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1 / 3)

園子

我喜歡園子。

故士鄉原上,曾有過我用一顆童稚的心侍弄過的一隅園子,總是種上蘿卜、辣子一類菜蔬,用酸棗刺的籬笆密密紮紮地圍起來,一般花花草草不須養它,滿窯背鹼塄上多的是。隻是每年要種了幾株雞冠花,在古老的節令裏同村姑們一道染了殷紅段紅的指甲玩兒。先是將花瓣揉搓碎了,泥漿一般,能滲出血珠一樣的汁液來,然後貼在指甲蓋上包了,睡一覺起來,指甲就豔豔得美了。園子裏的其它花草,野生的喇叭花,刺荊花,黃地花,都因礙於飽腹的菜蔬生長,而不留情麵地鋤掉了。如今,住了都市裏的樓房,間半一套的,帶著一方三幾平米的陽台,充當了我的另一種園子。可惜,必定不是園子,沒有故土上那麼厚實的沃壤,懸掛在樓壁上,空氣和陽光也不盡充裕。水是方便些,卻常常因為方便而澆漚了那些名花貴木。要緊的,是缺了土壤,缺了一掘三尺而不透的熟土,總那麼易旱易澇,不保墒情。雖不為飽腹種植蔬菜五穀了,那些花花草草仍然可以便人貼近土地,借以補充都市生活對於大自然的博大恩賜的缺憾。我喜歡園子。是的,都市裏有不少公園,屬於大園子。山青,水秀,花紅,柳綠,卻太多了遊人,以至使那麼一些大自然的氣息不夠遊人分享,仍同喧囂的街市一般,將所謂的園子的氛圍衝得太淡太淡了。但它總算是園子,遇上節假日,不去遊遊那裏,也真是尋不到其他更令人有些許賞心悅目的去處。厭膩了,便索性騎上車子,跑老遠老遠路,到郊野裏去,到沒有籬笆與圍牆的更大的園子裏去,去看五穀莊稼,看苗圃果林,看無名的花草,以滿足有點饑餓的癡愛大自然的寸心。哎呀!真是眼睛看不見最近處的睫毛,隻須坐三站路就可以抵至的植物園,不就是夢寐以求的園子嗎?一經偶然發覺,便攜子孩子前往一遊。

因為新近開放,遊客稀疏疏的。加之薰風唱晚,黃昏裏更添幾份情味。先是中草藥花圃,凡名目上千種,各顯其狀,花色紛呈,漫步一溜過去,其花名、藥性及觀賞價值,確是大開眼界,為之驚歎不已。後是熱帶、寒帶各類植物,以及稀有花木樹種,一片片,一株株,目不暇接,駐足細察不是,匆忙觀望也不是,於流連忘返中又生遍識眾多植物之念。湖不大,山不奇,單是那不同血緣的樹族群體裏的彎彎細徑,時隱時閃,貓腰而去,也足以使人盡興了。它們從山南海北來,自不同的空間來,結聚一起,繁衍生息,形成一個多樹族的多種類的綠色王國。從而,使得世界變小了,濃縮成了這不算很闊大的園子。同時也使世界擴而大之,尤其使人的精神世界擴大了思維的空間。人與自然,屬於一種不同生命的和諧。這是個好園子。《語文報》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日故土三味地軟常路經竹笆市街口的,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兒的一家飯鋪悄悄兒將酸湯餃子的招牌易為地軟包子了。

這古都市竟也有如此吃食,也這般叫法兒:“地軟”,多親切!原先以為,隻有耀州黃土原上才應該有的物什,那是故土上的特貨呀!

