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1 / 3)

打囤

“打囤呢?”“打囤哩。”絲溜溜的南風,把帶著幾分嫩汁的麥香,送到這窯院裏來。老人蹲在門道口,擺弄著一堆纖細而柔韌的枝條。十幾步外,即是白楊簇擁的村道,不時有牽牛的、挑水的和閑散的村人走過。

老人並不習慣於向每一個走過眼前的村人行注目禮,隻是在別人問候的當兒,才抬眼應上一句。小孫孫在一邊湊熱鬧,將枝條弄散了,又一根根撿整齊,接著又弄亂,做著一種童心的遊戲。

按季氣,芒種已過,該是收麥時令了。因今年數上四月就沒斷過雨,窯院前的山地還是一片蓊綠。遠處的原野,也沒有黃的色氣。涇河上遊的這塊地方,又是比關中川道遲收獲十天半月了。這二年,得天時、地利、人和,麥子確實是好年成。今年,若再有十來八天的響日頭,就更不憂愁沒有白蒸饃和軟麵吃了。

前幾天去鎮上趕集,老人置買了幾十塊錢的東西,杈把、口袋、掃帚架了一車子。另外,還買了幾盒卷煙,一包青茶。還特意給兒媳婦買了頂精巧的新草帽,年輕娃們總愛俏,老人是明白這大理的。這一卷票子裏,有老人經營的烤煙錢,有老伴兒的雞蛋錢,也有兒媳婦的豬娃錢,在外工作的兒子捎回的錢。他最後轉到賣囤的市上,問問價錢,一個囤得十二元。老人搖搖頭,擰過身走了。

他本是有一雙打囤編筐的手,年輕那陣子,常下涇河岸割荊條,編了家計到集市上變賣。囤市上那十二元錢的貨,不說價格偏高,就那手藝他也看不上眼。然而,這些年,涇河岸的梢林沒有了,一片青禿禿的牧場。老人想到了自留山裏那片林子,該剪枝整葉了,剪得的枝條一舉兩得,是可以湊合著打一個囤呢!

老人腰裏別了鐮拐,到自留山上替那些桑、楊、榆、槐“理發”。然後,一捆捆背回來,在窯院的門道裏悠悠地削起來。枝上的葉子,可以拿去喂牛、喂羊、喂免,不用專門去割青草了。細枝條的根部—律削成馬蹄狀,梢部任其長短;再晾在黃黃黃的太陽下,好使它變得更柔韌些,少點水氣。幾天工夫,—個囤用的枝條已綽綽有餘了。

“爺爺,我幫你打吧:”

“你還小,—邊騎馬馬耍去。”

小孫孫知道爺爺的慈祥,也知道爺爺的嚴厲。拿—根枝條當馬騎,“駕駕”地在一旁轉圈了。老人雖說多年不摸條子了,但畢竟是老把式,手到之處,不亂經緯。枝條在裂痕縱橫的手中挽著花子,變戲法似地一圈一個模樣。昨天還是—個滿圓的底盤,有著作莖的放射線在婆娑搖曳,今天已將莖的枝條向上攏起。依次插添著橫的枝條,有個囤的眉目了。待編到多半人高,就可以收了囤緣,裏頭抹上泥巴,盛個兩三石麥子不成問題的。

太陽帶幾分伏天的味道,照得忙於勞作的老人直吧噠汗珠子。他往蔭涼處挪挪,抬頭望望天,又去舞弄枝條了。小孫孫又來騷擾了,老人正急於沒有哄勸的法子,母雞“咯咯蛋”地叫了,使得恬靜了一晌午的窯院熱鬧起來。小孫孫飛也似地去收雞窩裏的鮮蛋了。

母雞還在叫著,鄰家的母雞也叫了。這充滿生氣的雞的合唱,是在炫耀自己的收獲和給予。炊煙在老伴拉響的風箱聲裏悠悠飄升,彙入村子上空的煙嵐。去涇河原畔鋤高梁苗的兒媳婦,遠遠地歸來了。收了工的村人,絡繹不地從白楊簇擁的村道走過,向老人搭訕著:

"囤打好了?"

