶火裏,炕洞裏都用得上。

到了深秋,老祖父帶領我到山野裏去。臨走時,他總要搬出磨石,舀一碗涼水,磨利他那把月牙似的彎鐮。我在一邊用手撩著水,他呼呼哧哧地喘著粗氣謔謔地磨著,磨著,然後用大拇指試試刃子,直到滿意為止。

山野裏的荊,一叢一叢的,綠臻臻的葉子已透出幾分淡黃了。荊的花兒很小,卻也開得繁茂,把個山野鬧成了藍紫色的世界。那清苦的淡淡的芳香,象要把人熏醉似的。

老祖父駝著背,吃力地割著一根根碩長的荊條,刀口處都削成馬蹄形的。我幫忙捋荊條的葉子,往一起撿著。我愛憐這凋零欲殘的藍紫色的小野花兒,一把一把捋著。割夠了,老祖父便尋采根藤蔓,把荊條捆好,蹲下來抽一鍋旱煙,然後他一大捆我一小捆地背著回家去。我的小手上沾著濃鬱的荊花的清苦味兒,洗也洗不掉,直到夢裏還似乎漫遊在荊花叢中。一有閑空兒,老祖父就蹲在窯院裏編織起來。荊條最好趁著濕潤時動手,等到放幹了,須在水裏泡一泡,就又柔韌了。冬閑時,隨時都可以拿出來擺弄幾下。荊條到了老祖父的手裏,變得象姑姑繡花的綠絲線,象母親織布機上的棉線,縱橫交錯,經緯相依,得心應手得很。荊條沙沙地響著,籃子的雛形在旋轉著,綠影婆娑,令人眼花繚亂。這對於辛苦了一生的老祖父來說,似乎是一種很好的享受。

老祖父不僅能編各種樣式和花紋的筐兒,籃兒的,還能編儲糧的大囤。有年雨水好,荊條長的茂盛,他費了好大勁兒,編了一人多高幾個大扁囤。說要等四年豐收了,總不能讓糧食把人箍住了。他說,一輩子給人家財東家裏編過不少大囤,自己能有個大囤多好,但哪有那麼多糧食放呢?也說過畝產萬斤糧,隻不過是紙上談兵,一年打的糧食,隻要夠一年吃,莊稼人就滿意了。

我考上了離家十多裏的鎮上完小,得背一星期的饃,在校住宿。上學不久,我舍不得舍不得離開清貧卻溫暖的家,便逃起學來。一次,正在編筐的老祖父,一反平常溫和的脾性,竟拿起一把荊條抽打起我來。一邊打,一邊罵我沒出息,直用荊條把我趕出了家門。過了幾天,鎮上逢集,老祖父給我捎來些饃。他蹲在地上默默地抽著旱煙,然後摸著我的頭說,莊稼人苦啊,供養你念點書不容易,你可要爭氣把書念成。我抓住老祖父粗糙得象樹皮一樣的大手,撲倒在他的懷裏。

回鄉那兩年,老祖父看我念書無望了,便把他的編織手藝手把手兒傳給了我。可又有什麼用場呢?家裏的窯院打了土圍牆,卻裝不起門,我閑了編了扇柴扉,全用荊條網織的,倒也美觀實用。再則,修水庫,造梯田,我家裏和親戚鄰家也從沒有使過爛筐子的。

年少時的功課沒有白學,在窮鄉僻壤裏寫寫劃劃的倒用上了,也有幸上了大學。因求知心切,好長時間我也沒顧上回故鄉看一次年過古稀的老祖父。

就在我回到故鄉時,老祖父已經不在了,是我離開故鄉不些天去世的。病重那陣,家裏人要捎話讓我回去,老祖父卻怕耽擱了我的學業,硬不讓告訴我。臨終的人了,總把希望寄於後輩,卻把自己看得很淡很淡。

我默默地來到山野的墓地裏,去看望老祖父的土墳。遠遠地,一股清苦的淡淡的芳香飄了過來。墓地裏,長滿了一叢叢茂密的荊條,開放著一片片藍紫色的小花兒。

老祖父的墳和許多莊稼人的墳一樣,很平常。墳前沒立碑,更談不上記載什麼生平經曆了。不知怎麼,我想起了兒時老祖父講給我的故事。說過去有個秀才,回到久別的故鄉,看見山野的路旁有一叢荊,便觸景生情,想到小時候一位嚴師用荊條抽打過他,曾使他苦心學起功課來。荊條就是他的教師啊!我不由地跪下雙膝,拜謝荊條了。想到這裏,我落淚了。

我摘下一朵老祖父墳前的荊花,帶走了。我想,這荊兒,也許是從他的心上萌芽的,而起根發苗,開出這花兒來的。這小小的質樸的花兒,也許是他的靈魂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