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2 / 3)

倘若涉足陝北高原,而不識高原之驕子的綏德,確也太遺憾了。

秋的高原,天藍而高遠,雲白而低垂。驅車於溝壑莽野之間,實在令人感到愜意。說到綏德了,卻不見這座塞上邊城閃麵,滿眼黃燦燦的田疇和綠中微泛蒼黃的草木。待車子拐過無定河與大理河相挽處,驀地便見山環水抱的綏德城了。潔淨的大樓,繁華的街市,擁簇的人群,是沿途不曾見到的,而令人頓生新鮮之感。

暫且不去品評街市上的人情風土,我們以一登屬疏山,鳥瞰全城豐采為快。

一條石板路曲折婉蜒,時而被高高的石牆挾在其間,形成深深的幽巷。石牆高處,臨巷的古式窗戶打開著,在擁抱暖暖的秋陽。偶爾有一紮蝴蝶辮的少女,倚窗遠眺,含情脈脈,棗紅的衫子象嵌在窗口的晨霞。臨近山頂。草木扶疏,影影綽綽,透著紅中帶黃的色調。沒膝的篙萊,黃的小野花,掩映著細白的小徑。小徑彙聚處,便是最高點的土丘,乃扶蘇墓。

名曰墓,是沒有墓亭的。一方墓碑,也是不久前才立起的。近處一樓閣,久經風雨飄搖,已殘坍不堪。遙想當年,扶蘇這位秦始皇的長子,能諫其父,指責焚書坑儒的不妥,實有可取之處。但秦始皇卻為之暴怒,使扶蘇監蒙恬來到此地。後始皇出遊病死沙丘,承相李斯便與趙高密謀,篡改了秦始皇給扶蘇的詔書,擁立第十八子胡亥為太子繼位,並遣使者以罪賜扶蘇、蒙恬死。扶蘇接詔後,便飲毒自盡。據說,城東南三裏處,有扶蘇死時的嗚咽泉。“舉國賢良盡淚垂,扶蘇屈死戍邊時。至今穀口泉嗚咽,猶似當年恨李斯。”不知是誰即興詠出感人的詩句,也使我不僅有些淒清之慨了。後人為紀念扶蘇,在城北二裏處修築了月宮寺。相傳,那裏曾是扶蘇賞月的地方,寺中多有唐宋以來名人題詠,可惜已無從尋覓了。

向導給我們指點著蒙恬墓,那是遠山下的一個聳立的山峁。蒙恬,曾是秦國的大將,其祖父、父親也曾是秦國將領,立過大功。蒙恬率兵三十數萬,修築長城,鎮守邊關十餘年。是同扶蘇一起,慘死在李斯手下的。當時,眾士兵悲痛不已,趕來掩埋,每人僅用衣襟撩土,即成此山一般的墓塚。

據傳,漢朝名將李廣亦曾在綏德抗擊過匈奴,至今有李廣寨跡。綏德城南砭上村,又是南宋抗金名將韓世忠的故鄉。他出身貧寒,為抗擊西北邊境西夏的騷擾,十八歲就投了軍,屢立功勞。金兵侵宋,韓自河南轉戰江南,從偏裨升為大將。曾以五十騎戰金兵二千騎,以少勝多,威名大震。南宋建炎三年,金冗術渡江南犯,韓帶八千兵士,駕大船於黃天蕩抗擊十萬金兵,夫人梁紅玉擂鼓助威,相持四十八天。金進退不得,幾乎作了俘虜。韓家軍與嶽家軍,抗金如宋朝兩支頂梁柱。後因觸犯宋朝求和媚外政策,得罪了秦檜,嶽飛死,韓兵權被解除而鬱亡。宋孝公時,韓世忠被迫封為蘄王。綏德城南一步崖有韓蘄王廟,故鄉的人們永遠記著這位愛國英雄。

時值午後,屬疏山之巔煞是恬靜。一夥年齡不等的男女學生,或坐或伏臥在草坪上讀書,或作畫描摹秋山景色。在山上觀望,無定河閃著光,悠悠東去。寬闊的河灘,田畦如織,一派田園風味。往南開闊處是新型建築物群,以及熙攘的街市。格調古樸的舊城,則悄悄地藏在山腳下的幽穀裏。居高臨下,舊城給人的印象,隻是一片煙囪林立的石窯的“腦釁”,篙草萋萋,若荒蕪的莽野。

