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3 / 3)

來山裏之前,我費了半天工夫,騎車子滿街巷尋找那蚱的樂隊的演奏會。終是聞聲覓得,花八毛錢買了兩隻,留給我上小學的孩子。他極喜愛它們。昨天收到家書,孩子附筆告訴我,螞蚱養得很好,兩隻輪換叫,太好玩了。

同伴的螞蚱,又在唱了。在這夜深人靜的太白山中的客舍裏。它的叫聲,其音質音色,使我疑為就是留給孩子的那兩隻螞蚱所鳴。也許,它是我自個兒童年時候曾逮的那一隻。割草放羊歸來,常帶一隻綠螞蚱,用草秸編隻螺旋狀的籠子關起來。聽它唱著,給它喂東西吃,自己也唱“螞蚱喳喳喳,愛吃南瓜花”的山謠。

我養的這隻雄性螞蚱,怎麼又不見了?噢,它正標本似地棲息於窗簾的一隅,靜靜地捕捉這奇妙的夜籟。

明天一早,我就送它回到那麵綠色的山坡上去。

《羊城晚報》一九八六年十月二十三日

三角樓我不懂建築。當我探訪水災過去兩年之後的金州城時,驀地為一座三角樓的新奇所驚羨,而冒然去品評它的結構之美了。但畢竟是那麼粗疏的駐足一瞥,並未來得及領略其中的意味,別情中總有幾許缺憾。

日子,去了又來。重抵金州,便執意要小住三角樓,滿足一下一顆旅人的俗念。正如它招惹人的外觀,三角樓的內部,果真擁有著一種適心的誘惑力。在這裏起居出入,為公差奔忙,或消食品茶,同藝朋文友敘舊,會體驗到它的妙趣所在。旅興,在某種意義上,莫過於對投宿處的選擇。

三角樓的門麵不大,沒有冠以行政層次上的顯赫招牌。簡潔的門樓,呈內向的弧狀,鑲以網形小瓷磚。門敞開得很明淨。樓體正麵,窄窄地升向高處,斜側卻拓展開去,扇形的模樣。主樓後側的旋梯,標誌著從那裏可以攀至一個神奇的高度。

令人感歎的,更是這三角樓的內部世界。結構屬於規範的三角形,圍擾起一個集中又分散、收縮而開放的客舍區域。踏入來,可以沿折線的倒人字台階涉臨二樓,再從樓體內的梯子依次攀至五層,或可由平行線凸出的回廊抵達頂點。而凸出部的半圓與廊柱外的弧形柵欄,則是這三角世界的和諧補充。於是,拾眼可見的三角形天花板因透明而成為屬於它的一片天空,那裏有陽光在漫步。同時,俯首即是的三角形地麵因潔麗而成為它的一片土地,那裏有綠色的生命生長著。這便使你感到,這兒是一個整體的三角房子,一個相對獨立的物質和精神世界。

三角樓的主人,借助建築藝術家的構想,建造了這所客店。這座藝術的建築物,也便賦予主人彼此契合的氣質與心態。在三角的一個交叉點上,是由下而上的服務台。從窗台望出去,在視覺的輻射線內,是幾十個角度不同的門扉。出出進進的房客,全在眼底,而便於察言觀色,竭盡職業性的責任,使客人們如意。打開喇叭,人工的天穹與三角區的封閉,使音樂的翅膀回環旋飛,由於在周圍的碰撞而產生諧震,整個的空間,整個的物質與精神的天地,成了效果極佳的音箱。即使沒了音樂的時候,這裏的房間、廊廳、梯階,也仿佛流動著一種輕快而雅致的旋律。盡管,客人們有迥異的口音,有各色人等、各類心境,但明顯地作為主客關係的兩個方麵,彼此都在三角樓裏獲得了人格價值的優勢。

三角形,是由三個支點組合的一種穩定的物理現象。三角樓的日子,卻於穩定的運行中顯示出它的生動。它似乎超然於這塊漢江邊的土地,卻又緣於生長在這塊地方而使它別具一格。也許,三角樓的腳下就是遠古年代的漢江故道,起碼屬於三幾年前那場水劫遺留的廢墟,傳說有被溺死的生命深深埋藏著。而一個人,一個城市的美的靈魂,又該如何去再造?

