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源
自大安鎮逆漢水而上,十餘裏即至烈金壩。水在此分流,路在此分道,不知何以名謂烈金。也算漢江川道的一塊開闊地,隻是較大安狹窄罷了。行至路人所指點的漢源穀口,可見一棵形若華蓋的古桂。其樹無幹,平地便巨枝七出,神掌般擎起一塊春的晴空。枝條呈深灰色,葉片綠得深,青得厚,透出異常蒼部遒虯的氣格。有碑稱此處為禹王宮遺址,古稱蟠塚洞,始建於唐朝大曆年間,重修於明朝嘉靖時,禹王宮已變成校舍,隻有與其同齡的古桂表白著曆史的記憶。據說,古桂金秋花發,香飄十裏,為憑吊禹跡之標識。
禹去了,宮去了,古夢已注入不死的古桂。那桂香的氣息裏,有多少故事,多少滄桑的韻味呢?它的根紮於大地深層,如同漢源伸延至大山之腹,該是多麼發人遠思。
穀口間,飛虹赫然,正軋軋滾過歲月的輪子。陽安線從這裏劃過,川陝古道從這裏拋去。三千裏漢江則剛剛從這裏起步,隻是一條涓涓溪流。
踏上溪旁藤一樣纏繞的路徑,去訪三千裏生命的起跑線。路人說,隻有十裏了。土黃山嶺外的黛色山巒,即蟠塚山所在,俗稱有漢王山、漢源山的。它頂端平直,如同青史巨碑,展示在藍天下。仍是金黃的燃燒狀的油菜花,仍是綠致致的麥畦,仍是桃花叢中的瓦屋房舍。但總屬於山間風景,有水磨坊佇立於溪旁,有打柴的農婦,有蹣跚的牛隻。空穀寂然,漫步著春月的陽光與薰風。
去尋源嗎?溝溝岔岔裏都可看見源的影子。或細如童尿,或嘀咕作聲,或水珠晶亮,或滲濕山徑,甚至在牛的蹄窩裏,在小鳥的爪印裏生長出來。
聞人語,卻是人與牛的對話。這山頭上是牧人仰天躺著,吸著煙,生著火;那溝灣裏是少婦或女孩的身影,吆喝著牛,向異鄉路人投來驚羨的目光。瓦屋下,有狗咬了,一隻狗叫,別的狗也叫了。主人出來擋狗,聽說是去看漢江源頭的石牛洞,都說是石崖崖有甚看頭。卻通常有人去,爬山翻嶺的,不解於山外人的稀奇何在。來訪者望山裏人,山裏人在望來訪者,彼此都新鮮,一同作了漢源的風景。而遠人來尋源頭,源頭的石崖也一定在覓遠人,彼此都在求得一種物質與靈魂的和諧了。路的盡頭,水的盡頭,便是源,是根,是一個偉大的發端。石崖作扇狀,是一道敞開來的峽穀。穀底灌木叢生,黑石聳立,沒有了水流的響動。鬆鼠不驚,奇鳥不飛,似入荒蠻地帶,有超然的意味。卻又聞人語,還是人與牛的對話。此牧人是位中年婦女,頭戴黃軍帽,盤腿安閑而坐,在一棵核桃樹下納著鞋底。百米外即石牛洞,洞口有菜花麥田,又一番世外桃源。母性的山,在作產後的安溫之狀嗎?仰頭看去,鍾乳石奇形怪狀,以渾圓的團塊透出雕塑般的神秘。有幾朵崖上的野花,恰如這猙厲容情的微笑。懸空處,燕子在那裏築了巢,一處兩處,簡直是一個燕兒的村落。卻不見燕子的翅膀剪飛,空空的是春的寂寞的天空。江源的腹部,是怎樣豐富而玄妙的岩畫啊。石牛就臥在那洞口,似在飲水,又似在用軀體堵著遠古時作惡的水源。是大禹牽它來的嗎?是哪位聖人的墳墓而特此山命為蟠塚?無怪乎,沿溪邊皆是牛糞與牧人,禹的傳人與牛的種族。故事凝作石頭,石頭又化為血肉,而漢江則幻為潛流,從石層下血液般地輸出了。逝者如斯夫!這便是此間的一切。盡管沒有碑石標明源頭所在,隻有遊人的雅興塗抹,江源之地總這樣莊重偉岸。漢江之根紮在這裏,一條漢子,總這樣牽掛他的母體,曾在這裏吸吮生命之乳。
