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
友人自陝南歸來,向我談起山城城紫陽的情調,談起“金錢吊葫蘆”的旬陽城的奇妙,繪聲繪色,興頭極高。
“是的。”我在說出自己的同感時,想到了另一個城,便告訴他,“如有機會,你不防再去去白河,那景致比起紫陽、旬陽毫不遜色。”
“你先說說看。”友人的意思,是讓我講個大概,看看是否對他有一點誘惑力。
這倒使我為難了。我也一下子尋找不出記憶裏的閃光點,究竟是因什麼對白河產生了美好的印象。
首先,那條河街比任何一處的河街都要繁麗多彩。商販攤點,店舍鋪麵,一古腦將所有的貨物都滿盈盈地擺給你看。與其說是讓你選擇,不如說是讓你欣賞。既使不買東西,漫步一遭,也覺得蠻有收獲。象影院門口賣的香瓜,一毛一個,黃亮亮的,香膩膩的,盡管不可食,卻極好把玩。
沿梯階石徑攀去,屋舍錯落,其建築石拙典雅,有大碼頭之遺風。回橋曲巷,一步一層天,一瞥一種景。懸崖菊從閣樓的柵欄處垂下來了,亮得顯眼。徑旁隻聞泉聲,不見流水,原是從暗洞潛走,石壁上有小孔可以舀取。隔不遠,便有小鋪子,油鹽醬醋,糖茶煙酒,盡得其便。自這條溝街北上,可達魅星亭,可見山城環山而築,漢江在腳底流成一線春夢。
地土不算富足,人材卻很出眾。少男少女,聰疑伶俐,膚色潤美如玉,眸子溢彩流神。閑遊中,一個利落落的身段從你旁邊匆匆閃過,懊地便消失在巷子的拐彎處了。和善,親切,平靜地指點給你打問的路徑。也許是地名的緣份,一切都會使你感覺到潔淨可人,清麗而優雅。
甚至是偶爾遇上的葬禮隊伍,從街上迎麵走來,不要以為挺喪氣地閃到一邊去。招呼葬禮者會遞你一支煙,以示致意。拾棺木的人兒,步點隨著頃呐的節奏,三步一徘徊,閃著腰肢,扭來擺去,似乎在耍社火,扭秧歌,又似乎抬著的不是黑色的棺木,而是紅色的喜轎。上山去的台階極陡,棺木在人們肩上呈斜坡向前遊去。這時候,孝子們會跪在坡頭以拜謝送葬的人群。對於死,這裏的人們也於悲哀中透出對生命的熱愛,開一路潔白的花。
如果要流覽一下這裏的曆史,就更有意思。古代文人筆下的白河,雖然係彈丸小邑,土性磽瘠,山峻溝深,輕旱易漆,卻也為懷珠韜玉,水石騰光,在楚為寶,於秦稱良。置縣建官並不久遠,當是明成化十二年之事。那時候,鄖邑陡河未開,水陸商賈往來輻輳,上通川漢,下接鄖襄,人煙稠密,儼然可與通都大邑媲美。明末,張獻忠率部攻城,遂衰為僻壤,人口星散,十去其九。
而今日的白河城,曆史雖未形成化石但業已凝縮起來,嶄新的邊城正向嶄新的日子伸延開去。白石灘雖已消失了往日的風帆,不見客舟浮動,不聞古蕭扣舷,卻一樣鳧雁往來,日朗秋高,清江入畫樓。一個記錄時代的小城,站在漢江邊,眺望著曆史的長河。
白河也就是這樣一座位於秦頭楚尾的邊城。至於城外的山裏,舊說為火耕水褥,民食魚稻,以漁獵伐木為業而深有楚風。食物常足而無積聚,不憂凍餓亦無幹金之家,信巫鬼重把神皆同於巴蜀。鄉民多異地之人,聲音五方皆備。地瘠民貧,人皆儉樸,男女不冠不婚,婚姻以布帛通好,歲時節序不知往來,亦無宴會,常時惟濁酒探親而已。零星散處,無三家村堡,無一畝平田,亦地勢使然也雲雲。這一切,也但願如同史書,僅供某種需要的參考用罷了。
說到如此陳舊民俗,對不了解它的人依然不失其意義。這種樂趣,很對我的脾性,它可以縱觀一方地土的根係,讓自己的旅情與看到的景致一起生長。人說“看景不如聽景”,對於白河,我倒是勸友人道:“百聞不如一見”。
酒
在長安文壇上,我不過屬於小卒子一個。但論起酒道,就弄文章人的圈子,卻落了個“長安三大喝”之惡名。不知是幸或不幸,隨它的便。
其實,我並不具備嗜酒的慣習。平日不善藏酒,亦無獨斟自飲的樂趣。偶而想起了,也隻是喝一口半口,卻覺得苦澀得難以下咽。所以,也談不到上癮。
