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延安的山水河川、莽原穀緊緊摟抱著,偎依著。
—聽著這些,我眼睛發潮了,—對這位杭州青年的敬慕之情,油然而升騰於襟懷。我向老黃同誌詢查這位杭州青年的近況,卻見我的這位向導沉吟了。他攝著一把蘇醒了的泥土,攥著,攥著,青筋暴鼓的繭手如蒼虯的樹根,摯情地握著延安的大地。泥土在指縫間流落,幾滴晶亮的淚珠滲入了泥土。
我這才驀地發現,老黃同誌剛才的言談,陝北鄉音中夾雜著的不易覺察的南方口音,莫非我麵前的漢子就是那位杭州青年?一定是他!從他的膚色,衣著,風度,看去已完全是一個延安人了。古銅色臉膛,是高原的雄風所賜予的,拙樸的性情,是延安的水土陶冶的。頭發白了許多根,枯萎了的秋草一樣。他把綠色生命的精華,已經奉獻給延安的土地了。他的性情和風度,已經沒有了學生腔的斯文,沒有絲毫的輕淺與空虛。火熱而嚴峻的生活,使他富於了高原的雄沉與渾厚、篤實。
水杉樹下,是這般的靜。水杉枝條在煦煦的春陽裏婆娑著,發出絲絲瑟瑟的音響。者黃同誌披著斑駁的光點,慢慢走上前,撫摸著粗壯的樹幹,仰臉欣然望去。他在和他的水杉談些什麼呢?我後悔自己,不該觸動他心靈深處的東西。
他突然扭過臉來,欣喜地告訴我:“最近,我就要離開延安了。”
怎麼,我感到幾分驚疑,但也覺得對以諒解。原來是組織考慮他身體狀況,準備調他回杭州工作的,調令已經到了。有人勸他,已經把自己生命的一半多交給了延安,而且是生命中最寶貴的精華啊!如今情況好了,理所當然該回去了。可他能回去嗎?
我們步出王家坪的窯院,又抄來時的小路下了河灘,順延河徜徉而去。
老黃同誌告訴我,這回不但不南下,還要北上。革命是從南方走來的,北上是一個時代的開拓者的理想之路。北上是強者,南下則是弱者。這時代賦予他的生活格言,已久久地、也將永生地鐫刻在他赤子的寸草心上。他要到東北、華北、西北組成的三北建設林業局去,到長城線上去,建設萬裏綠色長城。比起延安,那裏是前線,在不遠的明天,綠色長城將在祖國北方巍然挺立,這是一條縱橫一萬四千裏、麵積達八千萬畝的防護林帶,相當於一千六百條古長城的麵積。這是為子孫後代造福的宏偉事業,確是令人神往的。
我問他:“你準備到那一帶去?身體行嗎?”
他豁然笑了:“要去就到毛烏素大沙漠去。這麼些年紀了,沒有為社會盡到應有的職責,為黨做的工作很少,慚愧呀!隻能是背水一戰了,就是把老骨頭埋在沙漠裏,也會長出一株水杉來,為綠色長城添一點春色。”
延河的水,默默地湧流著。我簡直被水杉的故事和他的故事深深地感動了。珍貴的水杉,曾經被委屈過,埋沒過,誤會過,它曾生長在我們的土地上,隻是人們沒有發現它。它不是化石,而是活生生地卻也是默默地生長在土地上,裝點著大自然,繁衍著綠色子孫。滄桑變遷,地殼運動,是不會毀滅大自然的萬千生命的。沒有被認識和發現的東西,並不等於不存在。正如延安水杉的伴侶,我的向導老黃同誌一樣,生命是多麼美麗,卻也備受厄運的磨難,但他心靈深處的美卻不易被摧毀,而會更為柔韌、光彩!因為它是屬於這個時代的情操,有綠色種子,就一定有綠色的原野,綠色的海!
我想問他,到長城線上還帶延安的水杉嗎?那園林處苗圃裏的幼苗是為此行準備的嗎?它們能在大漠風沙中紮根生長、蔚然成林嗎?
