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果真舅舅、妗子、姨姨、姑姑,遠戚近朋,鄰裏鄉親,來了幾十號人,滿滿擁了個窯裏院外。上路前,得打點著吃一頓。遠路近路的來時不一,設了幾個流水席。既是客又是主,吃的喝的,忙亂吵雜得有了親切氣氛。問問候候,時而帶著挪榆,頓時顯出禮儀之鄉土的意味。
婆家接嫁妝的人到了,先是一頓飯,而後往車上搬東西,臨起身又是一席。前後不到半個時辰,誰能吃得下去。年長些的“大客”便吆喝著小青年們,說這是規程,得過往一下。遂座上席,吃兩口菜,呷一蠱酒,僻哩叭啦放一陣炮仗,便上路了。
記得小時候為姑姑送嫁,爬在窗外窺探過。手巧心細的七婆為姑姑“摘臉”,將細繩子含在牙縫間,摘著姑姑淚臉上的汗毛。大家都高興,唯姑姑一個哭哭泣泣。那時我想,是她舍不得娘家,還是不樂意她的婚事呢?如今思來,那應該是一種多麼複雜的情緒哪!人一生,將此為分界線,告別娘懷,去承愛生兒育女、操持衣食的生活重負,進入另=番天地,而獲取的同時,又失去了許多。
妹妹照例是被蒙了紅頭巾,被人扶著走出家門的。眼睛蒙了,是為了掩蓋告別時的感情的淚痕呢,還是另外的什麼習俗?見她穿了媽所說的麻包片似的紅衣服,質地和款式都很好,遠勝過我給買回的那件紅綢罩衣。頓時,因為送嫁隊伍的啟程,方才熱鬧的窯院冷清下來。親戚們、鄉鄰們和家裏人都走了,唯獨剩下一對老人,按規程,娘家父母是不去送嫁的。
我忙趕上送嫁的長蛇隊,跳到最前頭,去充當“牽馬”的角色。豐裏捏著一疊紅紙條兒,每逢路口,都要壓一個紙條兒,紅豔豔的眩目。我不懂這層意思,猜想都是鎮邪的吧!經打問一位長者,說不是我所說的牽馬的“牽”,應是“天馬”的“天”,是獨自來往、行於空中的天馬。並敘述起這傳說的原由,說是一對相愛的男女結為伉儷之日,是天馬神靈將鬼妖一個個釘在了三岔路口,為幸福護路。以後,人們便在送嫁路上,每逢岔道,即以紅條代為鎮邪驅鬼,以祈平安如意。經長者這麼一說,我不知怎麼倒十分認真地一盡“天馬”之職了。
妹妹小的時候,我的家境是很貧寒的。吃穿不如人,過多分擔了家裏生活的憂慮。背漠念書受了淒惶,在城裏學裁剪又吃了不少苦。曾給我管過一段時間孩子,家務活兒有眼色,耐得寂寞,受得煩瑣,老實得沒有一句多餘話。隻是在與孩子的玩耍中,享到了童心之樂。如今,要嫁到一個離家十多裏外的陌生村子去,女婿怎麼樣?家境又如何?我這當哥的感到一種無可奈何的慨歎。
送嫁的隊伍上到原峁上,又下到一個村子裏,而後沿窄窄的曲曲的小路拐到一條大深溝裏去。再上一條二裏長的高坡,到那原畔的村子,即妹妹所要落腳的地方了。
記得我的一個姑姑是嫁到這村子的。出嫁時,我被捎在送嫁的騾子屁股上,緊緊拉著媽的後襟。快過溝底的小河了,因坡陡路滑,前頭幾個騎騾子的送客因騾子失蹄而滾下溝裏。那頓喜宴,吃的是館烙,直吃得肚子發脹。之後這多年,沒走過這條路,沒進過這村子了。聽說姑家的兒子早都結了婚,孫子都念書了呢!可不,那送嫁的日子已經過去了整整二十個年頭。有年回家,看見過姑姑一麵,頭發已顯白了。
還是這條路,這深溝,這高坡。孩子們極樂地踢著塵土,蹦蹦跳跳地趕到了頭裏。我和“大客”及親戚鄉鄰們,爬到半坡稍歇了片刻,才又繼續趕路的。說是臘月,這晌午的日頭卻格外暖和,直曬得人想找塊蔭涼處避一避,寒風也吹得多麼輕爽了。這時,我看見了趕上來的妹妹她們幾個,注意到了妹妹臉上的由衷的喜悅,我心裏的鬱結才一下子蕩然無存。
這村子不算窮,有一排排磚窯修起來了,不少窯院前都停放著小拖拉機。村旁即是市上通往瓷鎮的柏油大路,一翻過梁就是熱鬧的城區街市。可於新窯院中,還不乏古老的土窯洞,破院落,門前拴有瘦驢老牛。妹妹的婆家,屬於後一種,是還沒有富起來的老實莊稼人。
回來路上,我難得與舅舅、妗子、姨姨們同行著拉拉家常,一起下坡,過溝,上到了半原間。一夥人走得熱了,困了,奔長滿雜草的小路旁席地歇息下來。有的說,你媽把女嫁這麼遠,要翻這麼大個溝,叫人怎麼“追往”哩?有的說,尋的家又貧,圖個啥!有的卻說,人好,你妹子自己談的,就算福份!