便支了車子在門口,如遇故知般地興然踏入了飯鋪。當門道即是灶台,火色黃白,蒸籠雲繞,迎迓吃客的先是撲鼻的香味兒。聳動鼻翼,真個兒的地軟包子。瞥一眼桌上正被吃得饞的瓷碗裏竹碟裏,白裹紫,紫透白的,不禁有唾涎在舌唇間滋潤了。飯鋪子攤場不大,僅擺設三個圓桌,十個八個的吃客勻著來去,生意有序而不顯冷清。竹碟兒盛了包子上來,擺法一如包子的旋形紋飾,騰騰冒著熱氣。瓷碗供調料用,醬醋油潑辣子,隨意濃淡,先咬個月牙而後蘸著酸的辣的任憑受用了。

是品出了故土上的味兒。雨後,天濕濕的,偶爾會遇上架在山原間的虹,童心就在土窯裏憋不住了。待地皮晾幹,鞋底沾不起黃泥了,就喚上鄰裏娃夥兒,晃了荊條碎籠子,上村外鄉野裏去拾地軟,窯崖背上,鹼塄上,梁峁上,溝坡裏,綠瑩瑩的,綿溜溜的繡了一片一片。久旱後一場雨,竟使瘠土上這無根無種的物什頓生出來,簡直是個秘密。稍時工夫,即可撿一籃半籠的,拿回去淘洗過,包了餃子包子吃。多了是不舍得撇的,在蒲籃裏晾開,放到太陽下去曬,三日五日的早端出晚端入,日後當幹菜再泡了吃。地軟屬水分東西,待曬幹後則濃縮得所剩無幾,一大蒲籃頂多能落一碗幹貨。黃土原缺菜,地軟的補貼盡管微薄,卻也顯其貴重。不知是黃土的憐愛呢,還是天雨的賜予,稚嫩的孩子心尚未追究過。

居於古都,難得想到這區區小品,猛地想起了與人敘說,卻都道不理解。為此,有為地軟鳴不平的微怨,查過書典。說是有此等植物界之一門,曰地衣門,屬真菌與藻類共生。藻類製造有機物,而真菌則吸取水分並包被藻體,二者以互利方式相結合。它的生態習性呈一個獨立類群,耐得多種環境,堪稱植物界拓荒先鋒也。這“地衣”當是“地軟”嗎?但願是。

似乎,一回品不出那地軟的真味,後來又專程去吃過幾回地軟包子。待入冬後,卻見這飯鋪子周而複始,重將招牌易為酸湯餃子了。質疑中問起店主人,說是地軟好吃難做,天冷了,淘洗不方便,沾帶的泥土難弄幹淨。

杏仁

祖父有個嗜好,即便是歉收年月,有酒沒酒,吃飯時總是弄了四個菜碟兒,用方木盤托著,擺到那張剝落了油漆裸露出木質紋路的桌上去。碟裏無非是鹽、辣子、酸菜、蘿卜絲四樣,淺淺地盛了,卻總舍不得吃完它。隻是摘杏前後的日子,菜碟裏會添上一盤鮮味,即涼拌杏仁。這便喚兒叫孫,用筷子指著讓嚐味道。

離別熱土,到城裏生活了,難覓杏仁之味。隻是每年抽空回故裏兩遭,要與祖父同桌吃幾頓飯,方能嚐到杏仁的清鮮。不遇摘杏時月,也因孫孫回來,老人要破例弄一碟杏仁,微笑著默然地用筷頭指點著,以盡舔犢之心。自從祖父去世後,就再不願輕易提及杏仁,而陷入帳悵的苦思了。

黃土原上的杏子,並不算是盛產。柿樹遍野,一方土原就是一個柿林。桃也有園,蘋果、梨有園,唯杏子三棵五棵,窯院後坡,相雜而生,總不成其園林。等不得杏熟,青皮兒的就被孩子夥糟蹋了大半,剩的黃杏兒,不是長在樹梢就是藏在葉子裏的。皮青,仁兒卻有甜的,說是吃杏,不如說是吃杏仁,孩童常是連皮兒砸了撿仁兒吃鮮。黃了的,仁兒卻也有苦的,澀得不能嚼碎。

不諳醫道的黃土原人,並不知杏仁的藥用與長壽價值,隻是嚐鮮而已。祖父常是撿了被遺棄的苦杏核,收藏起來,擺了滿滿的一窯窗的窗台,想起來了便拾一些砸了,取出苦仁,用冷水浸泡上幾日,再用熱水煮透,待毒性揮發後涼拌了吃。遇上甜仁,其味並不如苦的爽口。置於碟中,光潔素雅,遠比杏子的味道好。