因為三角樓。我聽第一次來金州的旅伴讚歎說:“這兒好。”

《羊城晚報》一九八六年八月一日

漢江散記漢江的水連自己也解釋不清楚,我為什麼對這條異鄉的江河產生深長的懷戀。它潮起潮落,那麼自在地流淌著,於我每每體察它的時候,都感到了其新奇的魅力。在它流經的好幾個去處,我都真切地感到它的情景已經印在了記憶裏,而不斷地被推到眼前來,叫我品嚐著無限的慰籍和寂寥。我總喜歡想起初識它的那個暮春,當油一般的藍藍江水撲入眼簾,汽笛那麼渾重地輕輕拂撫著耳膜,一種使我顫栗不已的憂怨便浸透了我異鄉人的旅心。當江城的人用切膚之痛的神色訴說那場大洪水的景況時,我又無論如何想象不出它是怎樣顯示其大自然的魔法的,似乎那是聖經裏天降洪水的傳說,一個遙遠的童話。總讓自己的目光追逐著一隻隻潔白的江鷗那閃亮的羽翼,想著這溫情的鳥兒,該是銜橄欖枝的鴿子,該是人與自然相互默契的美好的信使。

在有幸乘上小舟飄蕩於江心的時候,以為親近了它,便側身可以將手五指並擾地曲成勺狀,舀起一縷江水了。即發現它清白得沒有了。顏色,水溫適度,水的氣息卻令人怡然。水流在不動聲色地無規則地渦旋著,怎麼也看不出它的流向,小舟一如搖籃在靜靜地擺動著。人變得嬌小了,江水博大得若似母性的懷抱。

任河口的江水倒是湍急的,匆匆奔走的。那平滑的起伏線,使我覺得它是罩著一層澄亮的固體的江麵。因為江水極為清澈,江底的卵石便很明顯,而且在圓潤的邊緣套上了佛光般的亮圈,閃閃的不肯消失。既使將小舟劃至淺水灣,槳葉已經嚓嚓地觸摸著河床,小舟也不會擱淺。我簡直不能相信,這江水會有如此的浮力,載體一樣泅渡著兩岸之間的船隻,也滿有把握地托著旅人的遊蹤。如果任憑小舟逐流直下,那便猶如離弦之箭,驟然而去,心神為之激蕩。

要傾聽江水的吟唱,則莫過於在山城半腰的吊腳樓上。推開白麻紙糊的小方格拚成的吊窗,用木棍支定,濤聲便湧進來了。寬闊的河穀構成巨大的音箱,回寰著這條千古流長的江水的歌聲,單調而豐富,抽象而具體,象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撞動在大山深澗裏。

有一回,我乘坐沿江奔馳的襄渝線上的火車去白河。下了火車距縣城還有一段路。要是沒有車子來接。我是非常願意搭船前往的。車子在婉蜒的山路上盤繞著,隔窗可以俯視狹窄的河床上湧得很滿的江水,其絕妙的色調多麼不可思議。它給予人的親切的情味,恍若夢境,有一種惆悵的誘惑。

人為的堤壩也許是無情地攔住了它的腳步,使自然的江水。變為靜湖。我沒有看見過開閘泄洪的情景,據說氣勢磅礙,雪白的浪峰很高很壯觀,其怒吼聲如同雷鳴。它在停頓之後,將積蓄的力化為神秘的電,燃燒著生命之光,於再生中為太陽補缺。參觀完石泉水電站的那天夜晚,我癡癡地注視著江邊的燈火,想著它原來是這條江河的靈魂的眼睛,正對我說什麼事情。

第三次抵達江邊的城,是在夏日汛期。泛黃的江水,尤其散發出厚重的力量,顯然是漲了許多。搭了逆水而上的運沙的小舟,看水手臂腕問的篙的起落,我真想唱一支深沉憂鬱的歌,唱給我自己,唱給這小舟,唱給這條源遠流長的江河。

這時候,江心順流漂遊下來的一隻皮筏子上,有小旗在飛,有人在向這邊招手。許是沿江考察,抑或是年少的探險者,令我十分地羨慕了。原先說過要同友人去尋這條江河之源,再用腳步丈量它的全部流程,看它如何彙入長江彙入海,以期整體把握,迄今還隻是一樁夙意。

朱丹池

薄暮時分,隨友人信步至城西南隅,聞有一縷清香襲來,即穿街過巷,追尋前去。攔住腳步的果然有一段綠牆,北側有一簡陋古拙的柴門洞開,門額上橫書“朱丹池”三個很考究的紅字,似乎是深深地嵌在磚石裏。

踏入來,原是一處半畝見方的庭院。其色沉迷裏,可見花木蔥鬱,七彩飄渺,疑是步入了一個濃縮薈萃大幹世界奇景於一角的仙境。園中賓朋滿座,多為擅於花道的藝人或好愛者,說竹話梅,攬景會心,於優雅的氛圍中共賞奇木異卉之真趣。

