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3 / 3)

讓思緒掀開《漢書·匈奴傳》,掀開《後漢書·南匈奴傳》,曆史在說:王昭君,字嬙,西漢時南郡人,以良家女子選入宮中,後被漢帝許配給當時據以塞北的南匈奴呼韓邪單於。

史書說得很美麗,也很淒怨,很感傷,匈奴曾與西漢王朝戰爭頻繁,民眾思安,統治者求和,匈奴呼韓邪單於率部南下投漢,三次朝見漢元帝,願婿漢室以自親。於是,漢元帝便以宮女王牆許其為妻。於是,漢匈關係趨以改善。

而昭君離別長安,隨呼韓邪單於出塞之際作何心境?灞柳如何依依訣別,渭水又如何切切辭行?爾後,向北,向北,土山,沙漠,草原,一路經陝北而鄂爾多斯,再渡黃河又北行而去。

故土遠了,遠了,如在夢裏。正如我遠旅者此時此刻的心境。而草原又如血美麗,美麗得令人愈是生出悵惘哀思之情來。

一個個美人兒的價值,竟使漢匈奴雙方友好長達六十年之久。是時,邊城晏閉,牛馬布野。三世無吠之警,黎庶亡幹戈之役。邊人獲安了,中外為一。一個多麼幽豔的喜劇。一個多麼哀婉的悲劇。

曆史的悲喜劇,就是這般令後人敬羨,也今來者憂怨。民族之間使者,可謂可歌可泣。附屬於政治的某種婚姻,就這樣悲喜交加的演出著一幕又一幕。人哦,女人哦,美人兒哦!

美人兒這樣過去了,英雄也這樣過去了,許許多多,轟轟烈烈的。成功過去了,失敗過去了。留下來的呢,僅僅是一些英靈與芳魂?蔡文姬的芳魂呢?美色亡商紂的妲己呢?傾吳覆越國的西施呢?溢死馬嵬坡的楊貴妃呢?這些傾國傾城沉魚落雁的絕色風姿,連同昭君這位女使者,除了留下一個豔美而淒涼的名字,對人們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感歎複感歎。眼前的黃河仍在周秦漢唐的曆史中流著,在鄂爾多斯草原的前額上這樣流,流,訴說著自然、社會與人生的哲學。我心裏,還默默念叨王昭君的名字。

想到了秦始皇時,派大將蒙恬率兵三十萬攻胡,取河南地,迫使匈奴退到陰山以北。

想到了漢朝車騎將軍衛青轉戰數千裏,一舉肅清了鄂爾多斯地域的匈奴勢力,右賢王隻好遠走漠北。

想到了昭君出塞之後若幹年,這塊土地上的群雄割據,或戰,或和,演替,更變。我又去回望昭君墳。昭君墳看不見了。連接著天際的遼闊的草原。綠綠的,鮮鮮的,擋住了我悵然的視線。

《羊城晚報》一九八七年四月十六日

鄂爾多斯之旅

遠旅是孤寂而美妙的。尤其是獨自一人的遠旅,更足以品嚐到這種味道。而鄂爾多斯草原給予我的感受,同樣充滿非常的美妙與孤寂,但畢竟屬於鄂爾多斯草原式的,遼遠,神秘,以及博大的慰藉。

至今,我一看見中國地圖,就十分敏感地將目光投向那詩般的一隅。去年夏末秋初,我把一串遠旅的腳跡丟在了那裏,那裏的氣息已成為我整個夢憶的一個多彩的片斷。履痕再也撿不回來了,夢憶卻永存於心上。

那裏是北方。北方有我的向往,有我的愛,有我所迷戀的大自然的黃土原野和黃土般厚重質樸的人情。常年生活在都市,總記起生養我的北方的土原。曾有過不少良機,使我途經那山原故土,繼續向北方邁進我的腳步。陝北的地域我幾乎在幾個秋天踏遍了。最是黃陵的古意,最是延安的親情,最是三邊的酒,最是黃河的船,最是榆林的烽火墩,曾使我賞心悅目,心怡神曠。再往北方,便是鄂爾多斯,一個誘惑人的地方。

滿足心願的鄂爾多斯之旅,卻不是由南向北,則是由北朝南的行程。經太原、大同,經呼和浩特、包頭,幾乎是日夜兼程。風裏,雨裏,任其風塵仆仆,衣帽不整,直撲鄂爾多斯的熱懷。盡管陌生於它,但有一種陌生的熟稔,象去約會一個神奇的少女。