“打好了。”

《羊城晚報》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五日

趕場八百裏秦川,是盛產小麥的一塊富腴之地。夏日的麥浪,連綿起伏,層層疊彩,波及涇渭流域的平野、高原與山地,簡直要把星星點點的村落小城以至於大都市,都要淹沒了似的。麥收時節,這裏的景色確實是很好的。由於地域遼闊,氣溫有所差別,各處麥田的色調在同一時間裏便驟然迥異。以古城西安為界,所謂東府的撞關、耀州各縣份,臨近芒種時令就搭鐮收割了;喚之為西府的鳳翔、周至一帶,則要遲上個三天五天;而鹹陽原以北的徑河沿岸,夏至之後才可以品到收獲的味道。

一到芒種前後,北原上的莊稼人便得到了消息,說原下的渭河邊上,麥子已經黃亮亮的了。他們走到自己的地裏,明知麥子還沒有黃的意思,卻總抑製不住地掐一粒麥顆看看,自然是一包乳白的漿液。麥收前的準備工作已經便當,鐮刀、草帽、掃帚、木鍁都買回了,待麥罷回茬秋的地頭,也已把牛圈裏的肥在那裏堆得高高。與其焦急地等待,不如尋個活路幹好。也有經濟上不寬展的人家,想用苦力換幾個零花錢,好打發夏收的費用,再說也能先嚐嚐新麥的味道,混個肚兒圓。

“走,趕場去!”

“走!”。

這便在村上串起十人八人的一夥割麥把式,後腰裏別上鐮拐子,頂上草帽,叼著旱煙袋,從北原上一溜帶串地下來了。三村五鄉,各自成幫,百十裏地帶的莊稼人,居然無組織地形成數以千計的浩蕩大軍,或聚於車站、驛店,或流落村頭、田埂,而後撒入廣茫的金色的麥海。

這“趕場”,其含義與南方水鄉所謂“趕場”的內容完全不同。人家指的是到農副貿易市場或騾馬交流大會。而這“趕場的”,有人也直喚為“麥客子”。

趕場人,是踩著金風走的。他們各自在不同的地域,由東而西,自陽而陰,始終趕得開鐮的日子。在渭河平野裏,他們的身後是剛剛割過的麥茬地,或是已經連夜翻過的泥土。腳下,則是割倒的金浪,一捆捆一堆堆的麥秸,組成新的迭浪的形狀。抬眼望去,愈遠愈呈現綠的顏色,鐮刃下,卻永遠是成熟了的金黃。

如同放蜂人的趕花一樣,趕場人在趕著收獲的蜜意。所謂“場”,也許是麥場或者曬場的意思,也許泛指這種收獲的熱火場景。身後的麥子上場了,以至碾打了,入囤了,曬場上堆起了傘狀的麥草秸。而前麵的曬場則剛剛收過油菜,或剛剛收拾好,象伸出的一隻隻手掌,迎接著收獲的喜悅。趕場人,又如同牧人,手中揮動的鞭兒,則是一彎新月似的銀鐮。

這些麥客子每來到一個村口,便有人請去家裏,先吃幾老碗涼調麵再說割麥的事。價錢通常是不用議的,俗話說“行情在市上”。主人領他們認了地,割倒後按畝數付酬。不過,由於經濟狀況和麥子長勢的變化,每畝地從去年二元錢上漲到今年的三元伍角了。據說,西府在連陰雨後天一暴晴,麥子會在幾天內熟焦,報酬還有猛增到四元以上的趨勢。龍口奪食,趕場人並無於危難中施行敲詐的意思,雨天的耽擱也使他們失去了許多。再說,也是你我相幫。兩廂情願。

凡闖入趕場行列的,無一不能受苦或缺乏收割技能,沒本事蹬打兩下子,是不敢輕易上場的。有年輕漢子,五大三粗,因初次臨陣,毛手毛腳,而不得要領,搞得疲困不堪,每天還割不到一畝地的。有六旬老兒,佝僂而瘦小,因久經沙場,竟威風凜然,揮舞自如,一天近三畝麥也割得到的。也有姑娘媳婦子充當麥客子的,大都有鐮拐上的硬功夫,通常不亞於男子漢,但這種女人在趕場人中畢竟不多見到。