我們順石板路而下,不時要給運石的毛驢車讓道。驢鈴叮當,石板鏗鏗,煙塵嫋嫋不散。漸漸地,看得清舊城的麵容了。回首山腰,竟是層層疊疊的窯洞,煞是壯觀。

途經一所古老的校舍,向導告訴說是綏德師院,不少卓有貢獻的老前輩都曾在這兒就讀過。不遠幾步,便是雅靜肅穆的子洲圖書館。李子洲,堪稱我黨在西北的創始人之一,他的故鄉也就在綏德城裏。他參加過五四運動,鬧過學潮,組織過暴動。在西安黨的地下省委工作期間,不幸被捕而病死於獄中。故鄉,忘不了她的兒子,建立了以他名字命名的圖書館。對麵山下,一片蔥鬱的樹林,便是他的墓地。據說,李子洲的父親曾是綏德城裏的銀匠。當我們漫步在舊城街巷,顧盼著老式的門樓和店鋪,發思古之幽情時,竟在一個塗滿深藍色傳統色彩的銀匠鋪門口逗留了許久。叮當的錘聲,銅似的音韻,斑駁的器物,使我們猶如置

身於夢幻中,尋覓革命先驅者的蹤跡,體察他們的故園人的音容笑貌和心靈世界,打問他們生活的酸辣苦甜和柳暗花明的變遷。

過了橋,我們便穿行在萬頭攢動的集市上了。宛如高原低低飛動的白雲降臨,滿街白色的帳子翻飛著,鼓滿河川裏吹來的風,發出啪啪的聲響。暖暖的秋陽有些昏黃了。塗抹在帳子上,塗抹在每一張閃著油汗光亮的臉上。這是一張張有著紅白相襯的顏色,有著端直鼻梁的嵌著明亮眼睛的臉。老年人皺紋縱橫,青年漢子俊朗,女子婆姨則顯得健美而俏麗。他們在用濁重的口音商談買賣,打著問候,時而闊聲開懷大笑,給人一種富有銳氣而又朗潤的美感。

集市上,除菜蔬外,即是瓜果。甜瓜多是黃虎紋皮,香脆粘甜,皮厚籽少。西瓜則多是綠虎紋皮,紅的黃的瓜瓤,黑的飽滿滑潤的瓜籽,皮則薄而軟。這裏的瓜籽兒,美味可口,價錢低廉,算是一大特產。果子也多,其蘋果紅潤,葡萄晶瑩,早上市的棗兒紅中帶白,一片新鮮清麗。肉架子上多是羊肉,邊宰邊賣,肉賣完了,身後晾的羊皮還冒著熱氣。小吃攤上,更是紅火。有羊肉餃子,本地有叫扁食的,要吃便下鍋,調有辣子醋水。有羊肉餡餅,

棗兒餡餅,還有油烙餅,大都印有喜字紋飾。蕎麵碗砣看去黑巴巴的,說要一碗,賣主女子便削成片,調上羊肝湯和蒜泥遞過,吃來別有滋味。油炸軟糜子糕黃亮,麥麵饃饃饃雪白,旁邊就是賣湯麵條的擔兒,一角錢一碗,配有各種小菜。聽本地人說,如此豐盛多樣的小吃,也是綏德城多年所不見的。趕集來的莊稼人,不知是腰包裏有幾個錢,還是見街麵上要買的吃的東西多了,一往苦澀的愁紋裏已嵌上了由衷的微笑。

向導告訴說,如果要是在正月裏來,那才有熱鬧看的。民間的秧歌,鬧得驚天動地,直扭得能把整個綏德城抬起來。這一帶簡直是個民間音樂的寶庫,可以說是陝北民歌的中心和

策源地。“提起個家來家有名,家住在綏德三十裏鋪村。四妹子和了個三哥哥,他是我的知心人……”是那麼充滿情趣!一年四季,全國的不少音樂和美術工作者都喜歡來這裏采風,繪畫,搞創作。人物肖像,村舍山水,風俗鄉情,具有陝北高原特征的藝術素材,都深藏在這綏德城數十裏內外。往南的黃陵、洛川一帶,僅從地方口音就接近於關中渭北的特點,往北的榆林、定邊一帶,隻須聽聽一些地名,就已具有了不少草原和異族的情調。可見綏

