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1 / 3)

懸空

這古寺假如是座落在平地上的,肯定很庸俗。正緣於它懸空而築,如崖間飛虹,若壁上嵌雕,浪人徐霞客驚讚它為天下巨觀。

因懸空而欲飛去。

因懸空而令人疑是神之所為。

懸空寺,上載危岩而下臨深穀,倚在恒山翠屏的斷崖間,活像一雙欲將棲息而還未收攏起羽翼的燕子。或許是要彈一下巧爪,一瞬間,又將掠著峽穀裏的氣流滑翔而去。

它的這一奇妙的動作,輕輕地凝固了一千四百多年的悠悠歲月。

這座古寺的建造,所運用的力學原理,在建築史上恐怕是無前例可援的。四十間樓閣殿宇,半插分梁為基,巧借岩石暗托,以岩代木,以木附岩,有機地構製為一個虛實相生的空中古刹。

其造形驚險出奇,布局也高下錯落。於對稱中見變化,分散中有聯絡,背崖依翕,別出匠心。且又險中求險,妙中求妙,本身已居於空中,還要於危樓上再築淩雲飛閣,雖處絕地千尺峭壁上,殿宇外仍設有三麵環廊。

以奇險為樂趣,棄平穩為安之理,正中了浪跡山水的遊客旅人之心態。

這便遠遠地奔來,鑽天窗,觀石窟,走屋脊,看碑碣,如遊曆童話世界。這便苦苦地涉臨,跨棧道,賞山色,攀懸梯,步曲廊,樂於迷宮之境以得神怡。

罷了,可以沿懸空橋扶欄前去,百米之外,即恒山水庫壯景。石壁是人造的,橫天而立,也懸起一個綠水涵映青山的仙境。泄水洞的瀑布,終日飛瀉於寺旁,疑為天然之物。而古寺與巨壩,曆史與現實,和諧於爭奇鬥險的主調,形成一方特殊異樣的天地。

懸空橋,則勾通著昨天與今天。

有遊人在棧道盡頭的危閣上觀景,忽聽誰人在辨認碑上的古詩:“危樓高百丈,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神。”便驚心駭目,如履薄冰,不敢久立了。下得寺來,路遇牧童在唱:“懸空寺,半天高,三根馬尾空中吊。”

好玄的懸空寺!但經地震及風雨侵蝕,它依舊安然無恙。北嶽恒山十八景,迄今仍推它為冠。木塔人們習慣了稱它為應縣木塔,而往往疏忽了它佛宮寺釋迦塔的本名了。

作為佛,作為釋迦,作為宮寺,作為塔,普天下多得不勝曆數,可謂浩繁。其中的幽奧已成為一門很深極廣的大學問。

於是,位於山西應縣城內的木塔,棄其共性,取其個性,以它塔高六十七點三一米為中國現存時代最早的木結構高層建築之特質而俗稱的好。

關於木塔建造的年代,一說為後晉天福年間,另一說為遼清遼寧年間。木塔自己也許清楚,也許不清楚。有的人,也從不記出生年月與時辰,隻注重自我存在。有人記得,卻總要將真實時月隱起來,或賣老或充年輕,而今喜歡將自己年齡減去若幹的嗜好已成為這個時代的一種不好意思的玩意。

木塔不語。

廝守在台基與月台上的石獅子,似醒似睡,似伏似起,在角石上以凶猛雄勁之態,醜陋獰美之容,捕捉著最高一層簷角的風鈴的閑話。人很大,連這龐然大物的木塔莫不是出自人之手。同時,人極小,係地上一介微物,在自己創造的物前變成了螞蟻。

人,將自己的精神交給了千年長存的立於天地間恒嶽下桑幹旁的巍巍木塔了。

神,卻居住了這座木塔。遠遠看去,塔有五個明層。登臨其中時,方知各層間夾有暗層,實為九層。底層為重簷並有回廊,故塔的外觀為六層屋簷。整體比例適當,外形穩重莊嚴。木塔外觀的顯著特點,是由底層到頂層由明層到暗層所具有的五十四種鬥拱,可謂集中國古代建築鬥拱形製之大成。在鬥拱挑出的平座上扶杆一周,疑要飛去,一陣暈眩。

人的自我設計,會有怎樣的形製?人的建築,在精神上可以達到一個什麼高度,而耐過若幹載風雨?去觀瞻精美華麗的藻井下高約十米的釋迎塑像,去品賞門額上體姿豐滿、神情虔誠的仕女壁畫,去拜訪四方佛入大菩薩,一切生命的形式在這木塔中都上升為一個神的境界。仿佛一開始就有的那麼一個神的境界,至今仍被供奉著,而顯示宗教之大的魅力。

