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2 / 3)

妻子生孩子時,家裏打老遠捎來了一筐雞蛋。我一看,這筐子正是荊條編的。看那富有鄉土味的花紋和樣式,我認得出它,一定是出自老祖父那雙樹皮般粗糙的手。老人家已下世近十個年頭了,可這荊條筐子卻耐到了今天。

我把這荊條筐子收起來,放菜什麼的還可以用。就是用它倒垃圾,還可以用上幾年,未了,還可以拆了當柴禾燒爐子,它的生命也會發出最後一縷火光的。

《延河》一九八一年第十一期

遊子吟到省城工作之後,有了妻室兒女,便很少能回故鄉看看。每當我觸到鄉情的字眼,就不禁默吟“慈母手中線”的詩句,久久地陷入思念的意緒中了。

渭河北岸的故鄉,地土瘠薄,生活一向很是簡樸。記得童年的時候,是不曾穿過一件洋布的,自春至冬,總穿著一身母親織的土布。上小學時的書包,也是紅藍網格的粗布做的,卻孕育了我童年的夢。

—到秋天,隊上分了棉花,多半是因受旱未綻的棉桃。陰雨天,就和母親在土窯裏剝棉桃,撒開來晾幹。遇趕集的日子。我牽著母親的衣襟,背著大包袱到彈花店去。彈花是不收加工費的,帶走花絮,留下花籽即可,而花籽是可以榨油的。歸來,折一支高梁秸,就著青石炕沿,撕開一片片花絮鋪了,卷在高梁秸上,滾幾下,就成了個圓筒。這種玩活,我是樂於幹的,而且很在行。那一片片潔白的棉絮,得象鳥兒的羽翼,又使我時時想到天上的雲朵。

母親則搬了紡車來,給弦上塗了蠟,給錠子上抹了油,便盤腿吱嚀嚀地紡起線來。左手指那麼輕巧地繞動了紡車,右手銜著我卷好的花筒,直側著身子扯到背後雲,又回一下紡車輪,將抽開的細絲纏在旋動的錠子上。線穗漸漸胖了,花筒漸漸瘦了。節奏和音響是那麼單調,在我聽來,卻似乎是世界是最好聽最深情的音樂。

爾後,擇個響晴天,母親又將線穗穿上軸兒,在窯院裏立成一排,牽住各自的頭緒,合成了線團。再漿洗過,梳理勻稱,一絲一縷地繞到織布機上去。

於是,母親便坐在了織布機前,拋著梭子,踏著腳板,經經緯緯地交織著生活的希冀。燈下,窗前,百八十天才能織得完它。而我,這陣兒是幫不上母親一點忙的。我覺得母親為了兒女們,實在是太勞累太疲倦了。

質樸無華的土布,為我遮體禦寒,伴我長大成人,給丁我溫熱,給了我母愛的力量。要說曾經嫌棄過它嗎?似乎根本就談不到。那一絲一線,有如情感琴弦,交織得太密太密了。

那年冬天,我從陝北旅行歸來,途經故鄉小住了一宿。

離家這麼些年了,母親還是那樣,在燈下縫縫補補個沒完。見我的棉襖破了一處,硬要我脫了補補。望著母親顯然蒼老了的容顏,我有些不肯。她那有點兒斑白的頭發,似乎是紡線織布粘上的絨絮,永遠也拂不掉了。她臉上織滿的皺紋,又象土布似的粗樸。

母親從那個用了幾十年的舊笸籃裏拿出針線,還是那麼個木片兒做的線板,抽出一絲線來,穿呀穿的,觸到了眼前,卻怎麼也穿不到針上。

我看母親扭過身去,抹著淚,我的鼻子也酸楚了。母親年輕時那紡線織布的利落勁,已經成為往事了。

前些日子,我給母親買了件滌良上衣。寄去了不幾天,妹妹寫來信說,母親嫌洋布穿上紮眼,還是親手織的土布的好,讓給我未過門的弟媳婦穿了。

讀信時,我的孩子要我給他找條線,說到郊野裏去放風箏。我不知找了根什麼線,把孩子打發走的,心緒卻被線兒牽回了渭北山地的故鄉。

我想,母親的斑白的鬃發,絲絲縷縷,此時也許正飄繞在故鄉山原的風裏。她正站在山原的窯院前,思念她的遊子呢?她該知道,她的遊子在思念她吧?

我信手鋪紙揮毫,錄了一首久已藏在心底的稔熟的詩,貼於書桌前。這便是孟郊的《遊子吟》: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文學報》一九八三年一月二十七日

窖的童話

我的故鄉,在渭河北岸那高高的山原上。方圓莊稼人吃水,自古以來就憑的是土窖。

兒時,我是同母親抬著木桶去窖上弄水的。記憶中,那隻木桶很沉。弧形的揪木板拚成一個圓圈,用兩副鐵環箍著。久不用了,便輕得很,卻在桶板間透出縫隙來,盛了水,篩子一般,泥巴也糊它不住。母親把它常泡在水甕裏,用時盡管沉些,卻極好使。那笨拙的木桶一點也離不開水,竟象我離不開母親的粗布衣襟似的。