主人將飯送到田頭,將水送到麥行子裏,趕場人除過吃飯、喝水、磨鐮刃之外,是不肯歇息的。太陽,從他們黧黑的脊梁上慢慢地走過,鍍了一層似乎可以聽出響聲的銅色。

天黑,趕場人大多是不給主人添麻煩的。五黃六月,誰的日子不象正午灼熱的日頭般撩撥人呢?他們在勞累了一天之後,“嗵”地跌倒在麥行子裏,即刻會有呼嚕嚕的鼾聲響起。土地,是白天的勞作場,同樣是夜間的歸宿,可謂世界上最富豪的床榻。仰天擺一個人字或大字,呼吸裏有土地的脈搏的跳動。晨時,則有沾滿麥香和汗腥味的露珠嵌滿周身。年長者,有隨身攜帶的黑棉褂或狗皮褥子禦寒,年少人有件夾襖,則可以了。落雨呢?他們或在曬場上的麥草棚裏寄宿,或擠在飼養室的熱炕上,去做一個舒酣而溫馨的好夢。

趕場人與主人之間的相互給予,會使他們處得很好。通常有一回生、二回熟的交往,一年見一次麵,幾年不斷線的。主人盡可能招呼好趕場人的吃喝,把報酬讓寬一些,珍重那揮鐮於烈日下的汗水。趕場人,也不會虧待主人。麥子割幹淨些,捆整齊些,連麥茬也割得低低的,而少一些損失。莊稼人,不管走到哪裏,總懂得土地的厚愛。當然,也不乏相互間糾紛,為了地畝的數字都想占點便宜,而半夜三更地爭鬥不息。趕場人,出門人也。出門人,難矣!他們不帶鍋灶,走哪兒得吃到哪兒,給誰家割麥誰家管飯,這已成常理。就這,竟有主人嫌報酬高而不願管飯者,實是怪事一樁。遇上野氣而調皮的漢子,則會說:“不管飯可以,你有錢的話,每頓付一千元,我到鄰家買飯吃去。”吝嗇而不明大理的主人,會啞然語塞。

趕場的熱鬧時候,大概能延續半月之久,涇渭平原上的數百裏麥子便上場了。土地經過短暫的歇息,又有種子在懷抱裏萌動。收獲,在曬場上閃光,在莊稼人的牙齒間咯吧作響,在囤裏彙聚,在高把老碗裏飄著香。而趕場的麥客子,則熔煉了個銅色的骨架和黑不溜秋的麵容。他們搭上北去的汽車,或三五成群地徒步走著回家去。他們議論著這些日子的勞作,議論著收成和平原地帶的新鮮事,滿載著收獲的欣慰。不時地,那一雙雙粗糙的繭手在揣摸著懷裏的百把元票子,想到了離別十天半月的妻子兒女和父老弟兄的笑意。

過夏至了,秦川北部的原野山鄉,也開始收割了。充當麥客子的莊稼人,如今已稍作歇息後揮鐮在自個兒的麥子地裏了。也有下原裏的人,場裏收拾完畢,上北原充當趕場人的,客主關係又換了位置。在地域較小的地方,麥熟的日子差上三天兩天,這“趕場”,隻能是相互幫忙,進行在親戚友人之間。遠路上的,有隴東人下關中趕場者,這二年也似乎不多見了。

據趕場人誇口,如果以趕場為職業,腰裏別一彎銀月,按莊稼的收割時節,一年到頭閑不下的。不停地去追趕成熟的日子,近可以趕到北至陝北,南至漢水,遠可以趕到新疆,或者海南島,趕到天的盡頭去。

《現代作家》一九八四年第六期

米脂風情往常聽人誇說米脂,原由也許來自那兒句概括陝北風土人情的俗語:“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清澗的石板,瓦窯堡的炭。”這“米脂的婆姨”的美譽,確為這座與榆林比鄰的塞上小城塗上了佳麗的色彩。婆姨,是這一帶對結發女子的通稱。按說,這般稱呼上了年歲的女人家似為妥貼些,但這裏卻不然,其中的奧妙,恐怕是泛指姑娘的俊美了。米脂,是曆史上絕代佳人韶蟬的故鄉,而那些神話般迷人的傳說,至今還被人們廣為流傳。

這裏地域獨特,曆來與塞外異族部落接壤,又是塞上交通要道,難免有些奇異的婚配姻緣。南有來自古長安的文化,北有來自內蒙古大草原那馬蹄卷來的粗獷的風,使這裏別具了一番風土人情。往日,那些拉駱駝運絲綢的、牽騾子馱鹽的、趕毛驢送炭的腳夫,總愛在這塞上小城投宿小憩。而這裏店主人的女子,又那麼熱情好客。歡言相見,分分離離,也常有幾多惆悵的情思,幾許依依的愛戀呢!

