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2 / 3)

有旅人慨歎了:“從北到南,自南去北,越過這三座大山,就可以舒口氣了。”兩個天地,兩個世界的彼此逾越,彼此理解,原來是如此般富於層次感,而終是如願以償了。秦嶺,秦嶺!這便是你嗎?以費解的美的誘惑,為懂得你的旅人留下了永遠的感念,以使生命之路茹含曲徑通幽的詩趣。《海南日報》一九八七年二月五日驛店天蒼蒼,野茫茫。黃昏的風吹草低處,鄂爾多斯高原上的牛羊馬群在蹣跚歸圈。其情景,恍若秦代大將蒙恬的森森萬騎,正以電影的慢鏡頭徐徐漫卷過暮天間的遼遠的草野大荒。草原的呼吸微柔地掠過草梢,卻也博大獰厲得令人感到了它的響動。

這當兒,火柴盒一般方正的驛店門前,那棵老榆樹枝杈間的燈亮了。如同眨巴著朦朧眼睛的星星,一顆紅星星,閃爍在入夜的草原大幕上。燈是紅綢子罩著的低壓燈泡,豔豔的一個光團,象老榆樹結出的一枚聖果似的,招惹著遠遠近近過往的旅客們。

驛店是在舊有的斷牆殘垣上再造的,搭了漂亮的帶簷平頂。那份古老,那份荒遠,就差門前飄搖一麵寫有繁體“驛”字的旗招了。門前的路卻不曾斷過,被人畜的腳掌踩得不生寸草,陰天泥濘,睛日發白,可以延伸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眼下,這條道兒又紅火起來了。

女店主和她的小女子,將爐火捅旺了,肉菜麵食及奶茶水酒也已備好,白氣蒸騰的銅壺也噝噝地打起了悠然的口哨。店主母女便梳洗一番,迎迓客人的來臨。

好不風流!女店主換上了米黃色低領毛衣,發結在腦後挽一個渾圓的盤旋,亮著纖指上的戒指,臉蛋粉白白的坐在了開票處的小桌邊。豆蔻梢頭二月初似的娉婷小女子,則秀發披肩,著血紅色襯衣,黑眼睛滴溜著守候在套間門旁。莽夫一個的男店主,不知從哪裏鑽出來,叮當作響地操起了勺把子。

旅客披著鄂爾多斯草原上的風塵,帶著青草的清鮮也帶有汗腥味兒,盯著紅星星欣慰地趕來了。撩開藍塑料布條兒垂著的門簾,疲頓地坐在了白色的圓桌旁。

先茶,後酒,再飯,是這驛店的進餐程序。旅客接過小女子捧上的紅磚茶,眯縫著眼饞饞地呷上一口,便走上去,嗓音潤潤地點起菜來。女店主好口齒,一氣可以報出十多種飯菜的名目,任憑挑選。又一宗宗喊著,回應的則是男主人的炒勺聲,有小女子從中重複傳遞過去的。稍事片刻,小女便利落落地將酒茶一一送到桌上來了,同時也送上一個甜甜的笑靨。

劃過草原的閃電,滯留在驛店前,然後消失了。踏入門檻的是一位黑臉司機和他的學徒娃,其神氣似乎叫旁的旅客顯出自卑或頗感輕蔑。

小女子的黑眼睛放出幽幽的光來,將茶水遞到徒弟娃的麵前時,顫顫地晃悠出琥珀色了。一瞬間,徒弟娃慌恐地將溫熱的茶水與少女的手溫一起接過了。無語間,有眼神的可心的默契。黑臉司機則倚在賣票桌旁,一邊與女店主搭訕,鼻翼捕捉著異性身上散發的帶有怪香的氣息,一邊很熟練地拿過疊起的白紙條兒,自個兒用筆在上麵點起菜來,接著,便要掏錢。

“下次給我卸點煤,飯錢就算得開啦!”女店主說笑著,詭秘的眼睛朝上一翻。

黑臉司機不依,將十元的一張票子甩在桌上,顯得富有而慷慨。“你拿大票子嚇唬人哩,快快收起!”女店主站起來,將錢塞入黑臉的上衣口袋裏。

黑臉也就不再推讓,隻好說道:“那就記個帳,下回一起開好了。”

“我師傅本來是不想開錢的。”徒弟娃兒善意地甩過一句話來,逗著趣兒。

“去你娘的腳!”黑臉也佯裝正經。

在驛店靜下來的間隙,有蹄聲由遠而近地傳來。一位老人趕著小毛驢姍姍遲抵,下了驢背,將驢韁繩在樹上拴緊,撩開了門簾。

女店主忙熱情地招呼道:“馬叔來啦,喝幾盅。”

老人咳啦著嗓子說:“老了,老了,喝不得酒了。有掛麵沒?”

