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光的河流
當天幕化作一頁白帆而徐徐升起的時候,早晨便啟程了。生活在這座城市的人們,是深深地懂得這早晨的。從一條條小巷裏,流出了匆匆的小溪。很快,又彙聚成氣勢壯觀的江河。這,便是自行車的車陣。在這城市的早晨,似乎唯有自行車的湧流最為顯赫。中心街道和主要路口,簡直成了自行車的世界了。萬頭攢動的壯觀場景,潮起潮落,一日三遭。東西南北,四麵八方,是那樣地井然有序,呈現匆匆的行色。它是江河,一條五彩的江河,一條生命的江河,一條自然界沒有的江河。
交叉路口,有著江河上的航標。那是變幻著的綠、紅、黃三色的三隻眼睛,日夜守護著自己的崗位。
安全島上,神情莊嚴的民警,舞著神聖的指揮棒,象操持著江河的大閘。
作為一朵浪花也好,一葉小舟也好,每一輛自行車都為這江河增添了容量和光彩。每一個騎自行車的人,應該是驕傲的,自豪的。
嘀鈴鈴的鈴聲,車鏈滑動的音響,風兒撥動幅條那琴弦般的錚鳴,車胎在光滑的路麵上摩擦的聲音,彙成一支動聽的音樂,象發光的小溪潛入人們的心靈。
這支樂曲,是明朗的,向上的,輕快的,也是磅礴的。它是集體創作的。
腳下的道路,從來不是明麗的一馬平川。象天空,從來就不隻是蔚藍色的一樣。
風雪裏。一座座雪山似的人影,在艱難地跋涉著。雪落在灼熱的臉上,消融了。從胸中蒸發的熱氣,被嚴寒吞噬了。負重的車轍,深深地犁在雪泥裏,冰屑裏,伸延到遠處去。
暴雨中。一支支雄鷹似的隊伍,在疾飛。抖擻看翅膀似的雨衣,衝擊著。雨珠象汗水,又象淚水,模糊了眼睛,也模糊了視線。濕漉漉的,朦朦朧朧的,但車轍飛濺著雨水,呼嘯著向前馳去。
霧。乳白色的晨霧,雖然一時遮住了視線,但當你疾車飛去,眼前總是明晰的。霧,是晴天的使者。霧散了,便是一片光明。
夜。夜行者,有路燈的關照,也有的靠車燈或自帶的電筒。有的憑著星月的光亮,有的則全憑心上的路了。
總之,都有目的地的。
在腳下的路上,車轍碾碎了風雪嚴寒和晨霧雨霜,以凝重的字行和狂率的墨跡,勾勒了城市生活的詩句。
這絲絲縷縷的轍印,是千百萬騎自行車的人自己寫的。
他們是普通勞動者,懂得這平凡的詩句,也懂得這紛紜的思緒。
人們,都十倍地愛他的自行車。
因為自行車是他上班下班離不了的交通工具,是他的馬兒,是他生活的坐騎。
它,不需要消耗自然界的任何能源,靠從心房發出的電,通過血脈的線路。
這能源,是不會枯竭的。它來源於對生活的忠誠。
有人羨慕外國華麗的小汽車,欣賞那魚貫的車流,和那線條流動的美學價值。
那是牆上的畫兒。畫餅是不能充饑的。
一個“現代藝術展覽”廳裏,有一尊“雕塑”:一截生鏽的鐵軌上焊著兩個生鏽的互不關聯的鐵環,前邊一個鐵環裂了口,趨向脫軌。
名曰:“騎自行車的人。”
多少觀眾表示愕然,為之百思不得其解。
據有“現代藝術”細胞的人冰釋,說有一定時代精神。
觀眾聽了,除驚歎“藝術家”的“獨創”外,便不以為然了。
嘲弄也好,譏諷也好,挖苦也好,觀眾歸去還是要騎自行車的。但願這尊“雕塑“的偉大匠人,不再騎自行車。
但對人們的啟迪還是有的。當今時代,當今時代的中國,從某種意義或角度講,可以是自行車的時代。
騎上自行車向前奔去,電子時代就在遠處的地平線上,正以惹人愛戀的絢麗的光束在招手呢?
