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報》一九八六年九月二十八日
美人蕉
美人蕉是一種四季開放的多年生草本花木。有綠色的長橢圓形葉片,因互生而格外碩大,那羽狀葉脈似在常常顫動著一個飛翔的夢。有鮮紅色的花,紅得鮮得可以照亮一方寂寞清靜的空間。還有另一種叫大花美人蕉的,自然是花大而豔,呈深紅、橘紅、深黃或乳白色,很顯拔俗超群。
我沒大注意過花壇或公園裏的美人蕉,是一般品種還是特別的大花美人蕉,這都無關緊要。對於我來說,它隻是一個引子,而思維早已翩翩於別一處境地了。
很久時間了,記得是一個秋天的日子吧,我偶然間結識過一位按摩醫生。他是個盲人,四十來歲,是被傳說為可以治療百病的按摩大夫。那天,他的診室裏湧滿了患者,大有門庭若市的盛況。扭了腳脖兒的,閃了腰杆的,歪了頸骨的,經他幹瘦粗糙的手稍事愛撫,病痛即消除,患者可以抬起頭顱或挺直腰身或腳踏實地地走到屋外的秋陽下了。其它痛症,經他按摩,也能收到良好效果。他一邊按摩,一邊還絮絮叨叨地叮囑著什麼、患者下床來,他會彎腰去摸床下的鞋子給患者穿上,親人一樣關切。
我盡管不是他的病人,卻同樣對他頓生敬重之情。或者說,是因為他沒有一雙晶亮的眼睛而越發令人愛憐不已。周圍的世界,也許對他來講隻是一個朦朧的夢,而他卻十分珍重地對待著如夢的現實。似乎是一個閉目冥思的哲人,用雙手觸摸著生活,修整著錯位的或破碎的人的骨骼及靈魂,探索著生命的奧秘。他失去了明日,是以心的眸子理解周圍的一切的,當然也憑借著聽覺、嗅覺和感覺。下班的時候,有戴紅領巾的小學生來接他回家,象他的孩子一樣親熱的幫他拎包。然後攙扶他下樓,出門,過馬路,直送到他家門口。原來是診所附近小學的學生,已經是他的第十幾茬老朋友了。最早接送他上下班的學生,已經上大學了,工作了。他覺得,總是這麼永遠長不大的活潑可愛的紅領巾們在伴隨著他的生活。是他們的笑語,是他們那永遠的童心,對世界的美麗的天真的目光,使他富有了微笑的眼睛和人生的詩趣啊!
踏入盲大夫的家室,會客室、書房、臥室及廚房的擺設完全無異於有視覺的常人。談及其嗜好,一是拉二胡,二是養花。這使我驚奇了。拉二胡並不新鮮,瞎子阿炳可謂二胡大師,那《二泉映月》的琴聲每每使人如癡如醉,享受到一種美妙的感傷。是視覺的丟失附加在了聽覺的創造力上,而體驗人生,而刻苦磨煉,終於產生了高超的藝術。盲大夫的養花之癖,我卻怎麼也不解。當我把目光投向陽台時,透過窗戶,竟確實瞥見了幾盆花。深紅的、乳白的、深黃的,開得正好看,是富麗大方的名花品種。秋陽裏,它如詩如畫,落霞一服絢麗。這不是美人蕉嗎?
正是美人蕉。盲大夫用神奇的辨別力向我指點著不同色澤的品種,說這種花如何喜陽,喜溫暖,喜濕潤,又如何畏霜,畏水澇。沒有視覺的花匠,是經曆了怎樣的磨難,才發芽、生根、出葉、綻苞,開放出自己姣美的花來的呢?而花朵首先是以它的色彩悅於人的眼目的,然後是它的芳香,它的形狀,而悅於嗅覺及感覺這美人蕉的主人,卻又看不見它的色彩的閃光,該是多麼遺憾的事!