人們不約而同地回望那村子,那院落。後晌的日頭,黃黃的,暖暖的,正照著那一片黃土原。
趕路吧,上了原,路就不顯陡了。我想。
《西安晚報》一九八六年七月八日
一家莊上人從涇河原上回來,我常想著要寫寫那戶“一家莊”上的人家。但當我提起筆時,覺得還沒有弄清那戶人家的姓氏呢。好在不是寫什麼正經材料,也不是作名門家譜,筆下這類文字,就僅憑一些真實的印象了。
廣茫的原野此起彼伏,被溝壑切割成置於高處的一塊塊山原,或條狀,或作墩實的渾圓的樣子。一道巨大的空穀,使遠處的山原顯得迷迷朦朦。涇河,便在空穀的深處湍流著,以若幹個S形的曲線迂回盤旋,不舍晝夜地奔馳而去。在一山原凸出的地方,距離身後的村落有三幾裏的溝畔上,獨獨住著一家人。那些蔥鬱的村木,曲曲彎彎的土路,以及嫋嫋飄散著的炊煙,標誌著這裏也是一個莊子,可謂“一家莊”,也是我所要記述的有關事情的對象。
山原上的黃昏,有著很美的景色。我是從地窯的庭院裏仰頭看到的,那是一框流動著的黃亮的雲團。家裏養著一頭青牛,老人下午滿原畔尋得一筐草來,招呼我幫他壓鍘把。老人蹲著將—撮撮青草朝鍘口下遞著,我則配合他的動作,節奏勻稱地弓腰側身,一上一下地擺弄著鍘刀,將青草切成一寸長短的碎飼料。就在這種氣氛裏,老人與我閑聊起村上的往事來。
這方圓數十裏山原,在一段曆史裏,是屬於陝甘紅區的前沿。說是紅區,又是紅白交界處,拉鋸戰的槍聲時常搖撼著這塊山地。戰爭的腥風血雨使這個村落幾經路斷人稀,也使不少漢子奮起,參加了革命。村前三幾裏外的“一家莊”,寡母將獨子交給了身後的老區,交給了自己的隊伍。這獨子個頭很矮,其貌有幾分醜陋,卻不失為一條男兒漢。在保衛邊區的若幹次血戰中,屢建功勳,三幾年便榮升為營長,帶起了一支神奇的兵士。後來,也曾馳騁大西北的草原,橫刀立馬,成為出色的騎兵中將。
解放了,這位功臣沒有進城坐官,卻棄甲歸田,回這涇河原畔的“一家莊”上來。老母早在等待兒子的痛楚中辭別人世,沒有見到涇河原上早晨的陽光。歸來的遊子,是爬在她墳草淒迷的靈魂前,號啕大哭著呼叫母親的。“一家莊”的庭院,也已蒿草沒膝,殘垣斷壁。他重整家園,討得一位流浪的四川女子為妻,扶犁耕播,執鐮收割,樂於過一個莊稼人的日子了。要是那陣不回來務莊稼,興許坐了比縣長還大的官哩!
鍘完草,地窯的庭院上空,已亮起幾盞星鬥。夏日的初夜,也有幾分悶氣了。老人說窯畔上有風,便端了茶壺,同我走出地窯院去納涼。月亮還沒有上來,整個原野,在淡泊的星光下顯出深沉的墨色,隻有遙遠處天與地交接的地平線還依稀可辨。
話沒有斷頭。說到坐官,這“一家莊”上的漢子倒也是當了十幾年村上的黨支書。也怪,這位戰場上的英雄,麵對和平的戰場卻顯得有點無能。他貼上了全部的複員費,村子仍很窮,他也一樣苦焦了。唯一讓村人敬重的,是他很少在運動中折騰過他的父老鄉親們,可他,卻在內亂年月被拆騰得很慘。他棄甲歸田,成了革命意誌衰退;他不瞎胡鬧,說他守舊,走回頭路。他完全沒有了那種騎土風度和軍人氣質,顯得畏縮,憂慮,甚至遲笨了。村人最為他遺憾的,是他將那本“功勞簿”丟失了,多年來沒有比平民百姓多拿過國家的一分錢的津貼。有人甚至罵他活得窩囊了。
“後來呢?嗯,他後來怎麼樣了呢?”我感到故事中的主人公是個人物,是我的職業性習慣起了作用,閑聊變成采訪似的。
老人卻沉吟了。靜夜裏,遠處有犬吠聲。他端起茶壺倒水,聲音也那麼響。他的旱煙袋的火星明明滅滅,捉煙袋的那隻手捎帶托著腮幫,眼光似在凝視著眼前的火光與煙霧。
“後來呢?嗯,他後來怎麼樣了呢?”