“掛麵沒有。有削麵,削細一點行不?”

“嗯。”

老人坐下來,呷了口茶,卻嗆得打起噴嚏來,雷一樣響脆。他剛才接過茶時,抬眼瞥了一下小女子,不知怎麼,她那身段,模樣,眉和眼,是那麼熟稔!他不是這驛店的常客,看見這小女子的影子,不知怎的就鬼神驅使似的想起了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小女人。似乎是個遠夢,又似乎近若昨天的事。那獨孤孤的趕腳人是少年時候的他自己,打定邊白馬湖上馱鹽往包頭一帶去,往來都走這條道兒,住這大榆樹下的驛店。店家女子長得水靈疼人,曾溫熱過他迷陷大草原之後的那個旅途之夜的苦夢,糖放得過多的奶茶曾沉醉過他一顆哭泣的心。旅途迢迢,他總記著門口大榆樹上高高懸掛著的那盞羊脂燈,酷似店家女子幽美的眸子,唱著那“你若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的腳夫調的女子,常出現在他的麵前,常不住地要道出“我是你的哥哥”的自白。最後一趟路過大榆樹下,卻熄滅了羊脂燈,塌坍了驛店,店家女子不知何處去了。

多少年了,他不願意路過這處勾魂之地,也不曾向別人提說過,也總怕憶起這樁使他一生都感到神傷的少年豔遇。老了老了,今兒格怎麼會想起她呢?真是。老人難色地苦笑著,唉歎出鬱鬱的聲來。想到了以酒澆悶,偏又氣喘得連呼吸也有點不順暢了。那邊桌上,黑臉司機與徒弟娃劃著拳,酒興正到濃時。“弟兄倆好好,魁五子手,四季來財,八馬雙飛,八馬雙飛!”你一盅我一盞地幹過幾壺了。徒弟娃說什麼也不喝了,邊推辭邊向在旁邊使眼色的小女子用眼睛說話。黑臉司機帶了酒話,隨邀女店主共飲。他說了一番奉承她如何好酒量,如何女中豪傑的讚語,女店主卻怎麼一口咬定她向來煙酒不沾,硬不給黑臉賞個臉。沒趣兒,黑臉便瞅上正吸溜吸溜吃麵的騎驢老人,挪挪凳子,翹起大拇指,“哥倆好”地吆喝著,纏住了老人。

老人見黑臉有了幾份酒氣,怕惹他不起,便也沒有推諉,挽挽袖子,伸出了幹瘦如柴的指頭。誰知老人好拳,也好運氣,一壺酒幹罷,杯酒未沾,倒將黑臉灌得醉如爛泥,軟癱到桌子底下去。說起酒道,老人正是嗜其如命了一輩子。也許是因了這驛店門口大榆樹上的羊脂燈,因了那店家女的一雙豔幽的眼睛,幾十年間可是沒少喝酒啊!人生旅途快到頭了,卻氣喘得喝不得一口酒,不能說不是他晚年的一樁憾事。說不走哪一個黃昏,趕不到歸宿的驛店就要永遠地告別旅途了,那又多麼悲哀!想到這兒,老人為醉中的黑臉投去一種歉疚的目光,卻也含有幾許憶念帶來的嫉恨之情。女店主忙喚小女子開了店門,好讓司機叔去歇息。老人同徒弟娃攙起死沉的醉漢,隨小女子去了。燈光,在迎迓鄂爾多斯大草原上最後一批旅客。暫時的寧靜中,那“芫荽開花碎紛紛白”的情歌,讓小女子唱得軟軟酸酸的。夜失眠了。

《河北文學》一九八七年第三期

我的門檻

辭虎迎兔的這些時日,我愈是惦記著我的門檻了。哈哈!我的門檻,我的命運的門檻!它無形地橫在我人生的旅路上,使我產生一種敬畏而莊重的感受。

中國文化也太多了這種天命的東西,是誰人要在人的年齡台階上橫一道精神的門檻呢?於門檻年齡裏,多厄多災,多坷絆,過得不順當,有何百分比的證據?誰知道。鄉人常言道:“先造死,後造生”,難道人一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辰年月,就決定了他生命的軌跡,他應屬的榮辱禍福了不成?

