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集市攤上,有個小男孩使勁地叫賣著。荊筐裏滿是煮過的杜梨,每一爪上有四五顆紫珍珠,圓圓的,亮亮的,堆成一座小山。小山包上,是盛滿杜梨的小茶缸。他眼巴巴地瞅著行人的臉,手裏攥著的五分硬幣都要融化了。杜梨子也同桑椹一樣,屬於野樹野果一類,桑椹是甜蜜的,杜梨子卻是苦酸的。一個甜,一個酸,組成了鄉間孩子的全部生活。甜的桑椹不能存放,極少有人拿它到集市上換錢的。酸的杜梨,又苦又澀,卻自有味道。但要拿去賣,多是在開水裏煮過,去酸除澀,香香的會有人嚐鮮了。如果讓杜梨子在枝上熟透,則更酸;隻須用嘴一吮就化為汁,而會酸得香得吐舌頭。杜梨子樹,卻是嫁接梨樹的最好樹種。等它長到指頭粗細,就可以攔腰斬去,在樹幹的橫斷麵上鑿一裂縫,插入梨樹身子,糊上泥巴,用麻絲包紮了,於是會變好梨樹。鴨梨也好,香蕉梨也好,雪梨也好,都可以在杜梨子樹的軀幹上發枝開花結果。它的根是苦澀的,也是酸楚的,它會過濾了土地的營養,將甜美的乳汁,將泥土與水分化作的白色的血液輸送給新的樹種的。如果沒有人工嫁接,杜梨子樹會一生苦澀,花也苦香,果也苦酸。一經嫁接,它的命運便從被斬斷的橫斷麵上來一個轉折,忘卻苦,伸延甜,變種為上品的果木。奇妙的是杜梨子樹沒有全部變為梨樹,還是作為一個樹種生存著,繁衍著。它的酸澀是它的性情,鄉人並不因為鴨梨、雪梨、香蕉梨好吃而讓杜梨子絕種,他們所回味的酸澀裏似有一種異樣的滿足。也許那是一種懷舊之情。杜梨子在原上被念為“土梨”,以區別於嫁接過來的梨樹種。甚至會說,杜梨子才是咱本鄉本土的樹種呢。
童年是根,假如人生是一株樹的話。居於都市,雪梨;鴨梨、香蕉梨是可以買到吃的,卻無論如何是買不到五分錢一茶缸的杜梨子的。我常用舌尖回憶杜梨子的酸苦味,我念我這一株樹的根。因為那個賣煮過的杜梨子的小男孩我認識他,他是童年的我自己。桃園每遇清明前後,原上燦苦明霞的一樹樹水桃花就早早兒開了,那份色調,如醒來的山地的芳唇和眸子,對著春日的天空微笑著,微笑著。
可水桃的果子又澀又毛,幹綿綿的沒有一點汁氣,是極不好吃的。這怕是原始品種的桃子,地上一樹,窯背上一蓬,散散落落地苟活著。隻是開花時節,才顯示著它的存在。被喚作桃園的門前溝裏的一處凹地,也許在祖輩時候盛產桃子,卻已沒有一棵桃樹了。這塊凹地的色彩,已如桃花的雲霞謝落於遙遠的日子裏了。是在溝對岸的沙石坡上,有路人在歇息時不經意地丟落了一顆桃核,那裏便一株兩株而十株八株的長起了一片桃樹。有牧人樵夫,為其剪枝,澆水除蟲,幾年問便奇跡般地出現了一處桃園。春天裏,鄉人可以遠眺泊在這裏的霞彩,都疑為仙境,豔豔的招惹眼目。夏日則是一團綠湖,蕩漾著葉片的翠浪,桃子便在綠蔭裏搖曳大了。之後,坡頭崖下的小土窯裏住進了一位老翁,守著果實,也將果實分散到鄉人的手裏。秋冬這際,樹梢寂寂的了,桃園空空的了,明霞與果子在蟄伏的枝丫內部做著又一個好夢。桃子呈心形,是這塊沙石坡的精靈。桃子很甜很香,核兒卻凸凹不平,且又尖硬,一如沙石坡的外貌。桃仁極苦,鄉人將它浸泡於涼水中數日,又可以白生生的吃鮮了。
鄉裏最神秘的事是裝神弄鬼,神漢神婆婆常常用桃條避惡驅邪,這使得桃園也愈是神秘,很少有人去糟損一根枝條。
這種桃樹又多膠汁,有時會粘粘地裹了樹身,黃亮而透明。守園老翁說,那是樹的血,樹的淚,為了將心一樣的桃子讓人嚐味,血管爆裂了,苦得流淚呢。因此,老翁總將園裏最大的那顆桃王留著,讓它自然脫落枝頭,而墜在沙石地,爛了,黴了,說是讓桃園神吃了,讓這塊土地吸收了。可那不經意地將桃核丟落在這裏的路人哪裏去了?牧人呢?憔夫呢?或許已如桃花般凋謝了他們的生命。
據說這個桃園也已壽終正寢,不複有一棵桃樹了,可鄉人依然喚這裏為桃園。
《隨筆》一九八七年第一期
五台旅痕
白色海五台山上也可觀海,白色海。昨夜宿台懷鎮,是躺在五台山神聖的懷抱裏。今晨,登上東台之嶺,是站在其寬厚峻美的肩膀上了。一如生命之路,當你從穀底好不容易盤旋至一處頂點時,呈顯於眼底的又是幽深闊大的空穀。這不是空穀,這是一個白色海。極樂世界似乎就在白色海的盡頭。山嶺的斜坡上淺草綠茵,零星的小黃花綴滿雲海的灘頭。奔跑前去,綠岸上留不下蹤跡。沒有一條船滿足你的幻夢,蕩槳於白色海上。
遠遠的仁立著,可謂望洋興歎。
雲海波起浪湧,翻騰漫卷,直鋪向目不可及的天涯。這麼暴怒的一個海,其形其狀,像有顛覆乾坤之勢,吞沒天地萬物之力,卻為何沒有一絲聲音?
