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籽較之稱得出份量,一串一串的采呀曬呀的,一籠能賣塊二八角錢。可以換書了,換寫字本了,換鉛筆了,換一串童年時代的好夢了。作為原上人的孩子的我,那陣的心情記起來也如同槐籽一樣苦澀,也那麼沉甸甸。
車前子,俗名稱豬耳朵,也算一種草藥,多長在路邊,任人踐踏,不易采瀕。還有稱全蟲的蜴子,小時候被它蟄過,想起來就渾身發麻,怎麼可以去尋覓它,再去換得童心的美好向往呢?
草藥是治病醫傷的。往往,割草砍柴弄破了手,就采得隨處可見的刺荊揉碎後,擠出汁液,塗到小手上去。沒有刺荊的地方,哪兒弄傷了,要止血止疼,最方便的是麵麵土。邊塗黃土邊念叨:“麵麵土,貼膏藥,不過三天就好了。”
神奇的刺荊草,神奇的黃土末,可以醫治一顆創傷累累的思鄉之心嗎?藥性的原上草,苦香苦香,還在故土之上一歲一枯榮,繁衍生息不止嗎?
我由小時候采擷草藥的記憶,而聯想到各種寺廟所相逢的我的鄉黨孫思邈。藥之王,藥之神,被人們的肉體和精神之疾在呼喚著。
離離原上草,縱有野火也燒不盡它。春風裏,它又唱嶄新的生命之歌。在我的故土上,在我的寸草心上。
《銅川文藝》一九八六年第二期
熱土出生“媽,我是從哪兒來的?”“瓜娃!你是媽拿笊籬從窖裏撈的。”沒懂事的毛娃娃總向媽提出這個尷尬的題兒來,當媽的難以啟口,便依照黃土原上人古舊的傳統答案搪塞了。“媽,我是從哪兒來的?”“媽生的!”“咋生的?”“這碎絕死鬼!從媽胳肘窩裏生出來的。”這是同一命題的另一種答問。
第三種問答:
“媽,我是從哪兒來的?”
“拾的,撿的。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黃土原上的人,最看重的莫過於傳宗接代,人丁興旺。誰家娶了媳婦,三兩月肚裏沒“喜”,一年半載添不了一口人來,是非要受村人作賤不可的。等生了孩兒,懷中見長,炕上爬大,繞膝學步,能喃喃習語,不管以上的問答是哪一種,做生母的總是欣慰的,驕傲的。
生,始終是人世間一種永恒的美學現象。
“人生人,嚇死入!”這是黃土原上的俗語。媳婦臨生娃了,家人會憂喜交雜,是於驚恐中迎接大喜的。被稱作“外前人”的男人不得進窯,守在炕前的是喚為“屋裏人”的接生婆和女人們。無論冬夏,臨生娃的女人都被安頓在卷光了席筒的泥炕角上,背靠一口袋麥草,掙死哭活地生孩子的。不知是伯弄髒了葦席被褥,還是對泥土的至高信奉,人老幾輩都如此個講究。怪不得,一個生命的出生被說成是“落土”或“落草”!
這當兒,俗稱“包娃的”接生婆先是用通常剪布的老剪刀剪斷了臍帶,那與母體聯結的根係,一個生命便獨立存在於世了。“哇”地一聲啼哭,是痛苦的受難的序曲,還是樂極生悲的向人生的呼喚?反正不是笑聲。接生婆於包裹中必是先要辨了男女,或是小子,或是“千金”,母親多是希望於前者。不是嗎?有人連生過十個女兒,卻比擁有十個“光葫蘆”的人命苦得多。精神上的不安和愧疚,會使“光能生女子娃”的女人死都合不上眼睛。
生,是神聖的,生也會伴隨著死。子夭雖悲,不及母亡更慘。子天母存,會再生子,子存母亡,隻生不養使生母的靈魂受難,同是孤零零的生命因無母愛而終生悵然。常有村人老死之時,正是新生命出生之辰,人會說:“這是那位老人的再世!”
女人分娩大出血,便有家人端了瓷缽缽,滿村攆著尋找男童接了熱尿作藥,據說是黃土原上的祖傳。產後一月裏稱“月婆娘”,會定坐炕頭,一日三餐地吃雞蛋掛麵餅幹享受輕福了。侍候“月子”的多是娘家媽,端屎端尿,直至月頭。這便“過滿月”,七席八桌,款待親戚鄉鄰。並抱了嬰孩到黃黃的日頭下來,拜罷眾客,祈求天地,向這個世界宣告一個人的位置了。
生二胞、三胞孩子的女人,卻淡多了。默默的,常是生母自個兒用剪刀剪去臍帶,自個兒照管孩子,自個兒將養自己。將娃生在背穀子的地裏,生在土地上,生在磨道裏的還少嗎?愈是生多了,愈顯得貶值,無管是子還是母。不會生養的女人,斷子絕孫的門戶,求神拜佛,精成個遍,終不生養,含恨離開黃土原,而斷了香火。能生的,—粗話說,比解個手還來得足便。世事不平啊!生命力,有時也是罪過。
也有沒懂事的毛娃娃同媽如此答問:
“媽,那你是誰生的?”