他告訴我,他的童年的世界是光明的,而後因患病失明,備嚐人間淒苦和自己心靈的痛楚。那灞河邊的長夜,是自己拉出的《二泉映月》常常幾乎溺死了自己的心,而終於領悟到了黑暗裏的月夢。而後學醫治病,又遇上陪伴了他十幾年的紅領巾們,活得愉快了,有意思了。美人蕉,多好的花名!麵對著它看見的是什麼,我又從中看見了些什麼呢?記得他說過,此花可為止血藥。這我信的,因為他是個受人愛戴的醫生。《人民日報》一九八六年十一月十八日
緘默的早晨今天早晨,我還算沒有晚起,七點四十分就趕到五路車的後村站候車了。要在平時,緣於依戀燈下的文章,總是半早晨才醒來的。其實等於一天中最早醒著的人,卻很少感受這大自然的清晨的調子。偶爾曾有幾回聞雞起舞,是為了給上學的孩子備早點,跑著碎步去路口取牛奶。卻由於是在城街睡眼朦朧之際,還不大看得清路麵與人影,隻聽見跑步健身者的足音,以及轟響震撼的汽車聲。對於天然晨氣,除了清新得有點凜冽的微風外,似乎沒什麼鮮活之感。有時候,是急火火趕著去單位開會,騎上車子隻顧搶時間,或思索點什麼事兒,也忘記了捕捉一下這座城市的晨之風韻。隻緣身在流動的車群裏,倒品不出一個整體性的有意味的晨來。
許久許久了,頭一次置身於如此的時空間,靜靜候車,靜靜察覺周遭的一切。驀地感知到一種新穎的情調,眼睛為之熱熱的了。是的,天灰蒙蒙的發黃,不知是黃土高原提早刮起的春天的風所致,還是屬於冬末的蒼穹本來的色調。初升的太陽,可感而不可見。沿街路的中國槐,被秋天冬天的手一片片摘去,枝杈上已所剩無幾,已被清潔工人們一日日地將其收藏了,重新送到泥土裏去。樹丫上,還看不出初春時節的鵝黃嫩芽,象包孕著又一個春天的土地的模樣兒。街路上,那些人為的落葉,遺棄的廢物,也同樣被清潔工人們於黎明前打掃得淨光。人們的視線。可以順著街路舒心地望去很遠。更是這萬頭攢動的騎車上班的人群,南來,北往,如同行進著的騎車越野賽的雜牌列隊。同一旋律,同一節奏,於交錯不齊和變幻各異中,構成神氣十足的載體與整體。前邊的巷口過來一小股,彙入車流,車流裏又有三五輛分流到巷子裏去。其交融如水,分解若乳,雜駁而和諧。路中央各類車輛蜂湧卻也紋理有序,同自行車的湧流相映成趣。
人行道上,人們也步點匆匆,就是小學生也一樣急急奔走。就在這緊張而諧調的流動裏,唯有我和候車的人們成了這一方圖景中的凝固物了。似乎,在旁觀著早晨的世界。我的視線內,沒有懶散的閑人,沒有叫囂的小販,沒有高聲或漫無邊際的吵嚷與窮聊,沒有擋道的或倒翻的車子,沒有老人的拳腳或頑童的惡作劇,一切都象被樂隊指揮的手勢所控製,早晨正幻入純正高超的音樂境地的某一樂章了。一種朝目的地奔走的自信,一種嚴肅而伸展的特性,一種正常而奇異的調式。它屬於早晨,它應該屬於早晨。於此,我卻驚訝地感到了兩個字:緘默。這正是此景此情的妙不可言處。早晨不比中午喧鬧,不比黃昏閑適,更不比夜晚沉靜。如此壯觀的車陣,隻有閃閃的細輻條與車輪滑過路麵的流聲。槐枝上,也無風聲。天空中,也醒得默然無言。候車人。更無語了。就是在我搭上不算擠的車時,車上也竟無一個人說什麼話,隻有售票員報站的柔和聲。然而,每一副麵孔都不是木呆的,也不是詭秘的,更不是要強裝什麼的那張本不是自己的麵孔。一切,都如此真實、真誠而充滿美感。我同樣無語地思索著這些,關注著我所要下車的站位,趕去辦我要去辦的事情。所感知的這個緘默的早晨,挺好。它的基調,符合於此時此刻的冬末臨春的天然季候。與一日之晨所包容的意味,與疲倦裏努力醒來而走到這境界中的我的心態有多和諧呢!早晨默默地流動著,工作著。《散文》一九八六年第四期
古城牆風景每天出入城內,無管擇哪一條道走,城門洞總是躲不開的必經之路,因此說,這多年間,我看慣了古城牆的風景。