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辰,據母親說,是天擦黑的光景。或許是個孤寂的傍晚,土窯裏剛剛掌燈,一切都悄悄的沒有聲息。或許秋雨淅瀝,風聲作緊,還伴著土原上牧歸的唱晚。具體情景,老人們忘記了。對於我,其謎是永遠的。

久久地,隻記著生於農曆七月二十一,從不曉得陽曆的生日。還是在塞上小城的客居中,偶爾翻到一本六十年一單元的舊黃曆,查出了那天的陽曆為九月九日。原先一個生日,總是過後才恍然。有兩個生日了,同樣記不起去認真過一下。山野之人,凡夫俗子,過的什麼生日?是的,我屬龍。龍,夠吉祥了,夠威風夠神靈的了,可我卻憾於不曾識得活生生的龍。它畢竟是神物,隻能在古經裏,在曆史的壁畫上,在至高無上者的服飾上,在案頭清供的小擺設裏一窺龍顏。生命的龍,是逝去了絕種了呢,還是神化為一種靈性而獲得永生了呢?但我依然慶幸於龍的屬相,它是我希企的圖騰,我自傲於龍的傳人。而十二屬相,無論高下貴賤,在時間的輪回裏,一樣平等,一樣價值。於是,在即將第三輪與龍會麵時,卻成為自己的本命年,俗稱門檻也。我的門檻,終於如此無形地橫在我生命的旅路上了。

現代建築的宅邸,較少門檻一說。但我的黃土高原以穴而居的故人們,至今仍然在門邊橫上它,以至於成為一種擴而廣之的形象思維的概念。門檻有死的,即被固定在門框上。也有活門檻,可以提起來,以清掃窯內髒物,然後再放上作擋風用。小門有小門檻,大門有大門檻。記得舊宅的大隆門口的門檻,小時候挪不動它,放平了可以當一個結實透頂的床榻。有的門不便設貓道窟窿,通常借門檻一角挖個洞兒讓貓類出入,以威懾鼠孽。我記得那門檻很難爬越,栽了跟頭,便翻過去了。門檻內是熟悉的世界,而正因為太熟悉便生厭,欲超越門的限製,到門檻之外的陌生而新鮮的世界中去。長大了,出入門一不小心,就會絆在門檻上,會摔個趔趄的。

但隻要適應了,門檻就並非一種障礙,舉足可越,似乎它並不存在。日子,何嚐不是門檻,日月年,分秒時,晝夜,季節,時令,隻不過是一些時間的定標點,一些大自然的生命刻度而已。人類在排列它,它在調整人類自身,包括物質和精神的。生活之門,青春愛情之門,天堂地獄之門,有開就有關,有閉就有啟,不然如何稱之謂門呢?而各種門檻,不是意味著超越它,就意味被它絆倒,橫在腳步前的,不一定是哪一種結局。應該說,我的第一個本命年,降生了我。第二個龍年呢,我離開那塊小土原,背上幹饃和書囊,去十多裏的鎮上古廟裏讀完小。我跨過了熱土,領路一個現在想來既悲涼而又歡悅的新的天地。第三個龍年,供職於一家雜誌社,尋找愛,爾後成婚,結束了一個夢幻般的年華,即將麵臨的第四個本命之年,三十有六,半截子入了土,卻自信於這般年紀,又不得不莊嚴而寂廖地思考它了。就這麼一年複—年,一個又一個台階,一個又一個門檻,我走過來,再走前去。十二年一輪的遞增,使生命的車子在一部分日子裏回環一周,不肯是一個命運的圓,且將其當作一個刻度和定標點,以調整生理與心理,又去奔生命之遠旅,豈不如詩如歌。我覺得明年該是我的本命年的門檻之所在。扳指頭數來,鼠大、牛二、虎三、免四、龍五、蛇六,明年才是我的龍年呀,可就在年前幾天,弟弟從鄉間趕來,說是替父母為我叮嚀門檻之事的。噢,我是按實足年齡計的,而老家依然按虛歲掐算,丁卯年當是門檻了。又有人說,門檻得提早一年過,遇事得防著點為妥。