“我媽生的。”
“那你媽是誰生的?”
“我媽的我媽生的。”
嫁娶
黃土原上的少男少女,一開始聽家人提親,會羞怯地頂撞起來。臨長到大男大女了,還未嫁未娶,就躁得變了性情,給家人胡亂生出些事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多麼天經地義!
女不愁嫁,男卻愁娶。十數年間,訂個媳婦的價錢已由四百元漲到六百、八百元、一千、二千元不止。愈是窮苦的上原裏,想娶下原裏的媳婦,愈是碼上加碼。愈是男方富足,愈是“意思個”幾百元,或者幹脆一分不要,白娶個媳婦,還賺一套嫁妝。湊紅滅黑,攀高沿低,“家富摟在懷裏,家貧掀到崖裏”,實在勢利得很!道理誰都懂,事到誰手裏也都一樣。“愛情”,在黃土原上還是個極陌生的字眼。
而無論哪一種配偶方式,哪一種嫁娶境況,男女之愛總在潛流一樣湧動。而一作為夫妻,便有了“錢”買來的固定的關係,有真誠的愛,同時也不乏痛切的恨。“娃娃親”如此,“換親”如此,“親上加親”如此。且說醜處,殺夫殺妻與外人“胡鑽”,因逼婚跳井、跳崖、上吊,其中多少冤鬼在向愛神呐喊呢!
有精壯小夥子下了煤窯,四塊石頭夾一塊肉,一年工夫可以掙得千二八百的,娶個媳婦回來了。有的,則為娶媳婦的美夢永遠地“埋了沒死”在煤窯底下。民謠道:誰人留下個娶媳婦?
不知個中美意苦情,黃土原上的嫁娶之事總在一樁樁如期進行著。先是坐轎,後是騎騾子,又興步行,如今是小四輪拖拉機迎親送嫁。一家嫁女,親戚鄉鄰便要充當了“送客”,十裏八裏地去送嫁。家境好的會有七碟子八碗,好吃好喝,臨走在提貨簍子裏捎兩個肉夾饃。家境差的,便是上頓合烙,下頓合烙,玉麥麵的。一大鍋調和湯,你也倒我也倒,你也舀我也舀,套了合各十碗八碗地吃。大人、小孩、婆娘、女子娃,鼻涕涎水在一起,吃得一片吸溜溜響,無怪乎,鄉言曰“吃湯水”,便成了宴請的一種稱謂。
如此場合,卻是四鄉八鄰,三親六戚群聚的機遇。吃罷“官”飯,東窯裏,西炕上,南場邊,北溝畔,三五成堆地聊開家常事了。女子爭俏,孩兒比闊,婆娘家顯能,是不放過這個場合的。議農,議政,議人,也同樣在醞釀、協調、促成新的一樁樁兒女事。
說起婚禮儀程,黃土原上的人自有一番講究。先是讀了結婚證書,以為遵規守法,明媒正娶;繼爾,“老小外家,披紅戴花”,舅家、老舅家人用紅布將新郎一圈圈纏起來,以示其宗族血緣的威嚴;再則,媒人亮相,扭扭捏捏中有著某種榮幸與光彩。至於其他項目,隻是過場而已。
對於年輕人,“鬧洞房”是有魅力的。凡屬新郎的姐夫、嫂子、堂弟們,都可以充當新郎新娘的導演,使出許多男女之間玩樂的動作來。這些動作,平日裏被視為最醜惡的東西,隻有在如此場合才賦予了它最美善的意義。新郎新娘不從,“導演”們便要使“家法”,輕則打,重則捆綁,將二人緊貼著拴在一起。據說有誰家結婚鬧房;將新娘拴在門外樹上被狼吃掉的慘事。鄉俗為鬧得越凶越好,直折騰塌了土炕也是幸事,往往鬧到通霄達旦。鄉俗啊,容不得一星半點婚外的男女交往,親昵地拉一拉手也要被亂指戳爛脊背。而對正正經經的男女之間的事情,卻寬容到了不可思議的極限。
“嫁出去的女,潑出門的水。”娘家少了女兒,不免有淒清之感。女子離娘家,也是鼻涕一把淚—把,象是上殺場,依戀娘的熱懷。而當婆家父母的,卻說“娶個媳婦,死個兒”,“麻燕雀,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新的結合,包含著新的解體,象蟬之蛻殼,在相克中誕生著家庭中的新的家庭。原先說兒多了要另家,如今一個獨子的也另家。先是二人成婚,然後生兒育女,繼爾兒女嫁娶,又複原為老倆口相依為命,前後不過三十年光景。以此循環,不舍晝夜。
墳地
活人住窯,死人也住窯。
活人住地上的洞穴,死人住地下的洞穴。
活人的群居形成了村落,死人的群居形成了墳地。
後人們,沒有誰不誇自己先人的墳地好。“二龍戲珠”也罷,“金盆養魚”也罷,黃土原的地形地貌,總會為源遠流去的陰陽學提供有說服力的命名。