可他,已大步朝前走去了。
延河裏,一輪夕陽如血如火,映照著粗獷而雄沉的山原。
《青年文學》一九八三年第一期
白雲老人陝北高原,多名山勝景。行腳至古上郡的綏德,凡遇知友而談及去處,總說不可不遊白雲山。我素來對廟堂是不感興趣的,但聽說登白雲山可以觀瞻高原上黃河的雄姿,便很是仰慕,欣然前往了。
車過米脂,折往佳縣,一條簡易公路,盤繞於山脊,迂回於溝穀。漠漠的黃土山包隱退了,漸見褐黑色的石崖出現於山原之間。高原給人的印象,由敦厚變得雄奇起來。透過葭蘆河出口處,見扇形水色,黃亮亮的,想必是黃河吧。
佳縣是座山城,雄峙於高峻的黃河岸上。沿山脊是窄長的街市,鱗次櫛比的石窯。傳說,古來是一座兵家必爭的寨堡。
下了班車,在街頭茶鋪小憩的當兒,我便打問起去白雲山的路。一位老入告訴我,他就是去白雲山的,正好同行。稍許,我便跟老人趕路了。老人似乎不愛言語,我也隻顧琢磨眼前的山水風韻,陌生人一樣一前一後走著。
臨近河邊,黃河的咆哮聲震耳欲聾,泥浪翻卷著,跌入幽暗的旋渦。仰望彼岸的石崖,殘陽如血,暮色浩渺。順河邊而下,繞了個彎,黃河在這裏讓出一片灘來,是個有點田園味道的小村子。密密棗林,棗子瑪瑙般鮮紅。河灘上的草甸裏,有一匹帶著小馬駒的紅騮馬,在噅噅嘶鳴。河麵上,一葉小舟在擺渡,聽得見深沉的拉船號子。
由村頭一石巷進去,是南瓜蔓搭成的綠色長廊,約百餘米。盡頭,可見一石門樓,上鐫有“名山勝景”字樣。抬眼望去,一條黝黑色的石階路徑,直通天上去。隱約有樓蹤閣影,似在遙遙雲端。
就在我佇立仰望之際,老人巳捷足先凳了。石徑很陡,象直立在攀登者麵前。每一層石階,又隻能容下前半個腳掌,使人不得不仄身而上。回首望去,禁不住心驚膽寒。登到中途,我的腿就發酸了,汗也直淋。石階邊,一位畫師正倚在鬆樹幹上。山水入畫了,石階入畫了,老人與我也入畫了。
這時,老人已飄飄欲仙般登上山頂,揩著汗,朝我謔謔大笑。
老人拉我登上最後一個石階,我們在這裏歇息了下來。深秋了,黃河上的風吹來,竟是這麼涼爽,毫無寒意。我負疚於自己的書生氣,更讚歎這默默的老人硬朗的身板,虎虎的氣質。
老人笑了,一口陝北腔說:“這就是神路、神神啊!每遇四月八、九月九廟會,這條窄道上人山人海,聽說也沒出過事兒。傳說有神仙保佑,走在這條道上,隻要你心虔誠,膽子放正,不要朝後看,就能一步一層天啊!”