如果遇上幾位好飲之客,或應酬,或湊興,其肚量則很可以。二人對飲還不顯其,群飲和“打通關”的場合,尤是不服人,幾曾歸路醉迷。“大喝”之惡名,伯是由此而來的。
涉足金州之域,走街過縣,入鄉進山,我就再不敢誇口了。這的講究,既使是善飲者,也每每不可招架。
有旅伴初次至安康,隨我去一位友人家散心。說是坐一坐,吸支煙,品杯茶,即可告辭。不料友人擺開酒席,走不利了。這時,旅伴就使肘胳搗我,說他滴酒不沾,怕應付不了場麵,要走人。誇口說我包了,沒事的,他這才肯留下來。友人極好客,說什麼也敬酒了。女主人也搭了話,說男子怎麼可以不動酒,旅伴便破例象喝毒藥似的灌了它,即刻紅脖子漲臉,嗆得眼裏冒火星。這下好,酒不單行,既然能喝一杯,就可以飲了第二杯,以圖百利。之後,花樣翻新,名堂繁雜,杯盞叮當中,旅伴支撐不定了,頭一回,便深知金州人的酒道,以至談酒色變,說什麼也不肯到別的場合作客了。我說要包的話,友人不許,說是不興代酒。要代喝,得代滿席人的酒,很快會被撂倒。我也不了解他是那麼不善酒,很感抱愧。
金州人善酒也當然善拳,慣以“高升”啟拳,一氣劃完十二個回合方肯罷休。一人打通關,個個得應戰,每人又必須打一次通關,周而複始,連軸旋轉。先說規矩,或一字淨,或不倒旗,或禁用五魅中拳,再伸指頭比試。又總是先酒後拳,說一不二,六親不認,凡席間飲者均為酒友而無高低貴賤之別。拳湊酒興,酒添拳趣,二者相融既可進酒又可揮發酒精。切磋拳藝,論詩議文,可謂千杯嫌少。對拳者則或文或野,雅俗各異,神態迥然,大為藝術性的一樁樂事。人情事態,此間可得一斑。
我曾經對好酒善拳之輩頗為厭惡,總以為屬於玩世不恭。想來實在可笑,大可不必那麼正經八板。人各有誌,人各有趣,怎麼可以以為自己的心態在別人看來就不卑視呢?隻是不能將自己的靈魂整日間泡在酒裏。生活如果是水,詩當是酒。但完全以詩處世,動轍啊啊地抒發激情,也都不失為常言所說的神經病了。
改變我原先觀點的機緣,是那次三邊之行。大沙漠裏,古長城線上,牧人的酒喝得豪爽,牧人的拳也劃得甚好,簡直是一種表演藝術。旅人的我被感染了,即拜牧人為師,劃起拳飲起酒來。記得是我有生頭一回,領悟了酒與拳的魅力,而醉臥漠野了。
爾後,酒癮未染,而拳癮很大,笨手笨指頭的,遇機會總要比劃兩下。人說曲不離口,拳不離手,權當說的是酒場上的拳吧,慢慢地便劃出了點名堂。我也常常反省,這未必是一種惡習,卻總叮嚀自己不去醉。醉酒的感覺,那是不可言狀的,科學上叫做酒精中毒。而在我看來,皆是對人生的情緒包括喜怒哀樂,包括愛與恨在內的一種熔岩般的燃燒,飽和後的爆炸,極致後的超越。酒醒時的懊悔,又常常尋找失落的理智。
在金州地域醉過幾次,便遇酒席則乞於不飲白酒。辣的不喝,便是甜的。城固特曲換成了獼猴桃灑和小香檳,酒場的規則卻一如既往,過量了,同樣醉人,就好似金州的女飲者不可小視一樣,凡敢對酒者則是好手,千萬不可掉以輕心,妄圖取勝。有人揭謎說,女人喝酒,酒多從胳肢窩走了,再說酒為陽性,與陰則綜合,過喉便化為涼水了。也許是瞎編,但其中—定有什麼與男人不同的道理在。就連啤酒,在金州也可喝醉人。十瓶八瓶到一箱子的來,酒精的低度累計起來也會令人吃驚。按說,那米酒不會怎麼樣吧,初品苦澀不堪,繼爾醇香濃烈,味道極佳。友人也許是照著我的恐酒症而來,說米酒喝過三大碗,醉倒則三天不醒。甚至說得很神,喝過之後三天才醉。我便立即止住,友人卻暢然大笑起來。於是,我的“長安三大喝”的惡名也隨之聲名掃地了。
無管怎麼講,酒使我認識了金州,金州的山水,金州的人,人的詩一般的品格與氣度。伴著酒,在漢水河邊茅屋火塘旁聽老人唱酸曲。在紫陽城西門外的小酒店,於江聲犬吠中體察夜籟。憂鬱和寂寥,快活和沉醉,酒一樣浸透了我的旅情。緣於這種回憶,久木沾酒了便惶恐不安,要邀酒友聚一聚了。
酒是好東西!
