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說,鄉親們吃水仍是個問題,他和長輩們一起合計過,村上幾十戶人湊千把元,合夥打一口井,鋪上管子,安裝自來水到鍋頭上。他是隊長,這回又是打井的“工程師”了。
故鄉這高高的山原,幾十丈深的黃土層,能打出水嗎?如今各戶過自個兒的光景,能組織起來嗎?我很擔心。
怎麼打不出水來?小弟說,下原裏舅家村上離咱這兒三裏,上原裏姨家距咱這兒三裏半,人家已經打出水來了,就咱這兒沒有水?他就不信!再說,前不久一個勘探隊在原上找石棉礦,說黃土層才三十五丈深,估計下麵就有水。這井是打定了,不能回頭吃窖水和泉水了。打窖太不合算,吃泉水要下門前深溝,有誰情願呢?
夜霧如紗如絮,在門前溝裏飄浮著。靄嵐在月色裏彌漫成乳白色的海,直籠罩了遠處的溝壑山原,也飄入了故鄉人打著鼾聲的夢境。
小弟還不肯入睡,伏在燈下看他的打井書。我躺在溫熱的土炕上,依侵在故鄉的懷裏,竟沒有一絲睡意。故鄉這高高山原上,自古以來,誰想到故土深處蘊藏有水呢?小弟這一輩新型農民大膽地想到了,而且有科學性,很自信的。我便也信服了,故鄉人一定會吃上自來水的。
故鄉的土地,盛產小麥、穀子、油菜,土地的深處,又有多少水源和礦藏呢?故鄉人是質樸、勤勞的。故鄉人心靈的深處,又蘊含著多少生活的熱情和向往呢?
我憶念中,故鄉的窖水和泉水是美的;我憧憬中的故鄉水會更美,更甜,而且真。祝福您啊,我渭河北岸高高的山原上的故鄉。
《延河》一九八二年第十二期
早春
朋友送我一幅中國畫。畫麵上是幾隻雛雞,黃亮亮、毛茸茸的,十分可愛。奇妙之處,是這幅畫的題名,曰“早春”。朋友何以把雛雞作為早春的象征呢?他難道和我有著共同的生活感受和藝術趣味嗎?
渭北山原上的故鄉,春天總是遲遲才來到。最早透出一點春天氣味的,當是母親所經管的第一窩出殼的雛雞。它們有鮮活的色彩,有蓬勃的生命力,有幼嫩而響亮的歌音,也有莊稼人於一年伊始之際對於生活的希冀。
故鄉人所說的雞“罩窩”,是母雞不下蛋了卻喜愛戀窩,翅羽亂蓬蓬的,燙得象團火,縮著個頭,焦躁不安地要孵雞娃時的神態。母親將雞蛋雙雙對對地擺弄好,非要喚了我去,又將雞蛋一一從籠畔上穿過,讓我接了放在雞窩裏。雞蛋為什麼非要經男孩子的手,又為何得穿過籠畔?我弄不明白這種巫術似的鄉俗,大概是圖個吉祥吧!