木塔的設計是為適應宗教活動的需要為旨的,古代的優秀匠師們卻能突破宗教的束縛,大膽繼承了漢唐以來富有民族特點的重樓形式,運用傳統的建築技巧,創造出這別具一格的宏偉建築。

而它的個性價值,是古代高層木構建築結構與形式的至珍至貴。一座居住神的文明建築。一座人所創造的建築的文明。

吟一閡“拔地擎天四麵雲山拱一柱,乘風步雲萬家煙火接雲霄!”歌一曲“點鹼透雲霞西望雁門丹岫小,鈴瓏侵碧漢南瞻龍首翠峰低!”人們讚歎木塔了,簡直是一株巨大的被鏤空了的神樹,生命的標本一樣永在。而塔院裏的活樹與草木少得可憐,渺小得無一席蔭涼。

難老泉

他在觀泉。

水如碧玉,晶瑩透明。微波橫鱗間,濃綠的長生萍與色澤斑瀾的卵石,反射著捕捉不住的陽光。泉水從地平線下約五米處的岩縫中湧出來,以每秒一點八立方米的巨量,流成一條長長的晉水。

不要詢間它的芳齡,“難老”是一個永恒的字眼。《詩經·魯頌》有“水錫難老”的錦句,借以為斯泉命名,是何等老而難老!

他想,悠悠歲月裏的今天已經流到了遙遠處,他是在溯流而上,走完思維的曆程,用比光年還要敏捷的閃念,站在了歲月之源頭。是回到一切的開始。湧動於眼底的泉水,則一條初生的臍帶,紮在呂梁峰麓的母體上,如癡如醉地吮取著生命的激情。

裸露的血脈,已伸延在大地的胸脯上。

晉水在成長著。卻永遠同這泉水一樣命運,清潔碧綠,沒有靜止地流著,像美麗的青春。他在觀泉。一切從這裏開始,流在遠古的神話裏,流在人類的童年裏,流在漫長的曆史裏,流在屬於今天的這一輪太陽底下。

於是,他想起了自己,自己身上的血液,血液中的來自這股泉水的成分。原來,自己也是曆史的一個人。個體的人會老,群體的人則也如同斯泉,名曰“難老”啊!

貴在不讓自己的泉幹涸、止步、發汙。流,就是永恒。

他在觀泉。

泉邊的水潭旁有—涼享,四周圍有漢白玉低欄,形象若舟,名曰“不係舟”。據說,於舟上環視仰望,古樹與紅牆碧瓦相映,綠水與亭台樓閣爭輝;俯視中,可見遊魚戲嬉於莎草間,長生萍一如水底的織毯。浮舟弄水之態,又有簫鼓鳴響,其情其景堪為美妙絕倫。

他想起了宋代詩人梅堯臣,尋吟起《黃河》詩中“目極高飛鳥,身輕不係舟”的名句來。

不係舟!多好的名字。

而眼前的舟形石舫,名不副實地被係著,不曾漂動一寸。他突然覺得,自己在難老泉邊也站成了一隻石體的不係舟。不係舟,當須行駛。他走開了。

《香港文學》一九八七年第二期

憂鬱的石頭雲

低低地覆蓋著崖頭。天穹藍得淡淡的,亮亮的。太陽將密密匝匝的光的梭標射在崖壁上,顯出了這蜂巢狀的石窟,象無數雙憂鬱的眸子。

石頭在憂鬱。憂鬱於雲,憂鬱於天空,憂鬱於太陽和這廣漠的塞上的土地。這是一塊巨大的石頭,橫臥在叫做武周山的北崖上,東西綿延二裏許,讓不同膚色的遊客走入它憂鬱的瞳仁,揣摸窺探其內心的幽奧。

這是雲岡石窟。

這是擁有五十三個洞窟,五萬—千多個造像,為中國規模最大的古代石窟群之一的雲岡。五十三個曆史的門窗,藝術的巢穴,悠遠的夢之庫。

五萬一千個生命的化身,精神的載體,靈魂的標本。

浸沉在一千五百年的時間長河中的石頭,能不憂鬱地憶起北魏和平年間的太陽,天空和雲?能不懷念那位叫曇翟的和尚,懷念孝文帝,懷念那些執鑿執鏨的工匠凡民?