主人朱君見客自遠方來,便搬凳挪椅,提壺勸茶,話題又很快扯到園中景物上去。借著微暗的暮色,隨主人碟躞於曲徑中,一一品評其形其味,使陌生於花道的客人大飽眼福。尤是那些品類繁雜的樹樁盆景,其枝幹花葉得天然妙趣,經稍事綴飾,則幻化出於奇百態的物象,引入縈思遐想,獲取美的感受。

於是想到,世界的空間是遼遠的,無限的,花匠卻將遼遠無限的空間變得小巧。宏觀而微觀,相互補充,以利視角,全是集美的緣故啊!無限與有限,物質與精神天地,在盆景創造者的手中,撥動了一個妙不可言的和弦。其用料,則多為枯木古藤,虯根斑結,也許連樵夫也不取之,卻凝聚了一個生命的曆史。一但於老態龍鍾的肌膚上生出活鮮的枝葉,其青春的活力就勃動了,又那麼沉鬱灑脫,迎風弄姿不止。生活的美,在這種形式上表現得何等充分!

麵向園中,稍稍移動視線,暮色裏的諸種生命形態即層出不窮,以形,以意,以神,同觀賞者對話。紫微珠與黃荊木,浮現出山戀幽穀之壯景,近在咫尺卻如身遠眺。鴛鴦果變成揚鬃長嘶的烈馬,圭柳易為夜遊的蝙蝠,倦臥靜處的天鵝則是那盆臘梅。或人,或獸,地上跑的,天上飛的,水裏遊的,都可以於盆景中找到諸種似又不似的形象。世間事物,原可以有相通之情理,也許沒有了這一點也就沒有世界。

沉沉夜色在不知不覺中將這一切帶走了,主人朱君將遠客讓入舍內,敘起百餘年喜好花木盆景之祖業,如今如何慘淡經營,以承先誌。問及朱丹池的由來,是說園中荷池植有紅蓮,馳譽秦巴故名。主客依依話舊,如入夢境。

火紙坊

一進入這條人煙罕至的幽靜的峽穀,就發現山間的野菊花由團團白霧變為黃亮的雲霞。流水也呈黃色,被水浸過的石灘也遺留著黃的痕印。路卻是黑的,揀一塊石頭在手,黑黝黝地含有些微金子的星粒。於是明白這峽穀裏出產硫鐵礦石,將清沏透明的山溪感染了。

在黃的流水挽抱的一片開闊處,有幾間瓦屋,傳來一聲聲節奏單純卻非常濁重的響動。繞至屋後,見一汪渠水自上遊逼來,忽然間跌入深澗,撞擊著那巨大的木輪子。這木輪一定年代久遠了,斑斑苔蘚繡了它的每一個部位,但不見腐朽,依然以內在的力接受著水的驅使。木輪上隻有兩個齒,原始得如同人的兩隻手,在沉重地扳動大木榫的柄部,周而複始不止。

輪下,榫前,一個木呆呆的少年蹲坐著,依照水輪與榫形成的步調,機械地填著黃絮,讓榫把它砸成粉末。方丈之內,地在晃動,那麼粗笨的榫每一下都似乎照著少年人的頭頂落下來,使人不解其原始機器的語言。

山上有青青的竹,被砍了來,伴以石灰汁蒸酵於塘中,兩三個月後即發黴變柔,繼而成絮狀的。經榫軋過,細碎如粉,然後泡製為汁,合以粘性的彌猴桃枝條之液;攪伴均勻,再用簾箔搭起晾幹,即成火紙。

看著一道道工序,觸模著木製與石器構成的作坊工具,似乎被一種幽遠的神秘所包圍,心境即刻蒙上了一層灰暗與不安的色調。先民創造了紙,今世的造紙業依然與遠古沒有多大區別。這裏所造的又是火紙,可謂幣紙,為地獄間的金融流通所用。生者為死者的供奉,竟要進行如此精細的勞作,又怎麼可以解釋呢?

這是一種關於生命的勞作。生與死的關聯,從而才可以構成一個完整的永恒的生命。陽與陰,晝與夜,人間與地獄,如同一隻鳥的兩翼,支撐了人的精神天地。竹子那麼青,經石灰浸泡為白,經水為汁,經晾曬成黃色。而最終的效用呢?一火了之。

火紙,火紙,終究要毀滅於火,卻仍要很美麗地去創造它。化為烏有了,卻以為幻為錢幣,伴著人世間的眼淚與虔誠寄情於別一世界。這其中所蘊含的意義多麼耐人思索。

黃亮的水聲仍在掀動古老的輪子,木榫的響動欲是要將人的心搗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