“罩窩”的老母雞很少吃喝,用火燙的翅羽,用慈愛的體溫,孵暖著一個個新的生命。終於有一個雞蛋破殼了,露出黃亮的絨毛來。母親盡管每天撿一隻雞蛋對著太陽光窺看,早就說有黃亮的絨毛在動了,卻壓抑往久久的期待,不肯用手去強破蛋殼,說是要讓小雞娃自己來掙脫。雛雞撲扇著翅膀,試啄著嫩黃的小嘴,掙掙巴巴地跳出了蛋殼,到這個明亮的世界上來了。它們體態笨拙而又輕盈,走起路來象是在滾動,又象是在彈跳。一半天工夫,便都“嘰嘰喳喳”地向故鄉的春天報到了。
老母雞帶著它的兒女們,跳過了門檻,跳出了土窯洞,在場院的大世界裏刨蟲子吃,在春陽下唱天真的歌。偶爾,一隻雛雞失散了,老母雞會“咯咯”地焦急起來,小雞兒也有離開母親後惶恐的啼叫。啊,這是個多麼嚴整而暖和的家庭嗬。在我母親的眼裏,這群小雛雞跑來飛去,象山野裏一片野菊花,象天邊上一團雲霞,更象小妹的花衣裳,開放,飛蕩,飄浮。生活原來這麼地美麗!真正的春天來到了。
春天是來到了的,鷂子卻也複活了。灰褐色的鶴子,露著腹部的白色,在山原上低低飛旋。鷂子是來覓食了,一眼便盯住雛雞們。這時候,老母雞會威嚴地“咯咯”叫著,將雛雞們攏在自己寬厚有力的翅膀下,憤憤地縮起脖子,打著旋轉,仰頭注視著鷂子的動作。就在老母雞威武地同猛禽搏鬥的當兒,會有那麼一隻雛雞,用小嘴頂開老母雞的翅羽,稀奇地追究外麵發生的事情。這是春天的戰爭。
風裏雨裏,雛雞漸漸長大了。母親沒有更多的小米去喂養它們,便想要賣掉幾隻,好給兒女們扯幾件換季的“洋布”花衣裳。莊稼人總想給自己留母雞的,好下蛋換幾個生活費用。但這時有誰能辨別一模一樣的小雞的雌與雄呢?母親有個辦法,恐怕還是跟外婆學的,用手指捏住小雞的嘴巴提在空中,不動彈的是雌,亂動的屬雄。母親的辦法未必有科學道理,但她總恪守這種方法的。
爾後,慢慢地,雛雞們便離開了拉扯它們長大的老母雞,獨立生活,去覓食,去與鷂子搏擊了。盡管,雞生來就不是鷂子的對手,但雞總是嚴正的,鷂子卻是膽怯可憐的。一天天的,大公雞、大母雞們長成了,開始為主人報曉,為主人作心血凝成的黃亮、潔白的奉獻。
在我離家前的那些童年和少年時代裏,母親和故鄉山原上的莊稼人一樣,都是用雞蛋作為唯一的生活費用的。吃雞蛋,在我是不可多得的奢侈。倒是每天早晨醒來,母親要用剛剛從雞窩拿出的熱雞蛋暖暖我的眼睛,說這樣眼睛會亮的。
近幾年,故鄉的糧食豐收了,鄉親們一天天變富,生活習俗也在變化。就說吃雞蛋,也不那麼稀罕了。故鄉的莊稼人,是該認真嚐嚐自己經管一輩子的雞蛋的鮮味了。又一個早春來了,母親養的母雞該又要孵一窩雛雞了吧。
早春,故鄉的早春,這個莊嚴而可親的季節,應該是真正屬於莊稼人自已的。連同那金黃色的迎春花,那山原上每一縷陽光的韌絲,那每一縷微煦的飄至窮鄉僻壤的熏風。
我將這幅《早春》懸於案頭,我是深深讀懂了她的。
《羊城晚報》一九八三年五月一日
石磨憶山原上的故鄉人,無論是小康人家,還是困頓的家境,自古都少不了有一盤石磨的遺產。富則磨麥麵,窮則磨糜穀,吃粗咽細,人總是要吃五穀茶飯的。沒有這份家當的,除光棍漢外,就隻有那些從大家族分孽出來不久的年輕小家戶了。窯舍不寬展的人家,石磨隻好盤在窯院的露天裏,而碾子盤在窯外的就更常見了。這種景況,加上窯洞和窗花以及門楣上掛的辣子串兒,通常被異鄉客與詩畫之人作為山原風情的一種標誌。
距離村子十裏不到的地方,興許是出產石磨的地方。父親說他年輕時候,常吆著騾子,馱上磨子去隴東一帶換糧食。上下兩扇石磨,有二百來斤行當,各搭在騾背的兩側,搖搖晃晃,風天雪地,走哪兒天黑在哪兒歇息,來回一趟得一月四十。腳夫們為了生計,奔波的路徑象磨道一樣,循環重複,印著疲憊的足跡。石磨畢竟是粗石頭鑿成的兩個圓圈狀的石器,既沉重又廉價,生意便逐漸蕭條。再說,一盤石磨可以耐過幾代人,誰又能需要多少呢?