過黃河了,黃河在湧流著沉重的銅液。暮色中,它的岸邊或是綠色的草原,或是明潔的沙野。而沙野上樹木綠得深如墨塊,綠原上的牛羊則似黃的白的彈丸。驀然從一個角度,望見了山崗上剪影似的騎馬的牧人,而疑為仙境了。一會兒,又是龜裂的地貌起伏的丘陵,一會兒是無極的草野,坦蕩的綠原,而不見任何山的嶺的屏風護衛它。

大草原,本不是想象中的巨大的綠草坪。有沙礫,有溝塹,有堿灘,也有凹穀,也有不毛之壤,真實的如同它的本來麵目。可我依然感覺到,自己是置身於異域,置身於心向往之的鄂爾多斯大草原的懷抱中了。晉陝峽穀中的黃河,我從好幾個它流經的地方觀瞻過那雄姿偉態。令我歎慨的是黃河的九曲中,拋於鄂爾多斯草原上的這張巨大的彎弓。如果沒有這張弓被凝聚的力,黃河也許不會箭一般射穿晉陝間的群山莽原而奔流直下的。這張彎弓,奔湧著一個神聖的生命,從西、北、東三麵環抱了鄂爾多斯草原。而南麵又與古老的長城相鄰,弦一般橫於草原的前額。弓背與弓弦之間,正是這塊得天獨厚的溫熱的土地,這塊略成半圓狀的神話似的沃野。

鄂爾多斯,漢意為很多的宮殿。原由是鄂爾多斯部落於十五世紀中葉將成吉思汗陵寢移於此地,之後幾百年間按時舉行祭奠而得名的。一代天驕,中國曆史上赫赫有名的鐵木真,經過十六年征戰,統一了蒙古草原各部落,建立了強盛的蒙古汗國,而被世人所傳頌。據說,成吉思汗陵具有蒙古民族傳統建築藝術特點,聳立在微微隆起的甘德利敖包上,猶如一隻衝天而起的雄鷹。我憾於未能赴陵地一遊,隻好臥遊於那些美麗的傳說中。想象著成吉思汗率軍西征西夏時,如何留戀途經的這塊鹿群出沒的草原,將馬鞭子掩藏在這裏為記,作為葬身之地。後來,成吉思汗死於六盤山,靈柩運往故地時,在伊金霍洛一帶,如何車陷泥濘,用五個部落的人駕馬拉靈車,還是紋絲不動。人們想到了掩藏馬鞭子的事,就將此處作為陵地。按照蒙古貴族習俗,葬禮是秘密進行的。密葬後蓋上厚土,有人守衛,待到第二年綠草叢生、痕跡全消為止。但陵墓無標誌,難於尋覓,又如何在行葬時特意宰殺一隻羔駝埋在陵前,讓母駝看到駝羔被殺的情景。待到拜渴時,又如何牽來那隻母駝,讓它認出羔駝被殺的地方而發出哀鳴,以此人們就可確定陵墓所在的方位。

鄂爾多斯啊,因為葬有一代天驕的遺骨,擁有一個傑出的靈魂,草原才這般富有、多彩、神奇嗎?這塊以其古老的沉積構造盆地,三萬五千年前的“河套人文化”而馳名中外的土地,是令人沉迷不已的。我的旅心,似乎潛入了大草原的底層與其曆史的深層,愈是覺得它的可愛了。在地質構造上,鄂爾多斯可以算得上地球上最原始的古陸地之一。於億代滄桑的地質年代,它經曆了多次重大而複雜的地質構造運動和海陸變遷,寫就一部壯觀的遠古史。在地質學家的眼裏,從構造形態及沉積韻律去看,鄂爾多斯盆地是一個較為完整而穩定的所謂構造單元。在氣象學家看來,它深居內陸,極端大陸性氣候顯著,屬於盛夏暖濕的海洋氣流向西北運行的最後一站。

鄂爾多斯古陸啊,又如何在六億年前變成古海?海陸變幻交替的曆史時期,生命便在鄂爾多斯出現了。先是海生動物。然後是軟體動物,陸生植物,又如何擁有古木參天的原始熱帶森林,隆起,下沉,幾曾變遷,於是有了巨犀、古象,有了鄂爾多斯蒙古馬最早的祖先三趾馬。