老人久久不言語。是正在追憶故事的結局呢?還是考慮該不該道出那個“後來”?他“梆梆”地鞋底上叩了叩煙袋,長歎了一聲:“唉!”似乎剛從憶念中醒來。
“一家莊”上的漢子,十多年前就死了。那年的雪很大,象是填平了這涇河的空穀。漢子帶著大兒子,到涇河對岸的梢林裏去砍柴禾。返回時,涇河上的冰橋塌陷了,父子倆雙雙被冬日的涇河所吞噬。事後有人猜測,或是父子一起掉入冰洞的,或是一個先陷下去了,另一個去拉,都沒了性命。無論怎麼設想,也無法估計漢子和他的兒子在厄運裏的搏擊與悲壯的情形。據撈屍去的村入講,這漢子身上被槍子打了留下的傷疤有幾十處,獎章似地發光。村人都哭他,哭他死得太不幸了。
我一陣寒怵,才覺得深夜的霜氣降臨了。新月剛剛爬上山源,給眼前的景物抹上迷離的亮色。隨著老人所指點的方向望去,原畔上一簇綠樹,一團炊煙,正是我們故事裏的“一家莊”。夜裏的犬聲,原來是從那兒傳來的。生活在竟是如此有意思,重演的相似的曆史,同樣屬於這戶人家,家裏獨守著的那個四川女子,如今已成年過半百的老母,期盼著送往西安上學的唯一的兒子歸來。
文章寫到這裏,似乎可以打住了。可總覺得,應該把與故事頗有關係的其他情形如實地告訴我的讀者。也就是第二天的午後,我親眼看到的“一家莊”的景況。我是不想專程去拜望“一家莊”的女主人,怕她猜到是我聽了什麼故事後找她的。她心靈上的那根最能奏出悲哀之音的琴弦,我不忍去撞動。
我帶著孩子在原畔轉遊,看涇河的水光,聽空穀的回音,探崖頭的野花。最後,似乎無意地來到“一家莊”上。遮天蔽日的桐樹,微微抖動著,覆蓋了庭院前的一大片地方。庭院內的紅杏探出牆頭來,散發著淡淡的酸味的香氣。樹蔭裏纖嫩的草叢中,伸展著一條細白的土路。路的盡頭,是一方曬場,堆著油菜秸。有一位老人同兩個穿紅襖的女孩子站在場邊,正朝這邊望著。場畔的草坡上,是老奶羊帶著小羔啃草。
“你是到後村誰家來的?”我們彼此打過招呼後,她徑直問我。攀談了一陣,我知道她即是這一家莊上的女主人了。盡管老人想把兩個牧童遮掩成自己的孫女,我卻料定她們是後村的孩子。但我還是維護老人的自尊心,沒去揭明這一霎時的小小的欺逛。
“我兒子在西安上學。唉,還沒訂下媳婦呢!”老人笑笑地說著,話句裏有幾分自信,卻藏著生活的坎坷。當初,丈夫和大兒子沒了,剩下她和不滿十歲的小兒子,日子是怎麼過來的呢?
我設想,母子相依為命,母親受盡辛苦扶養兒子,兒子不惜心血為母親爭氣。在那困難的日子裏,小兒子上完小學,又得到三十裏外的鎮上去讀中學,而讀高中得到七十多裏外的縣城去。不管路途遠近,兒子總是徒步匆匆奔波在學校與“一家莊”之間,使得母子都得到慰籍,少則一星期,多則半個月,非得見一麵不可的。
據說兒子高中華業未考取大學,死命要歸田為母親養老,母親卻尋死覓活要兒子攻讀學業,為她這“克命”的女人爭光。兒子終是依了母親,在土窯裏曆經三載寒窗苦雨,也終是考取大學進西安城了。而這又多了一種思念和期待,她是常常站在高高的原畔上,朝遠處的大路盡頭眺望的,盡管知道這是一種癡想,屈指算計還不是遠人的歸期。雖然兒子大學出來會有工作,不愁沒媳婦,可她還是攢著喂豬換得的票子,預備著兒子成家的費用。
我與這位母親的談話,到底沒有提及老人講給的那些故事,這使我有些慶幸。過了幾天,在離開家後的村外大路上,又意外地遇上了“一家莊”上的女主人。與我們同行的有趕集去的兩位老漢,看來很是敬重年齡相仿的這位女人。他們和她親善地搭訕著,粗拙地開著玩笑。一個老漢竟追上去捏她的胳膊,她繞著道兒笑罵著跑開了,彎腰撿起一個土塊扔了過來。如此情景,可以想象到那個四川女子當初的風流,那逝去的年月。她是去鎮上給兒子郵信的,捎帶買了幾件夏收用的物件。她用一種老來的奕奕神色,似乎表明著,在這塊留有周祖遺蹤的古老的涇河原上,她所經曆的一切不快的往事,都已經忘卻了。
需要補寫上幾句的是,回西安後,妻子去那所大學看望了她的“鄉黨”,那塊故土上的母親所思念的兒子。妻子說,那小夥子個頭矮矮,貌似一般,衣著樸素大方,言談話語句滿象一個成年人了。小夥子很想念涇河原,準備暑假裏回一次“一家莊”上的故
園,看望他親愛的母親。
《金城》—九八四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