自行車,這兩個圓圈和一個三角形構成的簡單物體,一經有了它的馭手,會飛馳而去的。
在城市一日三遭的車流中,流速不是一個人決定的。不要抱怨車子的流速。要加快流速,責任在你、我、他,以及千千萬萬騎自行車的人。
任何違反交通規則的行為,哪舊是一輛自行車,也會導致交通的堵塞,影響流通,而削減車流的速度。千萬人的心,會火燙般焦急。
花花公子,招搖過市者,人們會贈他以蔑視的苦笑和內心深處默默的唾罵。
初學騎車者,或者是老弱病殘者,陌生人會關照他的。倒了,扶起來,繼續前行。碰破的傷口,是會痊愈的。
無意中碰撞了別人的自行車,人們會“對不起”’“沒什麼”。也有少數人無事生非,出口傷人,甚至不惜“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得到的隻能是自食其果。
當你置身於車流中,假若有人問你:“什麼是這座城市的象征?”
你不會說是鍾樓、大雁塔或報話大樓,你會找一個更有時代特征的概念回答:“自行車!”
是的,是自行車。它雖然在某些西方國家被降為低檔貨,作為兒童玩具,但在我們邊遠的鄉村卻是莊稼人夢寐以求的。因為它不受道路條件的限製。在鄉間的小路上,在彎彎曲曲
的田埂上,它會象春燕一樣疾飛。
在秦嶺深處的林中小學裏,曾有過這樣動人的事:一位教師姑娘,從城裏買回了自行車的車鈴,打響上下課的鈴聲。她堅信,孩子們會在鈴聲中成長為山區建設者的。盡管,眼前還沒有一條可供自行車行走的路。
隨著科學的發展,自行車會被淘汰嗎?也許會的,也許不會,至少在幾百年以內。
報上曾登載過一則趣聞:一位西方人士,為了讓自己的女兒懂得創造和享受的關係,特製了一輛可以發電的自行車。在物質文明的世界生長的這位小姐,在蹬一小時自行車後,才可以得到看一個小時電視的享受權利。
這是多麼有趣的事啊!可見,自行車含有某種精神文明的元素。
而自行車作為物質文明降臨到這個世界上,已經近二百年了,它的不斷改革,經曆了近百年。
由於漫長的封建主義的禁錮,自行車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的出現卻很晚。據說,它開始還是被皇宮獨自占有的。
自行車的普及,隻有在新中國成立後,尤其是近幾年間,它的數量倍增,種類也愈益繁多。
自行車發展的趨勢,已經向輕型和多級變速進化,逐步為鋁合金和塑料代替,車速也發展為三速、五速、十速了。
它不僅是人們普遍喜愛的交通工具,在體育運動中,自行車的騎藝和速度更是驚人的。
開花的國土,也盛開自行車之花。
前輪是太陽。後輪是月亮。
日夜兼程,穩定地運行。
腳下蹬的是腳踏,也是曆史的車輪。
這便是值得讚美的自行車,一個自行車的偉大時代。
這個時代,是和白帆似的祖國的早晨一起啟程的。
啊,早晨!
啊,自行車的小溪,自行車的江河……
《散文》一九八一年第七期
秦俑漫筆依傍霧嵐氤氳的驪山,巋然屹立於臨潼縣東約十裏處的山丘,便是秦始皇帝陵。據明都穆《驪山記》載,“始皇陵內城周五裏,舊有四門,外城周十二裏”,可以想見始皇陵園如何亭閣起伏,庭探廓回。今春三月,我們陪北京幾位作家驅車至此,隻見得陵巔桃花嫣紅,且登臨遠眺,煙樹中有明膩如帶的渭水婉蜒東去。其實,我們是衝著聞名遐邇的秦俑來的。固然,司馬遷在他的《史記》裏記載過:“始皇初即位,穿冶驪山。及並天下,天下徒送詣七十餘萬人。穿三泉,下錮而致槨。宮觀百官,奇器珍怪,徒藏滿之。令匠作機駑矢,有所穿近者輒射之。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魚膏為燭,度不滅者久之。”可後來呢?據曰“項羽入關發之,以三十萬人三十日運物不能窮,關東盜賊銷槨取銅,牧人尋羊燒之,火延九十日不能滅”(酈道元《水經注》)。如此贏得了古今中外學者及文人騷客濃重興趣的帝王陵墓,經“楚掘牧焚”之後,還殘留下什麼?陵內的秘密何在?皆屬眾說紛壇,成千古之啞謎。慶幸的是一九七四年在陵東側發現的規模巨大的兵馬俑坑,倒是可以窺其陵內構造之一斑。不僅如此,它為研究中國古代政治、文化、軍事、冶金術及秦代曆史提供了最真實的資料,同時對於研究秦代美術史,尤其是雕塑藝術的價值更堪珍貴。秦俑的發掘,是以二十世紀最壯觀的考古發現而震撼了世界的。
驅車至始皇陵東側約三裏處,便是建築宏偉的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記得幾年前初聞傳奇時,我夾雜在“先睹為快”的人群中,踏著漫道荒草光顧過發掘現場,那還是一片開滿野花的柿樹林子。可此時撲入視簾的,竟是巍然的現代化鋼結構展廳和仿古的樓閣庭院。也許春遊季候的緣故,不同膚色的遊客竟然成千上萬,不是絡繹不絕,而確是摩肩接踵了。
步入展廳,佇立於東端土台上,可縱覽兵馬俑坑全貌。盡管大部坑道還尚待挖掘,僅眼前已清理出的數千件兵馬俑,也足以使心靈為之震顫不已,而歎為觀止!