捕鳥
秦嶺南麓的堰坪河兩岸,是畫眉鳥繁衍生息的山林子。
這種鳥,除腹部呈灰白,周身均為棕黃,背部與前胸都有黑色花紋。唯眼睛間有一道顯亮的白毛,看去恰似用白色油彩在棕黃色上畫了一道長眉,故為畫眉。
傳說,黃褐色小鳥學西施畫眉毛,互相用的是巧稚的尖詠,想來是十分有趣的。
畫眉為鳥中歌星,且很著名。大叫時聲響高亢,開擴奔放。小叫者多在晨昏間鳴唱不絕,悠揚動聽。又善仿他鳥音節,常叫聲為“哥來噢——哥來噢”,古人擬其聲為“如意——如意”。可見,畫眉係優雅、吉祥之物。
西方的音樂大師品評畫眉的歌聲,說這種鳥有時象大演奏家在練習一樣,先來個快板,唱到第二節應該有一段複雜的和音時,卻停止了,覺得不滿意,從頭再來一遍。有時,它又會完全變動樂譜,仿佛是即興作出的一組變奏曲。
在中國古代詩人筆下,畫眉鳥則更美妙:“隔枝幽鳥響笙簧,一斷清音一舉筋。絕勝花邊催羯鼓,亂峰煙月半斜陽。”
多令人愛慕的鳥!
近年,似乎是花鳥與人類親切了許多,城裏的養鳥者大有人在。一籠鳴禽,在西安的鳥市上昂貴到數十元錢。掏大錢買鳥,以鳥買快樂,花工夫去擺弄。或遺鳥於清晨林間,或觀賞於陽台庭院,是生命進入暮歲之人的癖好。
這便也有了鳥的行情,有了以販鳥捕鳥養鳥易鳥為生者。鳥的生意人,便往來於秦嶺南北,出沒於山間小鎮,大打出手,熱鬧鬧的忙火。捕鳥人,在窺視堰坪河兩岸山林裏的畫眉了。
因為它是鳥類歌王,且又有那麼漂亮的西施般的眉毛,當然的首當其衝於捕獵之入。
“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正是讚詠畫眉之聲的啊!
據捕鳥者言,捕畫眉得憑畫眉中被馴服的鳥,這類被馴服者名曰媚子,或誘子。怎麼個媚法誘法呢?上山入林,撐開偌大的天羅地網,媚子便叫了,滿山的畫眉也隨之叫了,叫著飛著,便撲慣慣撞入羅網中,即被活活擒住。
網是極細微的,隱匿於一個有把握的角度。網上織有三道長兜,鳥兒一但觸上,撕挖撕挖,即請君入甕,不能逃脫。平日任意翩飛於天地問的翅翼,如何料得還會有束縛自由的陷阱存在呢?而網的主人,正得意地伸過來顫抖的手。
它於是明白了,是媚子充當著奸細的角色,誘它入籠的。以鳥的語言,是誘鳥蠻橫地撞入一個平和的鳥的部落,雙方即對罵起來,繼而將形成驅逐與占領的格鬥陣勢時,結局不必用武得以計策了卻戰事。
“這兒多麼好!多麼如意!”侵犯者的媚子開始戲嬉吵鬧。
“誰在哪兒叫喚?”鳥部落的衛士喝斥了。
“是老子在這!”媚子好大口氣。
“我們不認識你,你走開吧!”衛士說。
“我不走開,你能把老子怎麼樣?”媚子在挑釁事端。
“怎麼樣?揍扁了你小子!”衛士怒了。
“你敢過來?試試!”媚子說。
“我敢!”衛士振翅撲去,撞網了。
“哈哈哈!”媚子在網後笑得很狡詰。
捕鳥人談起這一出戲劇性的鳥國糾葛,仿鳥之動作,鳥之腔調,鳥之表情,簡直是一個傑出的表演藝術家。
被擒的鳥兒經馴化,又會去充當媚子,去瓦解它的同類。此等鳥兒被視為良種,深得主人寵愛,往往價值在上百元。次良種是不善當媚子的,又唱得好聽,即被出售給鳥販子至西安城,淪為歌伎,鎖向金籠生涯,這類鳥為大多數。有媚子被淘汰後,也歸入這一類。
所謂劣種,其實是鳥中強者,寧折不彎者。或絕食而死,或撞斷樊籠,頭破血流,求歸自由不得而甘願身亡。或久久思念故土,落寞感傷,從不開金口唱歌,既使被棄出籠,也不能振冀高飛,悲慘地度過餘生。
有的鳥兒,在主人疏忽中逃出牢籠,卻又悄悄回到籠中者,以飽腹安逸為幸。
山林中自由的畫眉鳥兒,喜好單獨生活,有時亦結成小群。雄鳥有好鬥性格,常驅逐外鳥,是捕鳥人狩獵的最好對象,此畫眉可為鬥鳥,還是多為鳴禽。而雄鳥最善鳴,雌鳥則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