從石窟的東部至中部,至西部,從洞穴的西穀折回東穀,碟躞徘徊的遊客在接受神境的沐浴,飄逸中的沉重感,象這被侵蝕鏤空了的石頭一樣落在心上。

似乎,尋到了古夢。

尋到了神態各異、栩栩如生的如來佛、菩薩、弟子和護法諸天,與他們對話。在他們的臉上、裝飾上、動態上尋找豐富的構圖和精美的紋樣,尋找主題和刀法。然後,操起浮雕上的古代樂器,來一個古今和弦,一個生死、入神、天地、時空以及藝術與石頭的奏鳴。

箜篌如訴,排蕭如泣,篳篥如怨,琵琶如頌,石頭在唱一支怎樣的歌呢?

風化水蝕以及地震,已使這個石頭所生養的世界為曆史的殘齒,咀嚼了厄難和痛苦,同死亡和毀滅在作頑強的相搏。一些人創造了它,一些人摧殘了它。至今尚存的斧痕鑿跡,在為失散被盜的一千四百多個佛的頭顱與軀體而無望地悲憤著。佛,也似乎抵不住來自大自然的侵蝕,維護不了刻在石頭上的它的形象。也似乎無奈何於人類的盜賊,任其宰割。

佛法有邊。石頭在為附在它身上的神靈疑惑,而露出不屑的揶揄。

而創造它的人類後裔們,在不停止地修飾佛的形象,任意塗抹泥巴,塗抹顏色。而待泥巴與顏色在石頭上剝落之後,裸露的恰恰是好心的鑿孔,善意的損毀,使佛的形象幹瘡百孔,如中彈丸。

兩層方形塔柱還擎天而立著,佛的故事還流傳在石崖上,閣式佛龕存在著,諸神的氣格依然如初。最是那菩提樹還活著,飛天還在飛,孔雀還在翔,花還在開,雲還在飄。

一個石塑的佛之王國,於殘損中仍然富於生機。

隻是隻有死去的,而無生來的,不比這個人所生活的世界。若幹載後,佛的王國從這裏消失,而人類卻生生不息。這正是這塊巨大的石頭憂鬱的所在嗎?

作為個體的人,會麵對十三米高的釋迦座像而感到渺小。那豐滿的麵部,寬厚的雙肩,以及渾厚的氣魄,的確叫人驚歎不止。而群體的人,會以生命力與其抗衡,顯得偉大而驕傲。

人欣賞著這佛國的一切,品評著,讚歎著,會感天地之悠悠,會念世事之浩茫。在這石頭的心髒裏,感受大地的脈搏,雄沉的心也會象石頭一樣憂鬱。

憂鬱,比輕飄飄好。

有遊客不知從何徑登上窟頂的崖巔,默默坐著,也似一尊塑像。別的遊客看見了,便驚呼起來,說整個石崖都是死的,唯獨他這尊石塑活著。他是人,不是石頭。

《天津文學》一九八七年第二期

秦嶺問秦嶺

啊,你是這般地充滿誘惑,而使涉臨你的旅人陷入無盡的沉想嗎?天氣好的日子,是你橫臥於西安城的正南的郊野,黛色的,楚楚地動人,秦嶺!似乎,黃昏裏一次閑散的漫步,就可以誤入你的溫懷,讓你的體態給予眸子一個自然美的淨化。其實呢,大都市的喧鬧與你的腳下還隔著四十裏的田疇和村落,遠眺時的親近感隻不過屬於一個錯覺。你親近而疏遠的山啊,秦嶺!

旅人終是置身於你的懷抱了,貼著小溪的盤道,仰察俯視,左盼右顧,去領悟你內部世界的詭秘。而這種領悟,非須三遭來回,才可能擷取你的點滴真話嗎?頭一趟,路徑,山勢,草木,帶著陌生的新鮮,於目不暇接中卻忽略了本質性的體驗。秋裏的重逢,記住了嶺口那一抹黃楊樹,在逆光裏顫動著每一片銅質的葉子,似一樹樹童話般神奇的蝶族在作節日的狂舞。還有那因潔淨而顯得嶄新的岩石,菊的爛漫,水流上湧動的落葉,以及大自然的石刻與樹雕,都令人感到了你的這處園林的天賦神韻,歎憾起它的被遺忘來。而嶺上風景,峰頭情致,卻因旅人自己的昏昏睡夢而棄之一邊了。秦嶺啊,你的誘惑,你的美,隻為悅己者而生,為專注於你的旅人而著意奉饋的嗎?當旅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涉臨於你的世界時,緣於識得,便如盤道似地去攀援你的極致之味了。有同行者不曾入山,駭歎著路的回環纏繞。在山底依照路旁刷有白灰裝飾的標誌,想像著路的遞進與升華;在山巔,回望軟軟地拋甩於穀間的來路,為之而生百般感念。似乎,不這般上天入地,轉折宕迭,縈回彎曲,就不足以稱其為路嗎,秦嶺?