此為仙境,又是凡俗之壤。牧牛女人吆喝起來,小女子在山腰桃花叢的瓦屋下喚她了。一條帶鈴鐺的花母狗,引著兩隻小狗,順山徑跑上來了。瓦屋頂上,一縷炊煙青藍藍的,在朝這裏招手。陽光,很快從崖下的山窩間消失了。潮氣膩膩地爬上綠苔,潤濕了傍晚的小風。
這一地域的人家,原統稱為漢源村。分散而集中,貧困而富足,寂寞而熱鬧非凡。趕集的人群,從大安鎮上歸來,背簍裏有著沉重的歡樂。有人歇腳在壘石上,說著米價,議著天麻和杜仲的栽培,談著栽電杆的事,謀劃兒女親情。他們從漢江流去的方向,將新鮮的傳聞帶回源頭來,生活又重新開始。暮色裏,牧歸了,燈亮了。尋源歸去的路人,在古桂旁的溪水裏捧起星星。而星星,仍在天上。羌城晨雨裏,別烈金壩,驅車往羌城。這是漢江源頭的所在縣,今稱寧強。
透過雨紗回望高高的蟠塚山,其勢孤聳,碧雲飛橫。萬仞嵯峨裏,不見了回徑曲路,卻令旅人欲是飄飄淩霄而去,心神為之悵然。想古人乘驛騎往羌城,該是如何情形。行窮漢水之源,望入蜀門遠樹,又如何體驗“連延白馬氏,控扼金牛戊,開山說五頂,駐蹕憶先主”的詩境。巨峽問,尚留奇傳史跡,荒榛裏,則遺有舊壘古蹤。這一切,物是人非,大地應該說是依然如故的。隻是崖穴裏不棲豹虎了,路途上不見驢馱腳夫,這裏的世界畢竟隨著時間的運行而進化了。而風土人情,則演化甚微。仍是“咫尺限秦封,尋常兼蜀語”;仍是“地瘠少桑麻,鋤山力倍苦”。仍是彎刀砍柴,背負竹籠,也少不了“柴援作垣牆,茅苫啟門戶”。生命形式的巨變,是多麼不易啊!居山而性自醇,安養而得其所,這個空間的質樸一如太古,充滿了“源”的意味。漢江源元氣不失,根深泉古,東去之意應是不廢晨昏的吧!至羌城,雨沒有住的意思。許是山中夜雨多,一直綿延到了午間。瓦屋呈顯著濕潤的光亮,煙樹桃花也盡融在了蒙蒙的畫趣裏。有新樓幢幢,摻和著舊舍排排,街巷的人跡忙碌而清閑。那些店鋪,從瓦簷下伸出白的帳子,帳下商貨繁多,雨點就輕叩著帳頂,從角沿滴答著落到街巷裏。那挑擔的元宵,是在圓鋼鍋裏煮的,一個個白軟軟地盛在了瓷碗裏,蕨粉薄而韌,青青地涼涼地逗人食欲。“操手”原來是餛飩的別稱,麵片那麼一沾裹了肉餡,活像閑人兒操著雙手。雜貨鋪有白須老翁,倚著櫃台守著那紅布紮著的酒壇,應酬這醉意恍惚的小城。隔壁便是茶社,實為牌館,老人們忘了品茗,而過著抹牌的癮,品著暮年的滋味兒。年青人則在台球攤上吆喝著,引來街上走過的塗脂抹粉的女子的目光。小樓上,是少婦抱著孩兒,哼著催眠曲,眼裏卻滿是雨街的景致了。