我是不信神的,是來觀瞻大自然的,來訪古的,來看黃河的,神難道會懲罰我不成?老人卻說,神應該是寬宏大度的。依你說的,神也就太世俗了。似乎,老人他自己就是神。
時近黃昏,暮氣漸漸濃了。老人給我指點了登殿的路,便打岔道朝樹林子走去。叮囑我晚上住宿,找白雲老人。他是來求神的嗎?也許是這山上的道人?遇上這麼一個老人,真令人疑惑不解。
我匆匆穿過殿堂,隻見香煙繚繞,燭火通明。遠道來的香客們,跪在那裏祈禱著。道人把香灰當神藥遞了過來,被一雙雙粗糙的顫抖著的手接過,細心地揣入懷裏。我可憐這些虔誠的人們,心裏有點淒傷。逆子似的,我吸著香煙,模摸泥像,看看神藥,滿不在乎地走過去。
穿過二殿,我看見一位泥塑老人正領兩個年輕徒弟捏神像,將一個小瓷球擦亮,嵌入泥像的眼眶。我打趣地問泥塑老人,他塑的神靈驗不?泥塑老入顯得很莊重似的,說沒有不靈驗的神。還說他一次給神少捏一個指甲,害得自己的指甲化了膿,醫生要鋸掉這個指頭,後說要鋸斷這隻手,這隻膀子,他想起來了,給神補捏了指甲,他的手才好的。是人創造了神,還是神創造了人呢?一種複雜的感情;使我禁不住啞然一笑。
正殿裏,更是熱鬧。跪在神像前的香客;挨個兒問占卜。道人便搖起簽筒,在香爐上繞繞,揀出一根露頭的竹簽;上寫或“大吉”,或“中平”,或“下下”一類字樣。香客雞啄米般叩頭,接過道人按簽號拿出的紙片。道人叮囑把“布施”放在—個小木箱裏,或二角二角,三元五元,百二八十不限。據說,有香客為了生得一男孩,施舍數百元者。小紙片上寫著聖意、婚姻、住宅、官事、占病、失物之類,古詩詞加順口溜;善吟能唱。香客多是不識文斷字者,便請了道人“破簽”。道人察言觀色,胡亂講解一番。有上錢三元五元者,可免費吃住,便隨道人去了。
象我這沒有燒香叩頭,又沒有“布施”錢財的“香客”,看來隻有投宿簷下了。驀地,我想起領我上山的老人的話,便打問起白雲老人來。
按照道人指點,我步入“白雲山文物管理所”大門。隻見領我上山的那位老人迎了出來,謔謔暢笑著。莫非他就是白雲老人?看他那滿頭白雲似的頭發,也許就是了。原來;他正是白雲老人,白雲山文管所的所長。我遞過介紹信,他看了,說:“料你就不是個香客啊!”
白雲老人招呼我吃罷飯,安排住下,我便探寶似地同他敘談起來。
這白雲山廟,初建於明朝,是皇帝親自下詔書修的。多少年來,白雲山一直在陝北以至山西、內蒙名聲很大。據說早年遇上廟會,每天有數十萬朝拜者,晚上滿山睡的是人,走路也沒有插腳的縫隙。有從內蒙古大草原來的朝拜者,把騎來的馬奉獻給白雲山之神,而徒步討吃歸去的。前些年,泥像砸了,廟門關閉了,白雲山也荒蕪了。這幾年,憲法給了宗教信仰以自由,白雲山又紅火了。今年春上,趕廟會來的人就達十萬之多。
人喚這所長為白雲老人,不隻緣他是白雲山的頭兒,也倒是有些神奇的傳聞的。山上常有一些來自蓬萊、五台、峨嵋的巫神,說什麼白雲山的神歸他管,稍招呼不周,就念咒語,砸神像。白雲老人遇到,先是勸阻,後是武力驅逐出山。他威風凜凜,一身好武功,多大的神也要求饒。他說,國家的文物誰也別想動—根毫毛。他不是護神,而是在維護古代文明。民間的一些裝神弄鬼者,來到這裏胡言亂語,都經不住他的盤查和答辯,隻得承認錯誤,悻悻而去。哪個殿堂鬧鬼,隻要有他的腳步聲,鬼似乎也逃之夭夭了。遇上陷入迷途的小青年,敬神的也罷,看破紅塵的也罷,出家學道的也罷,尋死覓活的也罷,白雲老人都要做耐心地開導。他威嚴而慈祥,無情而溫和,有人便說他是住白雲山久了,脫俗成了神仙。