常去掏了一毛錢,在上班去時拐幾步路,到西華門附近的巷口喝碗杏仁油茶,不僅僅是為了杏仁的記憶。

茴香

茴香為多年生草本植物,葉子分裂成絲狀,花黃色。莖葉供食用。果實長橢圓形,可以做調味香料。果實可榨油,供藥用。

該認識它的。

卻久久不認識,在菜市上見了其絲狀莖葉,心裏悄悄問:這是什麼菜?能吃嗎?怎麼吃?見人家買了去,一捆又一捆的,想必是吃過的人,吃著香又買了去的。偶爾間在一個朋友家吃餃子,餡子咬著很團,一股異香在口,便問了,說是茴香餡子。忙到廚間去看原料,竟然是曾經百思不解的那種絲狀莖葉的怪菜。

記得故土上,有過茴香生長。是在門前溝裏的一個叫做蒜窩壕的地角上,綠蓬蓬地長著那麼兩叢。一經破土,即絲絲粉粉,柔嫩得可愛,有清逸的特香彌散開來。莖葉細致而不絨,挺挺地有桶口粗一叢,可以長得半人高低,還那麼鮮嫩如初,開花了,黃得亮得照明了一個壕溝,遠遠地似一個幽豔的童話。而後斂籽了,橢圓形的,如一枚枚細柔的雙眼皮的秀陣,發出了微弱而動聽的清響,在風裏顫悠悠搖擺,流盼不止。

也許因為它隻是調料功用的緣故,莊稼人不肯將正經土壤給予它,隻配占據了那一方山原的那一角落瘠土。也是由於黃牛拉的犁鏵在地角耕墾不到,才使它有幸生存,開花結籽的。它生得好姿好色,拙苦的莊稼人不欣賞。至於香料之功用,那些年月的父老們並不看重,吃鹽還因錢囊的拮據而淡化了呢!

而憾於它的莖葉可食的理兒,從來沒有被故土所懂得過。記憶裏,沒誰將它當蔬菜吃,以至於見到它時完全陌生了。不知現在故土上還有沒有茴香生長,待再回故裏,細品其味。

《隨筆》一九八六年第三期

原上草牛草記得六七歲的時候,溝裏的小山上還可以放牛。好幾十畝大的一個小山包,長著綠裏泛白的索草,有沒膝深。風吹著,那盈盈的絮梢飄搖得很美麗。牛群在那裏吃飽了,下到泉邊飲過,便從那麵坡上悠悠地往回走。蒼茫的暮色,就沉到溝裏去。

後來開了荒地,滿山滿溝都種了莊稼,牛的草場消失了。喂牛的草,主要靠學生娃在後晌的時候去割。當然,還有一年可以割三幾茬的苜蓿地,也種一些包穀豆子混雜的禾草。

學生娃被喚成了割草娃,三個五個的,足可以供養一圈牲口。割牛草,也不失為孩子們力所能及的好活路。在這個季節裏,孩子可當半個勞力使喚,為大人的記工本上作不少補充。在靠評工分過活的年月,割草總以按斤兩記分,依雨水旱澇每八斤十斤十二斤一分工不等。

丟下書包,吃罷後晌飯,就背上草籠尋一處樹蔭或背陰地方,先玩個痛快。常是三人一攤,畫一塔型圖案,每人揀三個石子或樹枝,你當一四七,他當二五八,我當三六九,猜寶上塔,看誰先到塔頂。嘴裏唱著童謠:“一四七往上飛,二五八往上爬,三六九往上走”。而往往,都喜歡取二五八的中間數字,中的多,肯贏。

天涼下來了,這才謀劃著哪兒會有好草,各自去覓尋了。溝凹裏,鹼畔上,樹壕裏,山梁上,去割禾穀英、嫩刺荊、索草、白蒿一類野草,一種叫香脆梨瓜子的草,童謠說:“香脆梨瓜子,牛吃了肯下牛娃子。”刺梨骨嘟子草,又紮又硬,童謠說:“人愛吃辣的,牛愛吃紮的。”