德上下,便是陝北高原風情的得天獨厚之地了。

自古以來,這裏就有著璀燦的文化藝術。那些珍奇的文化遺產,便可以窺見一班。綏德城周圍,出土過新石器時代的石棒、石斧、玉幣、玉鎖、陶杯和商周青銅器,如饕餮紋壺、雙耳篡、博山爐、铖等珍貴文物。這裏出土的東漢墓畫像石,具有其特殊意義的曆史價值和藝術價值。革命遺址和文物,以及革命鬥爭的傳奇故事,更是遍及這裏的村莊農舍,石巷土窯。

桔紅色的晚霞沉落了,河麵上蕩起微帶寒意的霧嵐。漸漸地,街市退潮了。趕集的人們吆著毛驢,滿載喜悅地歸去了。可小吃的攤販仍不肯散去,點起了盞盞星星般的馬燈,夜市又開張了。

我漫步在無定河邊,聽著滔滔的水聲,收攏不住奔馳的情思。夜聲裏,似有扶蘇的嗚咽,似有唐代詩人陳陶的千古絕句在長吟:“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那是淒迷悲壯的前天,已隨河水流逝了。那《三十裏鋪》裏唱的歌:“三哥哥當兵坡坡裏下,四妹妹鹼畔上灰格塌塌。有心上前說上一句話,又怕人笑話……”也已是昨天的歌了,卻也在陶冶著今天高原兒女們的性情和愛戀。明天的《塞上曲》,正在這塊土地上孕育著,將伴著磅礴

的日出,從無定河上湧流而來。

嗬,我留連忘返的綏德城!

《散文》一九八二年第十二期

水杉紀事我又來到了延安,趕上陽春三月的好時候。慶幸的是,在園林處的苗圃裏,我看見了一種美麗的樹,它叫水杉。初識這稀有樹種,不免得煞是稀罕。看上去,挺拔而又秀氣,端莊而又瀟灑,簡直象亭亭仁立又似飄然欲仙的少女。青綠色針葉,在熏風中微微閃動,蕩漾一股神姿妙韻。不曾看見過這絕美的水杉,感歎之餘確有幾縷相見恨晚的意緒呢!

順著剛剛消融的延河,我同園林處的老黃同誌到王家坪去。延安的第一代水杉,據說已經在那裏生長了二十三個冬春了。

我們漫步在河灘裏,迎麵是夾雜著細沙的黃風。延安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又往往這麼多風。背凹裏還閃著星星點點的殘雪,陽坡上已透出拙樸的亮色。延河攬著細碎透明的冰屑,莊重地湧流而去。河邊鬆軟的沙灘,踩去綿綿地適意。淺淡的幾星黃色小花,搖曳在蘇醒了的萋萋荒草裏。

據史書記載,陝北高原也曾是古樹參天、幽曠絕塵的綠色原野,堪稱肥美的臥馬草地。大氣環流,地質變遷,使這裏日逐趨為幹旱、風沙與水土流失的黃土高原。脈絡似的山梁與皺紋狀的山地,呈顯一個蒼老莊稼人的模樣。可高原,曾有過那麼個美麗的綠色童年啊!

“黃土高原,黃土高原,什麼時候能返老還童為綠色高原就好了!”老黃揩著被沙塵打濕的眼睛,深沉地環顧著四周的山原。一縷風兒吹來,他又揉眼了。似有那麼個頑皮孩子,朝他好意地揚把沙子,又溜走了。

真看不出,邊位中年漢子,一個有著黝黑皮膚、粗手笨腳的山野之人,對高原竟有這股詩的情感!

穿過馬路,踏上一條潔靜的甬道,我們步入了王家坪院,小憩在一方石桌旁。我是常來延安的,這裏也到過三幾次,總也沒注意到這窯院裏的水杉。這回要不是專程看望水杉,也不會留心它的。但水杉不是早就生長在這裏嗎?我也許曾披過它的蓊鬱的濃蔭,呼吸過它的清馨氣息,但不曾打問過它的名字,以及它的曆史,它的性情,它的風格。

我要好好地看看水杉了。其形狀,比苗圃裏的幼樹更為美觀。許是經風沐雨的緣故,枝股舒展開來,顯得健美而疏朗。樹冠三十來米高,形若寶塔。樹葉呈披針形,亦作對生。樹幹潔麗、圓潤,枝條勃然欲飛。縷縷陽光,穿織其間,更顯得豐采奇麗。