我記得家裏是有一盤很好的石磨的,安置在村頭窯裏。因崖勢低矮,窯口隻露出缺月似的上部的弧形,進了窯卻也不小,屬於地窯一類。盡管麵朝東南,卻很少照進陽光,潮濕而
黯淡,顯出幾分醜陋。隻有窯畔上的野酸棗,到了開花與結果的時候,才似乎有了彩色的桂冠,米黃的花,嫩綠的葉,殷紅的果,散發出清芬和酸甜的氣息,惹來蜜蜂和兒童的笑聲。
石磨卻總是默默地呆在窯裏,象一尊石雕。十天八天之間,那麼謔謔地響上半天工夫。那一個個大半天,是兒時的我跟著母親在這裏度過的。
推磨的時候,我從飼養室裏牽來了牲靈,踮著腳將眼罩戴在牲靈頭上,再鑽到牲靈脖頸底下,係好套繩,乞啾地吆喝著,磨子便旋轉起來,指針似的撥子在磨頂上劃著圓圈,麥子從磨眼裏漏著,被磨成碎末,小瀑布似地垂落在磨盤上,積成一圈尖錐形的小山。母親端著簸箕,一邊收著磨碎的麥粒,也習慣地吆喝著磨道裏行走的牲靈。而後又側坐在木箱前,搖著用兩根筷子似的木棍支著的籮圈,麵粉便篩落了,又將麩皮倒在磨頂上去。我也常搶著籮麵,看紛紛揚揚的麵粉雪花般飄落,厚厚地積在木箱裏。末了,滿身滿臉都成雪白的,讓人覺得柔膩而綿潤。
拉磨的性靈,被蒙上了眼睛,據說是怕它暈眩。但它因負重和受韁繩的牽引,永遠不會迷路,而沿著磨道圓圈無休止地走著。重疊著的無數個蹄印,將磨道都要踩成一條溝了。沒有起點卻有起點,沒有終點卻有終點。盡管是繞著磨盤行進,半天也走不出磨窯,卻也不是簡單的枉然的旅程。
我總愛數著石磨與牲靈一圈又一圈的旋轉,一晌究竟能轉多少圈,卻從來沒有一次數清過。可那粉霧彌漫的情景,麥香與牲靈糞塵的氣味,加上謔謔的磨聲,哐哐的籮麵聲和母親習慣性的乞啾的吆喝聲,以及牲靈的響鼻聲,終是鮮亮而深切地留在我的記憶裏了。
後來,興起食堂化,磨窯便成了蛛網、麻雀、老鼠的世界,門前已長起了萋迷的篙草,成為一處被人們遺忘的角落。麥麵蒸饃成為記憶,從小學校裏回家,隻盼望著飽嚐那半碗豆腐渣的香味。石磨也被賣到了北山裏,換得玉米洋芋吃了。上頓完了愁下頓,故鄉人生活的情熱和希冀,似乎被磨碎了。
那陣子,我的家是個大戶人家。吃飯時,爺、婆、父、母和幾個叔、嬸、姑、弟,在窯院圍一個圓圈,分享放置在中間的那盆米湯和一籃苜蓿菜團子。少的敬老的,大的讓小的,饑腸轆轆,卻也沒咽下飯萊,便先湧上骨肉之情的痛楚來。這時候,我記起了磨窯,常同弟弟去那裏捉麻雀。用柴草堵了天窗,用竹掃帚掄著擊打麻雀。然後和了黃泥,將麻雀裹起來,放到火裏燒熟。一陣子後,摔開泥團,麻雀的毛便全沾在泥上,撕了細嫩的肉吃,是一種別樣的野香。磨窯,便成了獵取童年歡樂的宮殿。
