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此情此景,就有馬的影子的傳說。是說孫大聖當初到天宮當弼馬溫,將天馬放到人間,駐在了這桂山漓水的佳地。隻因為是天馬,即神馬也,來也無蹤,去也無蹤,後人僅能看見石壁上留下的馬的影子了。
遊船上的向導姑娘,唱起了當地的歌謠:
“看馬郎,看馬郎,問你神馬幾多雙?”
聽嗓音,如漓水之青羅帶,如桂山之碧玉管,清麗滑潤,玲瓏剔透。惹得遊人竟數點起石壁上馬的數目來。
同行者的丁、賈二老數得六匹,小敏也數出五匹,我隻數得三、四匹。水的流動,使船兒流動,山也流動,我們的眸子也在流動。一個新的角度,又可以看出不同的畫麵來。
“看出七匹中榜眼,能見九匹狀元郎。”向導姑娘又唱了,那俏皮勁兒,使我想起劉三姐那位歌仙來。可遺憾於未能尋覓到最佳角度,我們誰也沒中榜眼與狀元,凡夫俗子而已。我是想,既然它是神馬的蹤影,還能數得清楚嗎?沒有固定的答案,正是它的奧妙所在。
那麼,神姿仙態的美景還能畫的出來嗎?我隻是記住了:漓江上,過浪石村爾後出二郎峽,即“畫山”之神品也。
《三月》一九八三年第五期
香溪山間的榴花開敗了,落紅殷殷如血,使你覺得這一片泥土苦香苦香,於絲紛細雨中沾濕了你的遊蹤。而榴花開敗的時節,山問稀有別的花種開放,一層一層不同程度的綠,便擁簇著這處勝景。綠,感觸於視覺,在這裏也淡淡地散發出香的氣味,隻是你的鼻息每每不易捕捉罷了。那麼,藏在穀底裏的溪流會是香的溪嗎?沒有繽紛的落英,沒有流紅的花的遺體,這條溪當名不符實,你的運氣,使你的香溪之遊缺少了應有的詩趣。
還是可以攀一攀石獅夾道相迎的天梯,到各處小廟台邊拜一拜諸路神靈,去草廬的亭子下小憨片刻,好為以後對香溪洞的憶念多一些印記。園中園的閣樓固然不錯,但當你事後回想起這次遊玩時,卻覺得園外園似乎更惹人留意。
這園外園的名稱並不存在,隻不過是你的無意間的命名。你想拋開人工的階梯和被人踩得發白的路,信步走到不見路的深穀裏去。走著走著,覺得眼前本來是有著路的,隻是人跡罕至,茅草便擁抱了它,它在茅草叢裏與你捉著迷藏。雨朦朦的,興致也濕濕的,滿空穀喧響著瑟瑟之聲,似可以溶解了你的肌體,讓性靈沒入濃綠中去。漸漸地,窺見了腳邊的涓涓小溪,原來是它在悄然牽引著你的遊痕。
於是,溪邊桑枝攔住了你,有紫絛色的桑格圓潤欲滴,芳唇一樣撩逗人。品嚐這野果鮮味,一種童心的複蘇與銷魂的慰藉。染了手指,染了嘴舌,以至一縷超然的情緒也被涸為麗色。前行幾步,溪旁批把樹又挽住了你,有金黃的糖葫蘆他的果子亮在葉間。摘一顆下來,輕輕剝去蟬翼狀的薄皮兒,送到唇邊一吮,仙果蛹佻似的。然後將核兒吐出,放在掌心,竟紅豔得相思豆一般。隻是比紅豆碩大,沉甸甸地不忍丟棄。
這時候,你無意間發現了溪中飄動的熟落的桑椹,熟落的枇杷,正悠乎乎地逐流而去。你驚歎了,驚歎於香溪的名符其實比它傳說中的含義要絕妙得多啊!花,固然是大自然的嬌女,而果呢,則更具有生命的內容。它不僅僅受用於人的腸胃,而本身是這個世界的活力的延續。香溪,流動著。你想著這些,便默然了。
《滇池》一九八六年第十期
別一種柿樹提到柿樹,我向來是以熟識者自居的。在黃土原的故鄉,柿樹一直被推為果木之冠,迄今恐怕已蟬聯百餘年不止了。我之所以與這種不算名貴的果木感念甚篤,是遺落在它身旁的十八個冬夏的童稚記憶起作用。自仲春到秋末季節,它那葉片的由綠而紅,旗子似地升起與降落的每一歲生命的過程,我敢說是十分理解的。何況,它的果子裏包含了我那麼真切的悲歡,那深味,會伴隨到我一生的最後。