出了窯院,下一道坡兒,手掌似的曬場邊,就是那土窖了。窖上有轤轆,吱呀吱呀地響著,把桶繩一圈圈垂到窖底,又一圈圈挽起來。於是,木桶裏盛了黃亮亮的水,盈盈地象要溢了出來,一股泥腥的清馨。天長日久了,轤轆被牛皮繩纏出細細的印痕,象母親臉上的皺紋。轤轆的軸兒,不知磨斷過幾根,又被勒出深深的軌跡,象母親負重的扁擔壓在肩頭陷下的印子。母親常把和我一起抬的水捅拉到自己的懷裏,我隻不過是支撐點,趔趄地踏著碎步子。

記得我曾疑惑過,這水窖隻有一尺多見方的口子,怎麼有那麼多的水,能供養幾十戶人家吃呢?窖下該是一個怎樣的神奇世界呢?我伏在窖口朝底下望,水波蕩漾著斑駁的光,忽

悠悠的。母親見了,就拍著我的後腦勺,說掉到窖裏頭會淹死的。晚上,我又偷偷去望,見窖底裏有一輪明月。不好了,月亮掉到水裏了!我抬起頭,月亮正在天上望著我笑呢!我想起母親講的猴子撈月亮的傳說,覺得有點兒羞怯。

有次,木桶沒拴牢,掉到窖裏了,怎麼也打撈也不上來。母親發急了,去找在原上扶犁的父親。我腦袋瓜兒轉了一下,便把繩子—頭固定在轆轤上,繩中間挽了個死結,另一頭綁在自個兒身上,手操鉤子溜下窖去。窖下原來這麼大,比住的窯洞還大得多呢!我從來還沒見到過這麼多的水,蕩漾著斑駁的光,悠然極了。抬頭望去,窖頂中間是一個小孔,太陽光正投射下來,象夜裏的手電筒。我搖曳在空中,象清明節打秋千似的輕捷,用鉤子打撈住

了浮在窖水邊的木捅。

這回真把母親給嚇壞了,可我懂得了不少道理。原來,這土窖不隻是那麼一尺多見方的小口,它下麵大著呢,蘊藏那麼多水!窖的形狀,多象窯院裏青藤上結的葫蘆。母親愛給我講聽來的傳說,井底下的青蛙呀,寶葫蘆的秘密呀。可我想,井蛙不知天大,天還不一定知道窖有多大呢:說寶葫蘆在夢裏,可我怎麼見寶葫蘆就有曬場邊,土窖不就是寶葫蘆嗎?

故鄉要打一個新窖了,一尺多見方的窖口,出的土一座小山似的。曬場上還堆著從紅土梁下挖的膠泥土,粘粘的,膩膩的,很是柔韌,閃著亮亮的油光。父輩們把膠泥土用鍘刀背砸著,用腳丫子踩著,牽著大黃年踩著。最後揉麥麵似地把膠泥揉成釘子狀的團子,卯在挖好小坑的窖壁上,再用膠泥抹了整個盛水處的窖壁。我明白了,天一下雨,曬場上的雨水就被收到窖裏,也不會滲漏掉的。再說,一年半載,窖水也不會發臭變質,而且會被泥土澱

得更澄亮。盡管有泥腥味兒,卻總是清新的。泥腥味兒,是排除一切怪味的。

故鄉手掌似的曬場,掂量著生活的收獲,一年兩度給莊稼人以金黃的顆粒,又收納著雨和雪,交給土窖去沉澱和溶化,天天晌晌為莊稼人輸送珍藏在懷裏的水。

葫蘆狀的土窖,是我童心中的寶葫蘆,給了我高高山原上的故鄉以生命的希望,也給了我這遊子以永遠的有泥腥味兒的血性。我記著母親在我兒時說的話,說我是從窖裏用笊籬撈的。這也使我懂得了故鄉的貧困和富有。

默默的泉

故鄉的窖水,哺養我長高了,和母親一般高了。木捅換成了鐵皮桶,又輕又好使,我也能挑動了一擔水。可我曾深深戀過的土窖,卻在一雨夜裏倒塌了。

記得那是個燥熱極了的夏日。暴雨象駕馭著炸雷的車子,隆隆地馳過天邊,閃電則宛若狂奔的馬。箭杆子大雨,撲向幹涸的大地。曬場上汪洋一片,雨水過量地湧向了葫蘆狀的土窖裏,窖水翻沿了,傾塌了。母親臉上的皺紋裏,淌著雨水似的淚流。我也哭了,哭我的寶葫蘆在泥濘的雨夜裏丟了,怎麼也尋覓不著它。

沿著高高山原畔的坡峁,麵南錯落著我人老幾輩居住的土窯洞。門前的大溝極深,溝裏卻沒有水,屬於季節河一類。溝底河床上,鋪著又細又綿的沙粒,裸露著鵝卵石,古銅色的,雪白色的,湛藍色的。有一彎河床很洇潤,早晚蕩著乳白色的淡泊的靄嵐。河邊上長著綠茵茵的小草,開著各種色澤的野花。