你吆你的那個騾子我開我的店,

咱們喲二人常見個麵。

你是我的那個哥哥你招一招手,

你不是我的哥哥你走你的路……

這歌兒裏唱的情愛,透著一股質樸、俏皮和深沉的韻致。慓悍的年輕腳夫,他們眼中的米脂女子,因為多情而顯得更美麗了。久而久之,也許就傳為佳話了,

再說,這兒山靈水秀,潔雅可人,眾山環抱,城下是開闊的一馬平川。田地成畦,綠樹蓊鬱,少見廠礦的煙塵和喧囂。遙望遠處,渾厚的石崖下,從沙漠旅途中來的無定河,舒坦地流去。城外,有雄峙於一騎山脊上的農民英雄李自成的行宮,觀瞻之餘,會引出你無限遐思。這龍楣鳳簷的仙閣瓊樓,如今也成為米脂中學的校舍,爭奇鬥豔的花苑,洋溢著醉人的芬芳。

走人舊城,我頓感古風猶存。東西南北街巷,一色幽藍的古式磚瓦屋舍,煞是清爽、恬靜。一條小巷是用石塊鋪築的,其紋飾如刻意之作,曲徑婉蜒,時有挑水的擔兒閃往山頂而去。“斌丞圖書館”古樸大方,好學者絡繹不絕。而城外開闊處新築的書店、體育場及影劇院,卻具有時代的風采,大可以與關中縣城的同類建築物比美。

古城中心的集市,正熱鬧紅火。瓜果季節特有的甜蜜的風,溢了整個米脂城。忽然間,人們被歡樂的嗩呐聲所吸引,一隊送嫁的人兒過來了。趕集的人們,象歡迎貴賓似的,自動讓出一條窄道兒來。

開路的是兩個後生,擂著掛在胸前的小皮鼓,喜色披露在臉上,飛揚在眉梢。緊隨後的,是吹嗩呐的。一個年過六旬、身板硬朗的老漢,頭上包著羊肚子手巾,腮幫鼓鼓的,踏著八字步低頭吹奏著。另一個年僅十七、八歲,虎虎有生氣,也挺直腰仰著頭起勁地吹。這嗩呐,一個朝天,一個對地,一個渾厚,一個激昂,直吹得街市搖動,山穀回應。

新娘過來了。她既沒坐花轎,也不乘小汽車,而是羞澀地低頭坐在一輛腳夫趕的毛驢車上。毛驢搖頭擺尾,甩著脖頸上紅帶子係著的銅鈴當,撤歡地用蹄子敲著街巷的石板路。新娘始終不敢抬頭,忸怩地擰著辮梢。可以想象,一個在娘身邊長大的嬌女,要結發為“婆姨”出嫁了,那內心包含著既是離別的感傷,又是向新生活擁抱的幸福。她沒頂紅布蓋頭,沒著紅花襖,僅從繡花紅鞋可以看出些傳統風俗的遺跡。她沒戴紅花,沒緊紅布腰帶,那長辮子上打著的兩個紅蝴蝶結,一閃一閃的,滿可以窺見新娘這會兒那甜蜜飛動之戀情了。

從這送嫁隊列的儀容,可以看出新娘新郎必是農家兒女。後邊兩輛毛驢車上的嫁妝,是她汗水的收獲。她是俏麗的,也是健壯的,是—個莊稼人的閨秀。此時此刻的塞上小城,在為她當今的兒女感到了欣慰和驕傲。而處於新生活中的米脂城,不正是一個質樸而美麗的新娘嗎?

送嫁的毛驢車隊,穿街過巷而去了。歡樂的嗩呐聲,也漸漸遠了。餘韻裏,似乎有一支古老的陝北民歌還在市空縈繞:

滿天的星星沒呀沒有雲,

全村村挑上了你一個人。

山溝山坡十樣樣草,

妹妹我就看上了哥哥你好……

《西安晚報》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五日

綏德漫步在雄沉渾然的陝北高原上,除了延安和榆林,最為顯赫的城堡,當數綏德了。此地,古稱上郡,作為一方邊陲要塞,曆代多有精兵良將駐守,遺留著曆史的蹤跡。革命的火種,也曾在這塊土地上燃燒,化作幾多可歌可泣的傳說,使她變得年輕而美麗。自古乃兵家必爭之地,加上獨具一格的古今燦爛文化,她便以神奇的魅力,招旅人仰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