沉默的海。
觀其氣魂,完全可以浮起你所置身的重山峻嶺,完全可以作為腳下這艘巨船的載體。它純潔無瑕,沒有雜汁,也沒有魚類與海盜。它是宇宙的呼吸,大山的夢,這個世界的生命之魂。
曾經觀賞過雲海奇景,那是在飛機上,在一萬米的高空。而現在,是站在堅實的土地上,雲海就緊緊地貼附著五台山的橫臥的軀體。
也為大巴山女蝸峰的雲海所驚駭,而那般情景,隻能是雲,隻能是霧,過於輕巧飄逸。遠沒有這般壯觀,這般雄沉大度。
比起這白色海來,在大連、湛江所看到的藍色的海也嫌太平靜,太沒有性格。這白色海,簡直是立體的,就如同風馳電掣的烈馬群在麵前躍動,就如同淩空飛卷的蛟龍陣在麵前狂舞。
這是五台山的驕傲!這是佛國的自豪!當你感到一陣濕風愛撫你的臉頰,掀動你的衣襟時,似乎站成了一頁帆。而你的船,已悄悄被沒入白色的海裏了。你搏擊著,掙紮著,白色海浮不起你渺小的軀體,伸出手,攥住的是一把細微的水氣。這是在享受雲之浴。不知何時,紅霧之後的陽光刺痛了眼睛,眼前又是綠的山崗。白色海,夢一樣消逝了。而你又邁開雙腳,繼續趕路。
台懷
太陽把他目送至海拔一千九百米的金閣嶺之額,就告辭了。在暮色溟茫中,他似乎憑借車子的羽翼,旋飛著,低回著,直撲向佛國的境界。
佛國以它神秘的氛圍擁抱了他。月朦朧,山朦朧,燈火朦朧,一切景物在他朦朧的遊興裏都一下子異於塵世。盡管他不是虔誠的佛教徒,他隻是一個欲將了解佛國秘密的遊子。
夢醒之後,出門看看,是置身一個陌生的異域了。疾飛的雲霧,浸骨的涼風,說明這裏地勢很高。忽地覺得,上得五台山,卻不是一覽眾山小,而是四望群峰高,踩著的是低低的盆地。
他明白這裏為何叫做台懷了。
五台山,由五座頂如平台而屹立環抱的山峰組成。東為望海,西稱掛月,南日錦繡,北名葉鬥,此五峰之內皆以台懷鎮為圓心。這裏寺院薈萃,佛塔摩天,碧樹紅牆裏,樓閣亭台飛簷交錯,層層殿宇,金碧輝煌。一般遊客籠統地說上五台山,就是指登臨此地。佛教徒則不然,拜過五個台頂的文殊菩薩才稱之為大朝台。從漢明帝年間始,五台山的寺廟群多近三百六十座。現在僅存五十八座,其規模依然巨觀,文化遺產極其豐富。聽說要遊曆完這些寺廟,沒兩個月工夫是不行的。況且台頂氣候嚴寒,那裏的和尚在三伏天,還得穿著棉衣生著火爐取暖,很少有人登臨。他甘為凡人,不奢望得道成仙,遊遊較為便利的台懷諸寺廟,正合心意。這又是佛國的懷抱,聽聽佛殿的鍾聲,品品僧尼的誦經,度過幾個清晨與夜晚,豈不是精神的一種沐浴嗎?