我跟父輩去溝裏放羊,羊兒白雲似地漫上山坡,父親就用钁頭在這裏刨呀,刨呀,竟拓出一眼泉水來。泉水默默地,溢到了地麵,卻不再流了。我擔來水捅,汲出一擔,泉水竟還是那麼盈盈的。鄉親們聞風都來了,幾十擔水也沒有把泉汲幹,還是那麼盈盈的,卻不外溢河床而流向遠方。

惦記著曬場邊土窖的故鄉人,不得不下二裏坡,到這門前深溝裏挑水吃。一條曲曲彎彎的羊腸小道,被沉重的腳步踩得發的了,素練似地縈繞在門前長披上。每天上工前的黎明,抑或是黃昏收工後,也許半夜三更,鄉親們便踏著這條發白的迂回小路,到這溫神奇的泉邊汲水。

我每來到泉邊,總先跪下來擁一捧泉水喝了,洗了臉,才汲兩桶水,將扁擔沉甸甸地放在痛楚的嫩肩上,匆匆爬坡的。我知道母親在廚房裏等著熬包穀摻子,盼我挑水回去。說不定,母親正在站在窯院門口,頭發飄拂在山原畔的寒風裏,手搭涼棚往溝底望她兒子的身影呢!

暴風雨又襲來了,季節河湧著枯木柴屑,黑龍似地吼嘯著從溝底卷過。鄉親們站在高高原畔上,淋在雨裏,低頭默默地俯瞰溝底的山洪肆虐,抬眼默默地仰望雲天的翻卷和直插天地間的彩虹和雲縫裏的霞色。

天霽了,雨住了,我和父親把羊群趕到門前溝裏。父親的腳印,深深地嵌在山洪剛剛走過的河床上,扛著钁頭去找那泓泉水。泉眼是被泥沙淤了,卻並沒有被山洪掠走。他又刨呀,刨呀,泉水又盈盈的了。

我又去泉邊汲水,泉水鏡子一樣,眼睛一樣。我的影子在泉水裏,父親的影子,鄉親們的影子也在泉水裏了。天空透明,雲都在山坡和泉水的下麵。

我象驚訝葫蘆狀的土窖那樣羨慕這泓泉水了。它默默的,總是那麼盈盈的,象一杯乳汁。故鄉消瘦了,還總是擠出乳汁給她的兒孫們。它默默的,讓山洪蹂躪了它。呈顯生命活力時,微醺的漣漪裏透出無聲的笑,抑或又默默地象思索著什麼。

我喝著這溝底的泉水,長大成人了。

井的幢望

別後歸來,我這遊子投入了故鄉的熱懷。我到泉邊去捧飲故鄉的乳汁,將異地思鄉的船兒,泊在了母親的水域。我走南闖北,什麼礦泉水、桃花水、啤酒、咖啡,都似乎不如故鄉帶泥腥味的水飲來舒坦。

幾年間,這條曾經被故鄉人踩得發白的迂回小路已經荒蕪了,沒有人下溝底挑泉水吃了。我猜是不是打了新窖,又吃窖水了呢?那曬場邊的土窖旁,有我伏在窖口望掉進水裏月亮和寶葫蘆的童話。我腳步輕吻著土路,去撿回我丟失了的童心。很失意,我沒能找到土窖和轆轤軸兒的吱叫聲。驀地,聽得一陣拖拉機的聲響,挽著輕塵而來,一輛小四輪拖拉機停在了我的麵前。

司機是我的小弟,高中畢業後回家做莊稼的。小弟開的小鐵牛,莫不是用家裏包蘋果園的收入買的?拖車上架著幾個汽油桶子,看樣子拉的是水。從哪兒拉的水呢?小弟告訴我說,原頂上的陶瓷廠擴大生產耀州青瓷,從幾十裏外的原下引水,地下鐵管鋪過村頭,還設了泵房。有時調節水流量,放些剩餘的水,村上人家都在那兒拉水吃。我說這下可好了,故鄉人吃水不成問題了。我高興地坐上小鐵牛,和小弟一起給家裏和四鄰甕裏放水。水聲汩汩地流響著,一汽油桶子盛五、六擔水哩!

看樣子,小弟對這些並不樂觀,我感到有些不解。我問他,你吃過窖水嗎?你到門前溝底的泉子裏挑過水嗎?他總說,知道,知道,可這泵房的水是靠不住的。一是鐵鏽的腥味,二是沒有保證,得看人家的眉高眼低。

噢.原來如此,我有些沉吟了。

晚上,我和父母團聚一堂,敘說別後之情,還來了左鄰右舍。怎麼不見小弟人呢?等人們散了,我步出窯院,到停放小鐵牛的土窯裏去找小弟。他不在,電燈卻亮著,炕桌上擺著一本關於打井技術的書。我奇怪小弟不看拖拉機修理的書,怎麼研究起打井技術來了呢?這會兒,他人呢?

月白風清的夜,靜謐而甜蜜。我踏著乳白色的故鄉的月色,朝原畔徜徉而去。原畔月光裏,長長的投影,誰在踽踽獨步呢?走近了,小弟先喚出聲來。他說他在思索打井的事兒,窯裏悶得慌,出來走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