弟弟很虔誠地說,門檻得信,這一年事是多。他說的“事”,指坷坷絆絆的災轍。說父親在煤窯上忙,顧不上,差他專程來的。弟弟為我提了一籃柿子,說怕弄爛,幾百裏路上坐汽車也拎在手裏沒敢撂,站了一路。我看柿子有些發黃,完全不是記憶中變紫變皺的那樣,他說卸早了,冬裏又暖,不太好。倒是布袋裏捎來的饃令我十分有興趣,不多不少,獨獨一個,圓圓的黃黃的如同一輪日頭,或一輪滿月。童年時,惟有臘月二十三祭灶爺,母親才烙這種白白的粘點茴香的饃,是那麼香。又遠遠捎一個來,許是意味著物稀為貴吧,也可能是更有意義的吉祥之寄托。

罷了,弟弟同我上街,非要為我買一條梅紅的褲子不可。我掏錢,他竟大人似地正經起來,是父母的全權代表的身份。他從懷裏內衣中捏出幾塊錢來,買了,還嫌便宜,將紅褲子鄭重地塞到我懷裏。這般講究我略知一二,是說門檻年要穿紅褲子或係紅腰帶的。何故,不得而知,許是避邪,許是求吉,鄉間常以紅為聖,避妖驅鬼的。獨苗子女,常係有紅項圈,以免災祈福。我的紅褲子,與其說為己求安,不如說為了慰藉故園骨肉的—片惶惑之親情,則更出乎我的遊子之心。啊,門檻!不是祥林嫂的門檻,不是屠格涅夫筆下的門檻,是我的門檻,是龍年同歲人的門檻,我們這一茬哥們姐們的門檻。父母弟妹關照我的門檻,與我有聯係的土地、草木、空氣、水分關照我的門檻。關照我的門檻,也自然十分地惦記著要過門檻的我。我便迎著我的門,我的門檻走去。自信自尊地睜著我的眼睛,甩開我的膀子,邁開我的雙腳走去。走入三十六歲,這個成熟、豐滿、渾身都是力氣的年紀裏去。人說這是一個熾白的午間的太陽,那就讓自己融入這太陽的熾白中去,既不輕浮,又不暮氣,結結實實的,以沉靜的風度、熾烈的內涵、完美的力度去吻抱生命的鼎盛。

哈哈!門,命運之門!門檻,命運之門檻!這是一個令人敬畏而惶惑的生命刻度,一個本來不吉祥的時間定標點,而我,覺得它如此多情,如此溫柔似水。《隨筆》一九八七年第三期芳魂據說,沿黃河一線就有幾座富有傳奇色彩的昭君墳。其中最為著名的一座,是在呼和浩特市西南,大黑河的南岸。而我,是在伊克昭盟達拉特旗境內的黃河邊看到昭君墳的。它的周圍本已被沙層所覆蓋,頂部露出岩石,整個堆積完全係自然形成。如今上建亭台樓閣,下植鬆柏花草,已成為一個旅遊的去處。遠遠地望著它,我感到一陣無可名狀的親切與憂怨。不管這堆沙石中是否葬有那位絕代美人兒的遺骨,權當是以假當真,也會驀然地被一縷芳魂握住,沉入遐思中去。

昭君她會知道嗎,有一個遠旅鄂爾多斯草原的故人自長安而來,一路上問詢她的芳跡,尋訪她的香夢?盡管,他已遲到了兩千年。

兩千年的悠悠歲月,兩千年的故人之情。

兩千年,也許兩萬年也埋葬不了隔絕不了人間的這股幽幽思懷。我遠眺著芳魂的跡痕,溯時間而上,去尋找那古遠的時代,尋找那出塞的故事。每每在許多史籍中,都有這位美人兒的美麗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