二月裏到秦嶺南麓遊春,在漢水河邊的一個叫做金盆的小村子裏,我看見了久違的柿樹。一眼可以認出的,是穿山甲的盔衣那樣的樹幹,不顯粗糙也夠不上很細致的枝柯,以及如同茶壺蓋兒一樣的垂在枝梢的柿蒂。盡管還沒有出葉,沒有巴掌狀的綠片作為憑證,整個樹冠仍沉浸在一個孤獨的睡夢裏。看見它,我
愈來愈病入膏肓的思鄉症便過敏似的發作,一下子魂歸故裏而許久不能附體。
走近了它,我才覺得不是長在黃土梁上的那一棵,而是異地此時的紅泥坡上的柿樹。樹的根部,沒有蒼虯遒勁的盤龍雕,隻是較幹部顯粗,不失其純厚渾重之態。樹幹在圓狀旋轉中漸次變細,然後分開股子,形成胳肘形枝叉,端端伸往天空。在枝梢處
才橫著叢生開去,疏密得很是恰到好處,莊重而俊秀。其樹冠不象黃土梁上的柿樹巨大龐然,樹股子那麼緩緩地伸展著,團起一個蘑菇狀的形體。其果子據說也很碩大,尖尖的椎形模樣兒。
這個時節,它還不到抽芽的季候,沉默默的,挺立於漢水拐彎的山包上。隻有遺留在枝梢間的柿蒂兒,稀疏可見,微微地在春風中瑟瑟作響,回憶著去歲的時光而迎迓綠的衣冠。它裸露的身影,有暗灰的膚色,而在枝於內部的世界卻湧動著怎樣的潛流,汁液的血漿是如何騷動不寧呢?在這一點上,眼前的柿樹,就是我夢魂縈繞的故土上的那一棵啊!
如果說桔生北方則為枳的話,而柿生南方呢?我便以為它少了雄風與獷悍氣格,那幹旱的土原所賦予的陽剛性情。這秦嶺南麓的陰柔秀美之地域,則使它多了纖巧靈麗的韻致。可它的果實,又為什麼會同樣碩大,而不緣於地域之別而異化呢?
當我用愛撫的手指觸到它的軀幹時,便愈是質疑地驚駭了。鱗片般的皮層間,一處處的深坑象睜著眸子。這同我對視的變形的瞳仁,又變幻為不同程度眯縫的眼簾,斑駁一團,活象現代派畫師的一幀關於眼睛的小品,疊顯得多義而單純。故土上的柿樹,絕無如此般的軀幹的。
細窺去,此斑痕為刀斧所致。隨著快要被皮層包住的淺凹去,一直伸延到有白的茬子的傷口,數一數,竟富於由遠而近的曆史感,鐫刻著三十多顆印痕。它是外部世界在裸露的皮肉裏烙上的紀念,是時歲的足跡,是可以數得極準的傷痕結成的生命的年輪,是注視著陽光和風霜雨雪以及人的一隻隻眼睛,或屬於緘默的眾多的口。我感到了柿樹沉重複沉重的心。
村人告訴說,是的,是刀斧給予柿樹的傷痕,一點不錯。也著實是每年砍一刀斧,可依照結疤去證示柿樹的年齡,看是閱世深呢還是初初長成。但主人的目的,卻完全在於它的實質性原因,便是為的去澀。先人祖宗傳下來,柿樹的果子很苦澀,隻有用刀斧在軀幹部砍上傷口,便可以將澀除放,果子會甜香如蜜了。這樣,一代代人就如法整治柿樹,疼愛地砍下去。一棵棵柿樹也就這樣心安理得,象患者或先天不足者一般,去屢遭手術刀的宰割。但所結果實,卻從來在末完全變軟之前苦澀不堪。我記起了故鄉的柿子也如此,是將澀柿子泡在溫水中除澀,或烘在麥皮裏,或置於器具內用蘋果梨一類甜果去引它,使之變甜。刑之以刀斧的講究,自古皆無。
而尤為令我感歎的,還不僅僅是刀斧除澀的習俗本身。這動刑之日,當務必在每年的農曆臘月初八。臘八節令,人們要揀了諸多雜七雜八的豆類穀類之實,熬煎一鍋,甚至於皂角樹一類的果核兒,不得磨碎了,而囫圇地煮熟了吃,以祈日子圓滿,萬事如願。此舊稱臘八粥,原為紀念釋迦牟尼得道成佛之日,從寺院而始,相沿成俗。人喝粥供佛,而柿樹也未被忘憶,便用刀斧開一口,將些許臘八粥喂入柿樹的口中,以祝福來年果豐。這一天,滿山中皆有刀斧聲此起彼落,山人扛著刀斧,端著粥飯,逐個地去拜訪每一棵柿樹,神聖而荒誕。試想見,那是一幅怎樣值得歌泣的場景呢!