其實,白雲老人並不信神,也並不是神,而是個堂堂正正的共產黨人,一九三〇年就參加革命的老紅軍戰士。他出生在黃河畔的吳堡縣,自小就死了父母,拉了三年長工,趕了五年牲靈,受盡了人間苦,他早恨死老天爺了。後來,跟上劉誌丹鬧紅,入了黨,晚上睡在黑豆地裏,風吹雨澆的。有次被敵人抓住,險些丟了命,婆姨娃娃流落失散了多年。他頭一回登白雲山,還是擔任保衛工作和毛主席一起登臨的,在山下的小村子還小住了幾天。解放後不幾年,他要求從西安郵電局回到陝北,先在佳縣百貨公司任職,爾後上了白雲山。那陣,山上破廟森森,荒涼得很。一起來的兩個人,三天沒過都嚇跑了。他不怕神鬼,一個人在破廟裏住下來,在山上育苗栽樹,綠化白雲山,美化白雲山。他一年隻回一次家,除文化革命武鬥被趕下山二十多天外,其餘近三十年的一萬多個日日夜夜,他是在白雲山度過的。國家文物保住了,每年栽的樹也一茬茬綠了,長大成材了,而他那油黑發亮的頭發也全花白了。白雲老人,是把他綠的青春都交給了白雲出上的每一片樹葉,而贏得了“白雲老人”這一美名的。
白雲老人在白雲山上,沒有燒過一支香,沒有叩過一個頭,他說這輩子是不會信神的了。老伴死了,他也未回去看看,至今不知埋在黃河邊的哪一度山頭上,哪一片土地裏。他說人死了,什麼部完了,不會變成神鬼的。活著的人難受也沒用,還要好好活下去,活得正派,活得象個人,把自己的路走完。白雲山上有來敬神的人,也有遊賞風景的旅人,有畫家,有作家,有考古學家。憲法允許宗教自由,廟就得象個廟。但誰想胡弄,想迷惑年輕娃娃去信神,不信共產黨,不信社會主義,那可不行!黨把這座名山交給他,他就得幹好。他永遠相信共產黨。
燈光下,白雲老人的臉龐紅樸樸的,眼睛炯炯有神,牙齒也皓潔發亮,白發雲絮般飄著。他滔滔陳敘著,把一本文物手冊仔細地翻到白雲山廟一頁,鄭重又自豪地給我看。我感到,這位老紅軍戰士,似乎還和當年一樣,在白雲山這個哨位上,威嚴地守護著人類最美好的信仰。
廟堂裏的鍾聲響了,木魚在敲擊著,隱隱傳來念經的道人的哇哇聲。時而,這聲音又被黃河的夜色所淹沒了。我同白雲老人呷了兩口高梁灑,興致勃勃地走出庭院,在月光下徜樣著。白雲山靜靜的了,黃河在泛著幽暗的光,茫茫山原也沉浸在了夢鄉裏。時而,從山下村子裏傳來了一嗩呐聲,熱烈而清婉,渾厚而調皮,使人如醉如夢,飄然欲仙。
翌日清晨,白雲者人送我下山。在廟堂門口的薄霧裏,遇到兩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她們坐在潮濕冷清的石階上,神情很是有幾許迷憫,幾許惆悵。
白雲老人站住了,仔細地打問這兩位少女的心事。她們是山西一個學校的高中生。昨夜在黃河邊徘徊了一夜,一大早乘擺渡船來到這邊,登上了白雲山。她們是來求神問路的,想抽個簽問一問白雲山神仙,她們將來能否考上大學?如果不能,就要盡早輟學了。誰料兩人的簽上都寫著“走遍天下事不成……”雲雲,都屬“下下”一類。如花的少女,正在哀歎憂思自己的命運呢!白雲老人讓我先下山,他便坐在潮濕的石階上,慈父一樣同少女敘談起來。
空穀間,黃河在咆哮著,黃色的泥浪,在崖下渦流裏搏擊著,畢竟向前湧去。見那姿致,聽那聲韻,是深沉的,有力量的。我走在黃河岸上,心裏似乎很充實,慶幸自己結識了白雲山,結識了陝北高原上的黃河。走近河岸打彎處,我禁不住又一次眷戀地回望著白雲山。遠遠的,高高的,晨霞裏有一縷白雲,在山與天交接處飄著,飄著……
那是白雲老人。
《延河》一九八二年第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