先近近地去看塔,那台懷四周最為醒目的大白塔。塔身狀如藻瓶,從底到頂,由粗而細,又由細而粗,再由粗而細,於粗相間方圓搭配,直厥高入雲,宏偉壯觀。雖屬實心,不能攀旋梯而上以遠眺俯視,卻於微風中可仰觀圓盤上的銅寶瓶,聆聽上百個風鈴一齊作響,身心也仿佛在浮了起來。於是,他也仿照僧尼,繞塔殿外圍的走廊,去撥動那一百二十個圓桶狀的鐵皮法輪,充一充誦經的超人。再去看那銅殿,完全是一座世所罕見的青銅建築物。相傳,銅殿的銅是一位叫妙峰祖師從一十三省一萬戶人家化來的。出身泥瓦匠,後削發為僧的佛燈和尚所建造。其雕花鏤空,飛簷四起,夔紋螭蟠,堪稱絕觀。康熙皇帝曾探其真偽,抽寶劍直砍銅柱,裂縫中黃燦燦盡是銅,遂有裂紋尚存猶新。再去叩那口巨鍾,於暗褐色的調子裏捕捉其深沉圓潤、渾厚悠遠的長鳴,聽佛國之語。再去那通八角亭內的漢白玉石碑,比乾陵無字碑內容各異的無字碑,猜度未打開的白皮書的字句。
去無量殿,去千缽文殊殿,去大雄寶殿,去後高殿,去藏經殿,去大慈延壽寶殿,去萬佛閣,去龍王殿,去羅侯寺、圓照寺、廣宗寺,直登臨有喇嘛宮之稱的菩薩頂。
而後以極想逃出神之包圍的煩悶心情,穿過小鎮上的楊林街,淌過小清河,登上蓧麥青青的山坡,坐在野花彌漫的草地上去。他長出一口氣,對視著被甩在河水那邊的殿堂玉宇,不知怎麼,有置身於神之外的大自然的空曠中的快意。被叫作“寄坡”的騾馬,在河邊,在山坡上啃草。有遊人在采摘野花,唱著歌,吹著口哨。
他點一支煙吸著,望那佛地的亭台樓閣被暮靄吞沒了。夜半,他去看法事,觀超度,聽誦經,心境十分的岑寂,也十分的恐怖不已。星光下的廟堂庭院,隻可以看清屋脊與樹冠的輪廓。燭光中的人影與哀吟的梵語,使他感到有一種森嚴中的沉靜和美妙中的不安。
疑為夢境,疑入陰間,夢又不醒,夜又漫漫。他落寞異常,獨自在黑暗中用腳探路,終於摸見了顯通寺的大門,望見屋脊與樹冠間透出的幽藍微亮的天際了。驀地驚飛了一雙鳥,撲楞楞地在夜空中旋動。像這佛地的靈魂,攫住了他一顆為之脆弱的心。
他對自己鎮定地說,你是在佛的懷裏,不必怕什麼。僅管你不是虔誠的教徒,而佛法無邊,佛是寬容的,佛是不計較凡人的無理之念的。快回去吧,做一個好夢。
看來,此行是看不到佛光了。佛光在海拔三千米的北台之巔,呈半橢圓形,七彩紛呈,光圈裏會映出你的影子,你招手,影子也招手。佛水一百零八級石階。
人世間的一百零八種煩惱。
按佛教的說法,我是將象征煩惱的石階踩在腳下了。這是五台的菩薩頂。當我觀瞻山門外石階間雕刻的九龍吸水時,似乎領悟到了雲峰勝境。
龍與水,總是與佛十分親近。就在菩薩頂的文殊殿,鱗次櫛比的翠脊飛簷和黃琉璃瓦間的龍頭裝飾處,是有滴水循環奇景的。不論春夏秋冬,晴陰雨雪,那一處的瓦上終年滴水不止。簷下的石階,也因滴水呈蜂窩狀。這不禁使人想到淚珠。
我也擠入遊人中,聚於簷下,讓一滴晶亮透明的佛水濺在掌心。而欣喜若狂地用它抹濕眼睛,以求前景明麗。而龍泉寺所處的中台腳下,九條龍不是石階間的雕刻之物,而是九道龍一樣的山嶺。寺院由九道山嶺環抱,猶如九龍會飲,大有宏觀之美。
寺中的泉水,也不像滴水簷那麼金貴,淙淙流響,水清石潔謂之龍泉。
我謝過恩賜,用手捧起清流甜甜的飲個痛快,再抹把臉,洗個腳,滌盡旅塵和一切煩憂。這時候,我發現了泉旁的一個人,一個隻有上半身的殘廢男人。遊人的鎳幣施於泉心,也捎帶施舍於他這守泉人。他的容情神態,似對龍泉之佛是萬分的虔誠了。
我覺得新鮮而痛楚,便向他打問身世。他說,造了孽,在一個暴風雨的午後,被雷擊殘。犁地的牛也被擊中,死了。他命大,佛寬恕於他,或是在懲罰他,死不了,活不旺,整日在這龍泉旁祈禱,贖罪。佛也便養活了他,龍泉陪伴了他殘缺的人生。
我不忍再聽他闡釋下去,遂丟下幾枚鎳幣,匆匆走開。我但願他的真誠不是戲言。又去攀此寺的一百零八級石階。又去踩這裏的一百零八種人世間的煩惱。此寺的傳說,卻是以此符合誦經用的一百零八個串珠之數的。
漢白玉雕牌坊上,坐著端莊的佛,飛騰著八十九條龍。多麼潤滑無瑕,精美之至!
似乎極和諧,那守泉人的木魚兒敲得叮叮當當響,如同龍泉流水的吟詠,傳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