時序已是早春二月,西安城裏的生意人正為應時服裝而忙火,而來往於秦嶺南北的長途客車卻不會忘記帶了紮車胎的鐵鏈。大雁塔下有遊人已撐起了小花傘,你秦嶺的頂峰卻這般嚴冬未去。隻是於早晚間,這山顛的餘雪寒意,便要去問候都市裏的早春了。從北到南,自南去北,秦嶺啊,你扮了一個冷暖間分外固執的冬的角色。旅人眼看就要涉入溫柔的南園土地,你卻以十倍於北方的寒意作界,高高雄踞於黃河流域與長江流域接壤的地平線上,證實著並強調著在空間世界不可同時涼熱的自然法則。

這就是你嗎,秦嶺?聖壇一樣的峰頂,隱匿在了雲霧的蒸騰裏。雲是濕濕的,霧是水淋淋的,一個雲中霧中的冷豔的美人。欲達造極處,便雨夾雪,雪裹雨,雲帶霧,霧擁雲,仿佛在騷動著一顆博大而奇妙的靈魂。仙境,天堂,當是此地不成?從北方來,於早春裏又重見剛剛辭別的冬,而去會濃春中的南方,一顆旅心便因此而不平靜了。也許,是你嶺南嶺北的冬退卻這裏,在進行著一番天地自然、雨晴晦冥的釀製與造化。

也就那麼一步之遙,便完成了一次南北地域的切割與超越。溪水分流,山勢各異,天地間的呼吸也便有了南園的溫潤。毛桃花兒,亮在崖上,透出明媚的嬌羞。樹也綠了,草也青了,山的體態多了女性的溫情。山石因潤氣而發苔色,連林穀中偶爾可見的瓦屋頂也濕得極深似的。秦嶺,你在北坡與南坡顯出不同的性格,一邊為男性之獷達,一邊為女性之秀巧,從而組成了一個完整和諧的整體。無怪乎,你這般高大,雄渾,奇麗無比,千古不滅地擁有了自己的位置。

這就是你的誘惑所在嗎?你被稱之謂嶺頂秦地的大山啊!旅人以為被喚作秦嶺的峰過了,已幸運地置身於別一種天地。可惜,這又屬於一個錯覺。你秦嶺啊,縱去八百裏為關中之南屏,而橫去也絕非一嶺之遙,深深地有五百裏呢!是過了秦嶺主峰,而南坡的折皺卻也三起三落,魔幻般令人不解,為不易翻越、不易走出的大山而焦慮,抑或憂思不已。剛剛抵至的地域,隻不過是秦嶺腹地的小小盆地,路又在抬起頭來,翹向高處了。

辭別這處秦嶺懷中的“桃花源”,腳下便是月河梁。又見雪色,又見雪色。這雪色粉沫般揮撒著,極細致的顆顆粒粒,覆蓋了梁上梁下的每一片山林。但氣溫較之秦嶺主峰客氣多了,雪裏雖不夾帶雨珠,卻也沒有了路麵的冰溜子,車子可以掙脫死死紮住腳踝的鏈子,膩膩地滑動了。下坡時候,旅人再不以為已滿有把握抵達春之南方,想著不定還要翻幾道類似的梁呢!果不然,路落到穀地,落到最低處,就意味著向高處伸延的開始。這便是又一條梁,也是最後一條梁,坪河梁。又是雪,竟是紛紛揚揚的大片大片的雪瓣兒。路上厚厚盈尺,印著車轍的斑紋。路旁,從偌大的鬆柏樹到貼地的寸草,從長青林子落葉樹種,從荊棘灌木到藤條雜蔓,或高貴,或卑微,凡挺於地表之上的一切植物,都被大雪在雕塑著,美化著。這奇妙的世界,滿山滿穀成了雪雕的巨大展覽廳,顯示著非人工能造就的自然造化之謎。對了,這是秦嶺南麓的雪,南方的雪。春之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