我在無定河邊奔走過,為無定河歌詠過,但從不曉得這條源於陝北又從陝北彙入黃河的河流,在流過鄂爾多斯時有過什麼驚人的故事。它在這裏被喚作薩拉烏蘇河,竟然舉世聞名。是因為從這裏發現過古人類化石多件,而被古人類學家推斷為三萬五千年前就有河套人在此生活的結論。而河套人的體質特征接近於現代人,在人類的進化階段屬於晚期智人。這就是鄂爾多斯草原的遠古曆史。多麼值得驕傲和自豪!從石器時代到銅器時代,這塊土地有過壯美的曆史,也同樣經受過曆史的苦難。夏商周時期,鄂爾多斯的遊牧部落開始成為邊患。春秋戰國時期被稱為狄的部落,逐步被融合、吞並,後成為匈奴的領地。秦代的蒙恬三十萬兵攻胡之戰,漢朝車騎將軍衛青的橫掃匈奴,隋唐之血,成吉思汗之壯舉,以及近代的鬥爭,使鄂爾多斯草原承受了數不盡的歌哭。草原上,依然是花開草綠,一歲一枯榮。海陸交替的遠古,生命就出現在鄂爾多斯。這生命,曆盡天地世事的變幻,就從不曾死去。“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風景,屬於一千四百多年前的鄂爾多斯,同樣屬於當今的鄂爾多斯風景。灘羊與卡拉庫爾羊,為馳名於世的裘皮羊品種。被稱為“沙地走馬”的烏牢馬,以體質結實緊湊,體型較小而清秀聞名中外,以極耐粗放飼養,忍苦適乘,具有堅韌持久力而著稱於諸馬種。頑強生命力的雙峰駱駝,為沙漠之舟,在人難涉渡的瀚海上代以客船。鄂爾多斯的生命力,比稱作“神樹”的“油鬆王”更久長,更旺盛。生命的閃光,在它每一寸土地上。我在大唐的塞上詩卷中徜徉過,拜遏過蒙恬與衛青的墓碑,在古長安的遺址上想象過鄂爾多斯這塊古塞之壤的氛圍。當我真正置身於這草原上時,卻尋不見那些詩夢,那些英魂。摘一片草葉,一朵碎花,試問著土地的記憶,那些古情古意,也許還在草原的血脈裏,在草根的須中,在花的瓣上蕊上。我是獨自一人遠旅鄂爾多斯的,向往承受的孤寂與奇妙如願以償了。況且行色匆匆,沒來及去領略“查幹伊德”那白色食品的純潔吉祥之味,沒能等到冬天看一看牧民頭上的鷹帽,沒遇上喪葬和婚禮的古老而有趣的場合,沒能擠入那達慕大會去觀賽馬、摔跤、射箭、歌舞。但我總對自己說,不虛此行,不虛此行啊!

在伊克昭盟公署所在地的東勝小住數日,因通往榆林的公路被持續的大雨所阻,我欲南下而不能成行。無奈,又北上包頭,經太原返回。我想,許是天意,讓我再體悟一下鄂爾多斯草原式的遼遠、神秘以及博大的慰藉吧?

《散文》一九八七年第五期

漢江源記

期待急於去尋訪她,可以說是近年間縈繞我心頭的一件美事。盡管她是我在結識故鄉的漆河和涇渭以至黃河長江之後才同她親近的。但連我自個兒也弄不明白,她為什麼使我這般的懷戀不已。她叫漢江,一條橫貫陝西南部的美麗的江。三千裏流程,三幹裏長長的詩句,三千裏遠遠的愛歌。她從秦嶺巴山間走過,走過若幹個世紀,仍在抽她閃亮的絲,結她靈魂的繭。太陽下,月色裏,她生命的激情不可遏止,是怎樣的源遠流長啊。我感覺到她的期待,以一種心態的對應。她期待了三年兩載,也許,整整十個一百個世紀。期待有這麼一天,我涉於她的故鄉,孩子似的觸摸著她神聖的肚臍。