記得是食堂解散的前幾天,父母分得幾雙筷子,幾個藍邊粗瓷碗,權作家當,從大家子裏另了出來。分家後,得另立廚房鍋灶,古窯院就顯得擁擠了。我爺便將磨窯清掃了,盤炕裹泥,用觀音土刷成雪青的亮色,搬到了裏頭住。石磨隻好安置在了窯深處。本來是地窯,光線就暗,深處更是要白日掌燈照明了。後來,又將石磨盤在了院牆角的露天裏。
這時候,磨的隻是些用物什換來的玉米和高梁,甚至連玉米棒的蕊兒也磨碎了吃。石磨的腸胃也有些受不住,發出一種苦澀的呻吟,而不是那種謔謔的笑聲了。拉磨的牲靈也饑寒交迫,脊梁瘦成刀刃,脫了毛,最後嗚呼哀哉。門前山嘴上的青槐樹,一張又一張掛著牛皮驢皮,皮幹了,在風裏發出令人驚悸的響動。磨子的運轉,就隻好靠故鄉人的胳臂和胸膛推動了。人是不能戴上眼罩的,轉幾圈就暈眩得天昏地暗。籮麵的木箱也變成幾頁炕泥基壘成的泥箱,籮兒有了漏孔,籮上籮下差不多粗細。好在這時人們的腸胃不敢怎麼去講究。
當荒地裏的麥子上了場,我就纏著母親要吃麥麵蒸饃了。母親能說些什麼呢?痛楚中飽含著憐愛,以為孩兒的要求並不過份,便淚水涔涔地端上簸箕,從正在旋轉的碌碡底下,攬出一些麥粒來,扇淨了,倒在了石磨上。記得我和母親一起推磨,在日頭下汗如洗麵,母親還孩子似地絆倒在磨道裏。然而,畢竟是笑出聲來,同石磨一起謔謔地笑了。
露天裏的石磨,不遮風擋雨,磨麵總要擇一個響晴天。卻又常常是無雲便是雨,急得人措手不及。我記得一個冬天,推起石磨時天陰著臉,繼而下起雪來,由小及大,竟滿天籮麵似地揚灑開來。我推著磨子,模糊地看見雪花變成了麵粉,又變成了白饃鋪天蓋地飄了下來。我雀躍著,跌倒在雪窩裏。睜開眼,是跌倒在雪花飄飄的磨道裏了,才明白剛才是父親用粗壯的臂膀推著石磨運轉,我是爬在推磨的椽子上困得睡著了。
一覺醒來,突然在一個早春的清晨,村上拉起了電線,安裝了電磨子。—個殘留在窮鄉僻壤的石器時代,在日、月、地球的旋轉中結束了。鋼軌子轉得那麼急促,響聲那麼昂奮,取代了村上幾十盤石磨。
這幾年,故鄉人有了糧食,上頓蒸饃下頓軟麵,電磨子總是從早到晚地運轉不停。有了錢的人家,嫌整天磨麵排隊等候,自家也想掏幾百元買台電磨,圖個方便自在。
我家從原底下古窯院裏搬往原畔的新莊院時,父親非要帶上那盤石磨不可,撂在了新院的牆角。石磨該是永遠地歇息了,卻也不該永遠地忘記它。人們出出進進,稍一留神,就可以看見那盤石磨。它象是那個時代的雕塑,或者是紀念碑,似乎在默默地然而是沉重地咀嚼著那些過去的日子,旁觀著當今山原上的田園光景,守護著它的主人經過磨難而盼來的順心的生活。
《散文》一九八四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