遇上老黃這位向導,深沉且極熱情,又內行得很。他告訴說,水杉係高大落葉喬木,球果的果鱗交互對生,到了冬季,葉子與小枝一並脫落,母體便在冬寒中以鐵的自然規律,坦然地完成了又一個年輪。水杉又是一種速生樹種,幼樹每年可以長高一米左右。落葉化作泥土的有機素,使它汲取了營養。水杉還耐水濕,耐一定的鹽堿與低溫。它不僅屬建築、家具和裝飾的極好用材,更是國內外享有盛名的風景樹。由引可見,水杉給予人們以實惠的物質利益,更給予以精神的力量和美感的享受。

老黃講起水杉的曆史,越發令我感到神奇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間,日本神戶和我國東北以及蘇聯庫頁島,相繼發現一種植物化石。從標本看,與生存於北類的紅杉、落羽杉及我國的水鬆有相似之處,卻又有明顯差異。植物學家就給它定名為一個新屬,曰水杉屬。諸多地質學家和古植物學家,以為在一億三千萬年前的中生代白堊紀早期,曾分布於以北極圈為軸心的北半球。爾後,地質運動與氣候逐漸變冷,及被子植物的出現,使水杉被迫遷居歐洲、北美和亞洲北部。但到一百萬年前的冰川時期,就逐漸絕跡,隻能從化石中找到標本了。一直到一九四一年冬,竟在我國四川和湖北交界處方圓六百平方裏的地區,發現了一千多株正在生長著的活的水杉。被科學界一向以為絕滅的植物,卻幸存在中國的土地上。這便成為二十世紀植物學的一個重大發現,一度轟動世界,並被五十多個國家所引種。在中國的土地上,北至黃河,南及珠江,水杉已成為廣為栽種的絕美樹種了。

我們竟有興致扯了這麼多,這麼遠,眼前這延安的第一代水杉是怎麼引種的呢?在許多人的印象中,延安是黃皮膚的,很少有綠色,怎麼也會有水杉這樣上好的樹呢?

我急切想知道延安水杉引種和養育的事兒,可老黃總如數家珍似地談說一般概貌。在我的盤問下,他不得已告訴了我,而且是那麼令人心弦震顫的一個優美而沉重的故事。

是在五十年代中期,參加在延安召開的五省區青年造林大會的代表中,有一位浙江青年。他是林校畢業後被分配到杭州園林處的技術員,從美麗的西子湖邊,給延安帶來了水杉等名貴苗木。人們以為水杉是一種嬌貴的樹本,在南方可以成活,但在地處黃土高原的延安未必能紮下根來。這位杭州青年不信,硬是在王家坪的窯院裏栽下了三十棵水杉,並申請留在了延安安家落戶。他守著水杉,適時澆水、施肥。入冬用穀草給水杉穿上棉衣,以增強抗寒力。來年春上,水杉吐芽出葉了。它汲吮著延河的水,在黃土裏紮下了根。這位杭州青年當時剛剛二十三歲,與他的水杉結為伴侶,在延安這塊土地上生活了又—個二十三年。然而,

這是默默的二十三年嗬!

水杉,從柳浪聞鶯的西子湖邊移栽到黃土高原的延安,是適應了,生長起來了。可這結伴而至的水鄉青年,由於氣候幹燥的不適和艱苦的生活而患了肺病。漸慚地,肺病把他撂倒了。一咳嗽,就大口地吐血。血,也是吐在延安的土地上的,那殷紅的鮮豔的血啊!病稍好,他隻爬上山去,看他的林子,他的樹,他綠色的愛的理想。他曾十多次住進延安醫院、少則一日,多則半年,執拗地拒絕返回杭州。他的心,是完全交給了延安的。

這些年裏,他幾乎踏遍延安城郊每一寸土地,記著每一株綠樹。他摸索出的凍土移栽法,繁殖了幾十種樹木,在他的具體指導下,延安的鬆樹從無到有,發展到十萬餘株。蘋果由幾棵,達到現在的三千多畝。他的青春年華,溶入了鬆柏的綠蔭,釀進了蘋果的清香。可個體的命運,卻是不幸的。曾給單位領導提了點意見,被說成是右派言論,因此在那動亂的年月被關進牢獄。他在延安找的當地愛人,每天給他送飯。他和她,是愛的知音。他為綠化革命的故鄉付出了代價,卻因此而受到磨難。可他從未抱怨過腳下的土地,從未懺悔過綠色的理想。多少年間,沒有記者光顧,沒受任何表彰,可延安人民是認識他的,理解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