我憾於不曾登臨八達嶺的長城,隻是在三邊與榆林的黃沙原上尋訪過邊牆的古夢,那雄渾的烽火墩,那沉浮於沙海裏的殘垣,簡直象艱難跋涉著的駝群。其風景,令人感慨萬端,悲壯中不乏哀楚之思。如果說,萬裏長城乃我四千年文明古國的標誌,那麼這西安古城牆,何以不屬於這個大都市的某種值得珍重的精神!它是這座文化古城的脊梁,帝王之都的一枕悠悠遠夢,也可以被視為西安的現實骨骼或者框架。它結構了漢字一般方正的街市,有頗規矩的布局,呈示著儼然穩固加磐的體魄。但事到如今,古城牆又究竟象征著怎樣一層意味的屏障呢?是嗬,古城牆的內涵及其風景的審美價意,總不易猜得透它。它所包容的用黃土、石灰和糯米汁以及血肉混合夯打的層麵,象一本難以掀開的堅硬的史書,是足夠人們審度和消受的了。憶念之中的一個秋天,古城牆曾陪伴過我多思而迷茫的年華。我踽踽蝶躞於殘垣上,或仰臥於蒼黃的秋草裏,感觸著它太陽下的風景。老人在欣賞著勾頭於蒿萊裏的羊隻,直到那白色的團塊浸入一片霜露中去。而我,是放牧悲涼之詩的書生,一任失落的性靈被蕭索的古意所吞沒。古城牆,被這個大都市遺忘了,抑或將它當作礙人手腳的廢物卻又困惑於無法處置它。
秋夜裏歸去,見得一勾殘月墜於護城河的汙水裏,沿河邊是洗滌油垢棉紗和破爛布片的老嫗與少女,一聲聲雜亂的棒槌聲便從這兒那兒響起,擊打得如訴如泣,似乎在借這搗衣聲作歌,撞擊著西安的背脊。我便久久地記住了那城頭荒草裏的老人與羊隻,心的磁帶也不可抹去地錄下了那城河邊的搗衣聲,追隨曆史老人的腳步,窺視著古城牆的生命之光。殘垣的裂痕,象征著裂變的曆史,在我的幻覺中,似乎有一隻黃絨絨的充滿活力的小雞在啄開蛋殼脫穎而出。它仿佛是一顆新鮮的太陽,更如同歲月中某種隱形的瑰寶,在孕育著,生長著,給這一塊古老的土地以誘惑與希望。是的,這座於明初在唐長安城的皇城基礎上新建築起來的城牆,曾無愧於中世紀後期中國曆史上最著名的城垣建築之一,是有過一番好風景的。盡管,此城堡比起規模宏大、豪華壯麗的唐長安城來是要遜色的多了,卻依然有它的名勝所在。“漢塚唐塔朱打圈”的俗語,說明朱元璋時代的築城風氣非常盛行。它的構築與布局,完全圍繞於一個防禦戰略的基點上,四道城門、甕城、角樓、“馬麵”以及垛牆上的方孔,無一不是出自防禦戰爭的需要而設置的。曆史則無情地淘汰了它的實用價值,將它冠以文物的名義留給了當今時代。於是它生出綠苔的殘夢斷魂般的眸子,窺探著歲月流逝的秘密。它悵望這個世紀的特殊年月的人們,是怎麼攔腰砍殺它,是怎麼剝它的皮抽它的筋剜它的肉的。它頭頂上荒草的白發便蕭瑟一片,而空對餘照悲歎秋風了。長相思,在長安。當今時代的這座都市何啻“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它憑借古城牆觸摸著有形的曆史,也同樣是帶著這個沉重的框架走向未來的。也許,有人以為古城牆是一個累贅,曾主張推倒它,填平城河,好造新景。也有人覺得任其自然的好,多一點古風,多一點殘缺的美抑或是頹廢的美更有意義。有遠見卓識的西安的主人們,於八十年代初,則終於繪出了一幅宏大而艱窘的修複古城牆的風景畫。這便有了再生的古城牆,城牆上有了元宵的社火燈會,城牆間有了四通八達而八麵來風的門洞,有了內外環城路上的林蔭與花壇,有了城河上使此岸與彼岸相接的雄奇而典雅的拱橋。曆史,古老而嶄新了。現實的古都也顯得鮮美而富有。它以雄沉厚重的氣格,穩實大度的神韻,含蓄多情的靈性,迎迓著遠朋佳賓,傾訴著關於西安這座城市的童話,昨天、今天和明天的夢。又一度“長安一片月”的意境,我去拜望古城牆,卻沒有覓到詩中憶念中的搗衣聲。城河岸上,有對對情人在纏綿私語,月光的氛圍使其如詩如畫,可惜少了波光和冰聲,等黑河裏的那一汪清流引來,將是多麼好的景致!扭頭朝城牆一瞥,夜空下的牆頭,又即刻使我陷入異常憂思而神妙的古意中去了。太空人可以從月球上窺見地球東方的長城,未來人也會在遠距離時間內觸摸到西安的這個時代的背脊。盡管古城將淹沒於現代高層建築的海中,但換一個角度,它又顯然將一切遮在了背後。它不是戰爭的屏障了,也不是古玩擺設,更不是時間和空間的隔閡或者枷鎖。它應該是什麼呢?我看慣了古城牆的風景,那西城垛的日落與東城垛的日出都好看,古城牆多象“方舟”!
《光明日報》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