雨在落著,落在城中的玉帶河裏,彙入了一汪瓊液。雨落在城郊廓外的地裏,油菜花愈是黃了,菜蔬愈是青了,麥子愈是綠鮮了。雨中的腳印,將一個個生活的故事延伸了。羌城,簡直是在作一個神秘奇妙的雨夢。旅人至此,也完全被浸入了一個濕濕的氛圍裏,生出無限愜意的感傷來。有趣的是這雨的羌城,這羌城的雨的世界裏,延續著生命的火焰。這裏的火柴廠的星光,自清朝宣統三年即1911年誕生,至今依然燃燒不止。它開大西北火柴業之先河,取巴山林中木材作梗,曾自津、滬、青島、煙台進購磷、膠、粉及紙箋商標,勾通了一片遠大的世界。當初鄉間多用火鏈、火石、火草取火,是羌城的火柴開化了廣闊的地域。甘肅富商用大幫騾子運出,於寶雞、漢中設立分銷點。腳幫一行人背至勉縣炭廠市,搭木船沿漢江而下。城固、洋縣的棉花和木機布,四川的梳、篦、刀、剪及灶具,還有甘肅的麻、水煙,經小商在臨近州縣銷售後,均來羌城購火柴作回腳貨。火柴,那一支支的湛藍橙黃的火炬,也便是“源”,燃燒了天地間的霞彩,迎送了迢迢的無數個晨昏與歲月啊!這出產火之源的羌城,正春雨霏霏,其中有如何令人遐思和玩味的深意呢?那油菜花是火柴點燃的嗎?那女子的紅顏,那老人的笑聲,那來往的車笛,是火柴點燃的嗎?羌城的太陽,許是一回回從夜的磷片上擦過,照亮這裏的天地空間的。從這一點上,羌城擁有了永恒的激情。雨還未住。旅人皆是“不信無晴日,曾聞有漏天”。羌城的夜雨深了,不禁有茫然意緒。卻不吟“可憐孤館青燈裏”,倒是“碎盡山鄉一片心”,忘記來路與歸程了。
《隨筆》一九八七年第五期
野生地
在秦嶺南麓的佛坪自然保護區,有一段神奇的林間小道。車子僅可以通到林區五隊,要去三關廟保護站領略一番,就得下狠心去走這條足足有十裏的路徑。方圓沒有人煙,沿途是輕易碰不上一個人影的。有的是老林子和永遠年輕的流水,再就是蛇,隨處可見。還有紅腹金雉和各色美麗的鳥。當然,也可能遇上黑熊、大熊貓、金絲猴、羚羊什麼的,但需要好運氣。不然,僅可以看見熊貓的糞便,也似乎覺得不錯了。這畢竟是人類拋在原始生活環境中的一條細細的繩子。令人神奇的是貼近自然的一種快慰。北亞熱帶落葉與常綠闊葉混交林帶,蔥籠而疏淡,雄渾而典雅。其植被以苦櫧、米心水青、女貞、棕擱和茅栗為多,也常見有麻棟與馬尾鬆。
古木同竹林的和諧,樹叢與草坪的依傍,構成潮濕、溫暖而平和的一方世界。隻是那些樹幹以至樹枝梢部的青苔,那些踏去可以陷了腳踝的蘚斑,使人如入遠夢,感到了此地的寂寞與孤獨。這裏是野生地。植物任其生長繁衍,在生存競爭中求得自然之形態。古木腐爛了,落葉化為土了,其營養又通過草本的血液循環顯出自然界的生機。流水極潔淨,因河床呈各種色調,數丈深的幽潭可以一服望穿。太陽躲躲閃閃於林表之上,光亮卻映襯在每一處角落。鳥兒是稀疏的,偶爾有幾聲鳴唱,使此境愈是僻靜。也有動物相食的皮毛遺於路邊,讓人想象曾經過去不久的戰爭在此發生。而大熊貓一類瀕危動物,這些在地球上已經存活了三百萬年的物種,正麵臨六十年一遇的竹子開花的饑荒,在這最後一塊棲息地與命運作殊死的抗爭了。看來,無論植物或動物,它是逃不脫自然規律之魅力的。