據說,此位於秦陵東側的兵馬俑坑,象征著秦始皇生前駐紮在京城外的宿衛軍,用來拱衛陵墓之陰間世界。它按照戰國至秦時期的臨戰隊形而布置,觀賞者稍抖動想象之翼羽,似見秦國兵強馬壯,橫掃六合,北卻匈奴,南平百越,海內唯一之威武之景。俯視龐大軍陣,武士俑或作前鋒橫隊麵東,或作側翼各麵南北,或作後衛麵西,或為主體戰車與步兵相間排列,皆呈肅整隊列,堪稱組織嚴密。武士俑身穿戰袍,或披銷甲,手執青銅兵器,戰馬則昂首嘶鳴,躦蹄欲行,軍容凜然,大有待發之雄勢。
細觀武士俑雕塑,其造型粗拙而細膩,且明快逼真之至。其身高一米八至一米九七,數千尊則體形、容貌、姿態、表情各異,透露出性格、心理特征及職責的差別。有的免盔束發,有的戴長冠或軟帽。穿戰褐者多挽弓挾箭,披鎧甲者則執矛秉戈。腿紮引滕或護以脛繳,足登勾履或合靴。觀其發吉細致如微,鎧甲則堅硬,戰袍則輕軟,皮帶則柔韌,衣折則飄逸,淺履上的帶扣也皆維妙維肖。給人以雕塑的審美之喜悅的,是“在移動視線的時候,發現這座雕像的各部分就是先後連續的時間內的姿態”(《羅丹藝術論》),使人從靜態的雕像上仿佛看到了它的運動。且看,陶俑有的肅然勁立,目視前方,辮發短須飄逸著一種昂然意氣。有的則凝視沉思,眉宇間蘊藏著智慧和力量,也或是神態自若,麵帶笑容,寓坦然的必勝信念而臨敵。也或是橫眉冷對,風度凜凜,也或是絡腮起翹,雙顴突出,顯得爽朗豪放。也或是目清眉秀,拘謹羞怯,也或是體態端莊,沉靜剛毅,雄姿英發機警敏捷,而神情各異則不勝盡述。跪射俑,右腿跪地,左腿彎曲,雙手在右側作持弓弩伏,身稍側轉,直視前方,疑似弓弦震顫,十皮羽箭嗖然飛向敵營。騎士俑,則著窄袖戰袍,齊腰短甲,頭戴皮帽,足穿長靴,右手牽馬,左手提弓,十分機警地挺立於鞍馬左側,似乎一瞬間,即跨上戰騎,奔馳疆場,頓時殺聲鼎沸,血濺煙塵。我國古代雕塑藝術匠師將高超的造詣,賦予了這些雕塑藝術精品,堪稱中國藝術寶庫之明珠,世界藝術史之壯麗一頁。
欣賞剝開坍土而露出真容的兵馬俑固然感歎,當我們繞過陶俑林立的坑道,觀瞻正在挖掘中的“初露頭角”的陶俑時,卻更是馳思不已,頓生雄沉悲鬱之慨。俑坑原係一座地下坑道的木結構建築,底部鋪有青磚,上有粗大梁柱等構成屋架。此可能為項羽所焚塌陷,有嚴重火災痕跡的炭灰布滿坑內,陶俑有的呈紅色,其支離破碎之狀,令人頓發思古之幽情。有的倒伏,有的仰臥,有的三五相依,有的雙雙為伴,斷臂的、破頭的、少腿的、胸部開裂的,形態各異。憤然的、悲怨的、憂慮的、壯烈的兼而有之,使人心靈震撼,眼濕肉跳。這除了古代雕塑大師的傑作之外,還有曆史的沉澱和災禍給予的自然的加工,才使人倍覺其悲壯氣氛。此刻,春日豔陽透過高處透明的屋頂,正穿織在空曠的廳內,投抹在這“古戰場”的廢墟之上,殘破的陶俑武士與馬,黃褐色的坍土,黑色的炭灰,取得了協調的效果,使藝術美和自然美如此地相映成趣,簡直讓我們有些不願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