一座新墳崛起,便有孝子栽了墳樹。三幾十年,孝子老去時“睡”的正是自己栽的那棵樹製作的棺木。桐樹發木快,槐樹慢一些,柏樹則要隔上一輩人才行。
黃土原上人常說,“兩輩親”。人丁旺的家族三輩、四輩也親。但不管長輩如何指著墳塚向晚輩傳遞家世,後人的記憶卻永遠同墳塚的新舊有關。一輩輩人的墳塚,在感情牽連的疏遠中沒入荒草。
黃土原上,哪塊地裏沒埋過人?常是在挖新墳時就與上古的舊墳穴相遇了。盡管墳地在一寸寸遷移,荒塚在一寸寸變為土地。假如將每一座墳塚都上百年地保存下來,年年培土,奉為一輩輩先祖,活人將無一寸土地了。如果沒有記憶的不斷忘卻,更新,土原上的死人會比活人多無數倍。
新生命落土後,世界是多麼廣闊!暮年時候,卻因為同輩人的減少,生活圈子的縮小,而感到了一種過於充實的孤獨。
來自黃土,歸於黃土;赤條條來,赤條條去;哭著向這個世界報到,離別時有哭號相送。因為有同輩人先去,死者不該痛苦,是去赴會自己的敏感圈。生者為死者的痛苦,卻是在變成死者時才終止的。
“你有福,再也不受棲惶了。”有哭喪者喃喃道。
“這兒死人,那兒死人,把你咋不死了呢?”有吵架者如此咒語。
“死的太可惜了,讓我把他換下多好!”有年愈古稀者說。
在黃土原上,死是一種神聖的事,也是一種淡漠的事。是白事,卻稱作白喜事,吹吹打打,殺豬宰羊,好不熱鬧紅火!“把誰誰死了。”“噢。”死訊又通常是在扯閑中拉起的,死了罷。
該死的,咽口唾沫也死人,不該死的,橫禍累累卻活著。死,不是咒語中的懲罰,不是福,不是禍。死,便是死。死,不能“走後門!”
有村人一生達觀,春種秋收,娶妻養子,老來病入膏盲,讓兒子用架子車拉著到了墳地裏,用拐杖圈了他死後的位置,樂哈哈地活到最後一口氣。
“不死才怪呢?莫見這小夥子們一茬茬地,眨眼間就長成了。”有村人道。似乎,他第一個明白了人類學、生命學的某種奧秘。
墳,是活人死後的標誌。娃娃們放羊,割草,從一座座墳頭走過去,稍留神一下,那便是一個個活人的形象。無論生前如何可敬可親,死的界限,會使童心一陣哆嗦,可怕可畏之情頓生心頭。人,為什麼因為死,而變成了神或鬼呢?
犁地的,鋤豆子的,割麥子的,一群人歇息在墳地的草坪上了,會議起墳的主人生前的一樁樁事。不管地下的那些靈魂是否聽得見,卻因為在墳地裏閑談,則多美言,不敢不恭。
有村人在墳地邊打了一方場,碾打麥子,晾曬顆粒。晚間,也不去守候。別人說:“你不怕人偷糧食?”
“有人看守哩!”他指的是墳地。
“嗯?”問話人發呆。
他便一一道來,說是誰活著肯幫人忙,誰多事,誰討人嫌,誰又與誰不對勁,誰和誰是冤家。活人要偷麥子,有死人看呢。就是死人來偷,一個還監視一個,弄不成的。
墳地,不會屬於黃土原上的別一世界。
《現代人》一九八六年第五期
送嫁這次回老家,是專程為妹妹送嫁的。不知怎麼,一踏上熟識的鄉路,卻依舊是近幾年還鄉之際的深沉心情,甚至愈顯濃烈。冬裏缺少雨雪,幹響響的,使腳下這條不很熱鬧的土路,也有軟得直撲腳踝的塵土。山原漠漠的,蟄伏的麥地與嶺崖上草類的色氣,都接近了地皮的原色。從都市坐汽車不過三個鍾頭,就恍若夢憶似地置身於這屬於自己的世界,這母性的土地上了。恰遇鄰家到耀縣西原上賣炭的小四輪拖拉機歸來,順路搭上,顛簸著趕回村子。
薄暮光景,我回到從溝畔搬到當原上的新窯院,一家人都驚喜地迎上來。媽說等了我大半天,眼看著天黑了。我恐伯是不回來了,要麼是記錯了日子。父親和妹妹正在擺弄那些嫁妝,擦拭立櫃沙發,整端衣物。弟媳忙著蒸饃,一籠籠地晾了滿案。小侄女侄兒,穿得棉雍雍的,院前窯後楞跑。
依我記憶,出嫁前一天是要來不少親戚的。舅家、姨家、姑家,鬧烘烘的,說說笑笑到半晚上。如今,這風俗改了不成?媽說,“追往”的人都說到了,忙,離不開,說明兒一早來,或半路裏廝跟著去。“追往”,為親戚關係的一種契約,遇紅白喜事、老漢生日娃滿月,就負有禮節的責任。也許稱作“追忘”,一代代人,怕忘了血緣的關係,通過一種契約,使人親近,而不被疏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