而人類的創造,在這塊野生地上,除了用彎刀割出的這條小道外,似乎是一個空白。這是曆史的疏忽。僅就這條小道而串起的地名,什麼涼風啞、廟梁子、蒸籠場、火地壩,什麼牌坊溝、騾馬店、三關廟,皆是棲息過人群的地方。凡有地名的路途均是開闊地或溝叉交彙處,有著石基構成的村鎮遺跡,當然是歸於參天古林子的領地了。留下來的有石牆,更明顯的是一壘壘石砌的墳墓。石頭活著,且有靈魂縈繞。路人不留心,是不能發現這些遺跡與其它林子的相異之處的。三關廟保護站的一位鄰居,姓何,有七十幾的高齡了。他自幼流落此地,以打獵、挖藥、伐木為生,如今有三輩人了。他聽老年人講過古勝,說此地至涼風埡曾是條騾馬官道。沿途的蒸籠場曾有幾百戶人家,有當鋪商號,多以特產紅樺製作的蒸籠木器聞名秦嶺南北。
另有火地壩、牌坊溝、廟梁子則別具典故,而保護站所在地的三關廟原為大廟宇,至今隻剩下一尊半掘自地下的佛像了。這一帶開發於何時,已無從稽考,衰落時間約在清代光緒年間,是說連年大旱,人們唯一糊口的洋芋“瞎”了,不得不另覓生地的。從此便人稀路荒,成為被遺忘的角落,亦淪為野生之地了。是人離開了這方土地,草木才得以繁茂,大熊貓一類稀有物種才得以生息於此。據說,每五公裏林區有一隻大熊貓活動,它的領地也夠闊的了。春冬季,它多沿峽穀邊的小坪、小灣及小盆地停息,其地勢向陽避風,地形崎嘔,水量充足,竹類叢生,隱蔽度較大。到了夏天,林間幾乎在一米之外的視線被遮擋,在氣溫與食物上對於它的生存是愜意的。
而大熊貓在近年的厄運,無疑使它感到了生存的困惑。它和它的祖先,都沒能逃脫生境的煩擾。它正經曆著它們物種的第五萬次來自自然的挑釁。而恰恰在這時候,人類則向它伸出了來自生命界的溫暖的手。在保護站,為數不多的人們耐著荒僻之境的寂寥,在熟悉著守護著這方寶地。他們出山爬坡鑽林子,同植物動物為伴,探索著這裏的奧秘。他們遠離人群了,卻是為著貼近人群而艱辛地生活著。從那人群簇擁的地方鑽到山裏來的流民,是一些獵取者,施放各種套子於林間,窺視著奔跑的麝,或鹿,或麂,或羚羊,也許有熊貓、金絲猴被擒。對於這些林中強盜,保護站的人們則是一切生命的守護神。善與惡的較量,成為自然保護區的一個充滿詩意和哲味的話題。保護站周圍的十多戶人家,也在逐步認識自然保護的意義。他們算是從蒸籠場、火地壩、牌坊溝方向被自然界驅趕到最邊緣的人群了。他們固守著人的立足之地,不肯作一寸讓步了。同時,這裏也成為該縣該鄉該村最邊遠的居民區了。他們寂寞,因為接觸老林外邊來的人們,而使其向往人群簇擁的大世界。但他們更多的是充實,充實於生養他們的熱土。
他們在認識熱土的奇妙時,把握著自身的位置。祖祖輩輩以狩獵、伐木為生計的路斷了,卻得到了自然保護站上的經濟扶助,以養蜂、種植木耳開辟新的生產形式了。動物學、植物學教授們來到這裏,同樣關注人的生存,將捐贈的衣物遠遠地從北京寄給山裏的窮孩子。人與自然的溝通,人與人的溝通,在這裏是多麼明顯!大千世界中的各種生命,在這裏趨於理解,趨於和平。盡管,還有著難以避免的衝撞與困惑。如今,從涼風姬至三關廟這條小道,依然沒有人煙。四十裏寂沉的林間小徑.喧鬧的大自然的合唱,令路人沉思與感愴的生命之路。人,是自然之子。自然,因為人類的創造而呈顯存在的意義。自然保護的事業,當是人類在征服自然過程中的覺醒。不是嗎,人類為建立現代文明付出代價,在向大自然攫取資源的同時,也是在向人類自身挑戰。為求得生態平衡,這條神奇的小道所連結的野生地,想來該是親近的,無比親近的。