終於這麼成行了,朝著漢江的源頭。向西,繼爾折向東南,我想象著她源頭的種種風景。列車上的失眠,又每每不能使我的夢兒早早潛入她的空間。但一經上路,對於她的空間的吐納,在心理的深層就不再是一種恐慌,一種莫可名狀的惆悵。不再是山高水遠的理想式的秋水伊人,不再是求之不得的苦惱與懊喪。她召喚追求無限的人兒,召喚外傾型的探索性格,她說她擁有一個值得信賴的空間。不必“急反顧以流涕兮,哀高立之無女”。漢江源就在腳下,而時值春月,有油菜花一樣絢爛的晨光很快將我融化了。

我想,一條河就是一個生命,一個大自然的嬌兒。同時,她也屬於人類,屬於去造訪她的我自己。也算尋根吧,我去覓漢江之源。

漢江源,也準在期待一個奇妙的和聲。有期待,就有充實的生活,即使這種期待是沉鬱的,憂傷的也好。這許是一次魂靈的溯源,或者是想從一條江河的開始獲取意識更新的啟迪罷了。一個生命在生長著,卻不知其起根發苗,該是多麼可悲。攫取某個契機,便擁抱了整個世界漢江哦,你能告訴我這些玄秘的所在嗎?大安一看見漢江,我就在心底情不自禁地祈禱著她的大安。奇妙的是落腳的地方竟是大安鎮。我感歎此地的這般稱謂,也為自己的此行而慶幸。

大安,這是多麼吉祥的一個字眼啊。

我念叨著它的名字,又同時是傳統而現代的親切的問候。乳白色的雲霧所纏繞的山巒,流動著春陽的闊大的空穀,以及黃銅般的油菜花田園和人顏似的橢圓狀桃花樹,都在應著我的搭訕而問安。

細細的漢江,正從這安然的天地間悠悠滑過。

鎮子上,瓦屋是恬靜的,街巷是閑適的,連人跡雞鳴狗咬也似乎和氣低語。寂寂的店鋪,主人們隔著空街對視著,拉著話,或幹脆在貨攤旁對弈抹牌。街口的一副台球,被幾個青年男女打出輕響。窈窕女子,用高跟鞋的鐵質叩響了正午的太陽。而高挑於綠柳梢頭的鳥籠裏,飛出了畫眉的啁啾,驚醒了老入疲憊的白日夢。大安,我異鄉的小鎮。春日的漢江,悄悄從鎮子之間流逝著漫長的歲月。

我信步朝江邊走去。白色的灘頭,布滿了紛呈的彩石。一個孩子從後院閑散地走到灘上,揀一塊彩石看看,順手扔掉,又往前邊去。他的母親同少婦們洗衣浣紗,揉搓著溫寒的江水。水很綠,很藍,是墨綠與鈷藍的色調,滲和著呈顯於厚厚的魚草之上。

灘裏,便晾了鮮亮的衣裳。也有晾了麥子的,是用扁竹籃盛了麥粒在水中淘過,鋪在了圓的蒲籃和方的葦席上、用五指耙劃了山的水的田的地的模樣。遠處,晾曬幾隻牛,一個仰在那裏的牧人。有人在砸石子,響聲驚不走白的鴛鴦,黑的烏鴉,和不知名的小鳥。彼岸江堤上,背著背簍的男人或女人,不時匆匆地佝僂著腰來了去了。你從獨木橋上走過去,他從列石上跳過來,車從大橋上來去,巨大的鐵路橋上有火車不時去來。在水之上,一切,都流動著。那當是無數條別一種的江水。

江水為經,道路為緯,大自然同生活在交錯著運行。問洗衣女,江水源頭在哪裏,說在水流來的方向。問小孩.小孩不知,去問他的爺爺了,轉回來說,源頭在山裏。問水,水絮說著,卻不懂水的語言。

鎮上人很少知道蟠塚山,那漢江的源頭。隻知道是江水源於東平山,也叫漢灣山的。有水流動,就可以溯源而上,不就能抓住這個巨大生命的臍帶了嗎?當我下榻於鎮頭的客店,傾聽窗外夜籟之聲的時候,卻怎麼也捕捉不到漢江的音響。但我是明顯地領悟到她的氣息,她的氛圍,她的魂靈的存在了。我已置身於江邊,置心於她的源頭之地域,這個大自然的嬌兒已完全將我摟抱在她的溫懷中了。如果說,大安為漢江源頭第一鎮,那這當是她的童真時代,她的豆蔻年華。這個美妙的江邊的小鎮,在問候我晚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