柿樹年年出葉,開花,結果,一歲一枯榮,一載一刀斧,這生命的行程啊!傷痕在愈合著,果子在奉獻著,日子在流逝著,這屬於秦嶺南麓的柿樹啊!它得到了人類那麼虔誠的關照和惦記,又同時承受了來自人類的傷害與宰割,便是這棵柿樹和它的同族們的命運。此時此刻,它裸露於溫馨的春氣裏,似乎是一個靈魂的骨骼標本,在天空與土地之間自信自尊地生活著。
這是我的柿樹。
這是別一種使我驚羨的柿樹。
《青年文學》一九八六年第十一期
綠螞蚱離開西安,安居於太白山中,算是對酷暑天的一種美好的逃避。但季候是變幻了,心境卻不曾超脫到書卷和方格子之外去。這便使我十分珍愛傍晚的時分,要每日一遭去作山野遊了。對於山原上長大的我,曠野裏的風景是熟撚而親近的。看到豐美的綠草,總是蕩起童心的憶念,以為可以好好放一晌子牛和羊。采擷一簇野花的雅興,小時候並不曾有過。
同伴不經意地捉住一隻螞蚱,遞給我看,使我異常驚喜了。它綠得清鮮,一如滿山滿穀的草色,楚楚動人。盡管看它是帶刀的雄性的,不會叫出奇妙的聲音,我還是收留了它。讓它輕輕棲在我手中的一族花草上,小心翼翼地帶回了客舍。
它謹慎地棲在一篷綠色中,似乎還沒有意識到周圍空間的變化。當它沿著花草的枝莖攀援至這方綠色天地的邊緣,感到有什麼束縛它不便遠足時,即顯出慌恐的神態,焦慮地上下求索了。
同時,我感到了它的悲哀。
第二天早晨,當我記起它時。它從那片綠色的天地間消失了。我想,許是從未關閉的窗戶那兒逃走的。它屬於山野,屬於紮根於土地上的草木,讓它去吧。我於失落感中有不少慰籍之情。
誰知在三天過後,它突然簌簌地出現在我的書桌上。這使我更為驚異而不安。它一定餓壞了。我忙淹卷擱筆,匆匆走出鬥室,為它弄來幾根蔥葉,撕成條狀,喂給它充饑。它動了動長長的觸角,即刻用前爪接住,伸縮著方而偏的嘴巴,象蠶那樣自上而下地啃起來。罷了,舐舐爪子,又將古戲人物冠上的羚箭一般的觸角彎回來,親了親,便邁開那雙折線的長腿,悠然地爬到我書桌前的白色窗簾子上去親近陽光。
我這便要一日三餐喂它了。同伴說,扔了它吧,又不叫,喂它幹什麼。我說,養它是悅於視覺的,而並不一定要聽它叫喚。當然,如果它是隻雌的,會叫得很好聽更好,而因為它不叫便丟棄它,也沒道理。沒有不叫的雄性,會有叫得很動聽的雌性嗎?它是個活物,一個生命。
聽秦嶺南麓一位捕鳥的老人講過,畫眉養公不養母,公的是鳥類中的歌王,母的叫得極難聽,不值錢。螞蚱又為何雌的會叫?其中的秘密令人費解。
同伴捉得一隻雌的不帶刀的螞炸回來,用草杆編了精美的塔形籠子圈起,每夜裏叫得很是美妙。而我的那隻雄螞蚱沒有漂亮的房子,浪跡於十六平方的空間,沉默得象一位踽踽獨旅的哲人。
我想,雄螞蚱雖然是自由的,但畢竟逃不出這間鬥室,還不如將它關往那個精美的籠子,同雌螞蚱一起生活。同伴卻不肯,說雄的會生吃了雌的呢。我隻好作罷。
靜夜裏,那隻漂亮籠子裏的歌星時斷時續地唱著。它的歌聲,使夜晚睡得愈是深沉,也使夜晚醒著。它在訴說什麼呢?那麼如泣如曉,那麼如歌如頌。是懷戀故土的思念,還是快活於籠中安逸的得意之情,我想,我的那隻雄螞蚱是會懂得它同族的語言的。
在都市裏,我曾看見過挑著千百個帶籠的螞蚱的生意人,象挑著兩隻龐大的金黃色的多棱麵燈籠。幹百個歌星的合唱,聽來如同一個嗓音。我總喜歡湊上前去,欣賞許久許久,據說這麼多螞蚱也是從山野裏逮的,並非人工所繁殖。它美妙的叫聲屬於歌,屬於琴聲,而不能歸入都市的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