那種種野草,其形其色其味,童年時都很稔熟,無一不可以叫出它們的芳名來。可惜現在記不起多少了。

想起來,那陣也很頑皮。割不到草,也曾折桐樹椿樹葉子,砍包穀杆,藏在籠底。也曾為了壓秤,在草底下埋上石頭塊兒。也偷杏子桃子盛在籠下,慰藉一顆饑餓又貧嘴的稚心。

割牛草的日子是苦的,更多的是快樂。那時候,還不懂得憂傷,不會去體味綠草的生命力。童真的自身,卻感受到了莫大的詩意。

野菜

旱原上不宜作務菜蔬,莊稼人擁點青蔥,栽點辣子,得擔水去澆它,又常是得不償失。倒是那些野菜,可以彌補人體營養的某種欠缺的要素。

春天,麥地裏有薺薺菜,澀中透香,綠簇簇地清鮮。剜得一把,擇淨洗罷,在湯麵鍋裏丟幾根,有白有綠的,吃起來爽口得很。那種油勺勺菜,較少澀味,膩膩的,油油的呈勺狀,煎水裏澡過,拌了鹽,調了醋,也不失為涼菜中的上品。帶苦味的苦苣菜,嫩芽時節,用涼水拔過苦什,也別有風味。莊稼地裏不多見,往往生長在貧瘠的石沙荒坡上,掐一蓬會弄滿手乳汁似的白漿。

還有一種酸缽子植物,秋裏結滿紅如瑪瑙的小果,能吃的僅是薄薄的酸皮,核又大,咬開來仁是極苦的。它在嫩芽時,也可持得一把把,泡製如同苦苣菜的方法,包餃子包子吃,是很有味道的。

樹葉也可當野菜。除香椿外,如中國槐的嫩黃芽,原上人用它蒸悶飯吃。泡桐花,洋槐花,還有嫩白篙,都可以拌上雜麵蒸

了,蘸著辣子醋水吃鮮。

原上人吃野菜,有品味野趣的意思,更多的可能是維生素的需要。裹腹飽肚,以野菜充饑,在我童年時習以為常。

以至如今糧食不缺了,也有錢可以從集上買回蔬菜,原上人的習慣還是喜歡辣子夾模、幹撈麵,不象城裏人那樣重於吃青菜。總把青菜卑視為“菜菜子”,是緣於以野菜代替五穀的那些日子的反胃。麵如菜色,那是令人心悸的苦楚。

西安的薺菜餃子上了宴會,外國人似乎因此一飽口福。魷魚海參和猴頭燕窩吃膩了,以為薺菜該是多麼珍奇。菜市上有賣薺菜的,有賣香椿的,但還不可能買到底上吃過的苦苣菜、酸缽子菜以及槐芽、泡桐花一類吃物。

事實上,原上人現在也是為了嚐鮮才去吃那些記憶中的野菜野味的。他們也想過一過“肉裏頭桃菜吃”的舒坦日子。

有人說,郊外的野菜很少,可能是叫王寶釧給吃光了,有人說寒窯遺址有薺萊餃子鋪,味很好,我很想抽空去一趟。

草藥

原上草木,且有不少種具備藥性。有一麵陰坡,長滿刺條和茶缽子,冬初割了當柴燒,火色很硬。那一叢叢柴胡,就長在它們中間。童年時挖柴胡賣藥材,對這麵陰坡印象極深,卻記不清其根塊的形狀了。它的枝莖,還會認得出來。

人們俗稱的野扁豆,即草藥的遠誌。它多生於鹼塄地畔,有扁豆般的枝葉,根須曲曲彎彎的紮得很深。挖了根須,趁濕抽出白生生的骨頭,將根皮曬幹,拿到藥鋪去賣。這時卻要損了地畔,童心總為之不安。

倒是槐米可以放心去采擷,門前的大槐樹既慷慨又富有。遇上晾曬的日子下連陰雨,就要倒黴。再說交售時,夠上一級品的要黃亮亮的,擇得很潔淨,要求於響幹響的,這就作難人。驗不上,就在藥鋪子門口的台階上再晾曬,待到太陽落,最後換不得幾個錢。這花的蓓蕾的遺體很是廉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